•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鄭玉枝〈大竈惹起的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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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夏日的午后,我欣賞了一池迎風的水蓮,而後走進了歷史博物館,藝術的堂奧,有書畫玉石的展覽,讓人目不暇接,最後我停留在一處古代生活的示範屋前,一片樸素祥和而閒適的畫面,一棵老樹下,爬蔓攀繞著古井,小狗在屋簷下涎著舌頭,我似乎感覺牠在正在享受暖暖的陽光,引我注目的是屋子一腳的廚房,掛在牆上的竹篾蒸籠,尤其那尊赭紅色的大竈,那樣古樸遙遠又熟悉,它勾起了我無限的懷想,我的童年歲月似乎又回到眼前。    多年前,家裏用的是大竈,我家廚房的大竈是由一塊塊的紅磚砌成的,四四方方長條形的平台,約有一個大人三分之一高度,上面鑿開一管烟囱,也有人家用泥塊混摻著乾稻草饅成一個圓丘形。竈裡燒的乾柴蔗葉,都是由自家田裡秋收後載回來的,或者在颱風後由附近學校撿拾回來的斷樹殘枝;小時後我們最喜歡刮風的日子,可以到樹林裡去拾回清香的松枝和美麗的松菓,我們追逐在樹林,看誰可以撿到最大一顆被風吹落的芒菓,那日子有吃不完的芭樂、蓮霧,還有一束束的乾枝,我們幾乎可以知道那種木柴易燃而生香,我們不浪費大自然的一草一葉,那都是可資利用好柴火,而我們的精力也在大自然中發洩無遺。    生竈火是一大學問,每次生火要薰得我兩眼淚汪汪,雙手一臉抹得黑兮兮,這實在不是我們小孩子容易做得好的一件事。幾乎每每由母親生好了火,才由我們小孩子的一個在竈前守著火勢。太陽慢慢下山的時候,母親忙著餵豬,三弟趕鴨子進槽,父親在樹下劈柴,斧頭一起一落,夕陽餘暉映照他通紅的臉,大弟與二弟肩上一根扁擔,一前一後,把一桶桶的水扛進廚房大水缸,全家一起來忙錄,為享受一頓美好的晚餐,我守著竈前,隨時添薪加草,火勢不能太大,免得把飯燒焦了,也不太小,否則米的中央會有一窪水,不烈不徐才是好火侯,飯菜中見出真功夫,但我們却常喜歡飯鍋底下有一層金黃色的鍋巴,吃起來又脆又香。    家裏有一個大鐵鍋,有水缸那麼大,每晚都要裝上滿滿一鍋的水,燒滾後用來全家人洗澡,這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水才會沸騰,我總是被派定做那個守竈鍋的人。我坐在父親釘製的一張矮凳上,藉著竈中的火光,在昏暗的廚房溫習學校的功課,或者看看故事書。那時候,鄰居的媽媽嬸嬸從我們家廚房的窗前走過,總要探探頭進來誇獎我,他們稱說我將要做一個女秀才;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爭著把守冬夜的竈火,一方面可以暖暖手腳,一方面可以烤地瓜,黃狗也到竈前分享火光,跳躍的火焰,霹靂叭啦木柴爆裂的聲音,使嚴寒的冬夜增添幾許生氣。    如今竈前的小孩都已長大,大竈也成為現代文明的絕響,生活的形態不斷在尋求改善和便利人們,新的淘汰舊的。我們家廚房尚留下那口大竈,却任其灰冷煙滅,星星洪光已不再從烟囪口飛竄遠颺,但松枝的香味似乎還固執地彌留不去,不再燃燒的大竈,就像炊煙不再由鄉間農舍裊裊生起,當火車穿過原野,我們在綠色的大地,失去了那副圖畫。    物質文明雖然方便了生活形式,卻失去了生活的旨趣,有人調侃這個時代流行速食麵,連愛情也是坐著飛機而不是花轎。生活的腳步已經無法再退回從前農業社會傲嘯山林、泛舟湖海或種豆西圃,採菊南山的悠閒,急促的生活腳步,製造了粗糙的人生。    家家全套明淨的琉理台廚具、瓦斯爐電鍋,只要一開即好,但我總覺得電鍋煮出來的白米飯沒有大竈來得香。    婦女走出了廚房,小孩送去托兒所,社會的形態在改變,街頭來來去去匆匆忙忙的人頭,時代已由農業社會進入了高度工商業的社會,昔日大家庭的制度已經漸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小家庭夫婦組織,和樂融融的三代同堂或者四代同堂幾乎要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世界大大在改變,某寫古老的、傳統的生活習慣,和生活的價值觀,道德的品質,或是那些被目為老古董的古物,已經慢慢在變、在消失;人的感情變得薄弱衰微,在機器代替手工,噪音和廢氣籠罩之下,人們心底的那盞靈光也似見見枯竭,美食華服、歌台舞榭,或者一台電視機就把生活囚禁鐵條重重的樓閣,人們遠離了大自然,失去了祖先篳路藍縷的鬥志,養自己如一隻攀籠的金絲雀,卻是一隻病懨懨,沒有歌唱的鳥兒,這是高度文明的悲哀!    年節一年似乎不如一年,不再有那麼濃烈的氣氛和令人期盼興奮的心情,也許是年歲的增長,也許是生活的富足,如今家家戶戶三餐不缺魚蝦大肉,但是以前除非過年,難得有雞鴨魚肉。以前的日子雖然那樣缺乏物質享受,但我卻非常懷念,我喜歡那時候的年節,真有一片除舊佈新、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氣度,我們小孩子也忙忙碌碌、勤勤快快幫起大人刷刷洗洗,以期待除夕夜多賞一個大紅包,也許就可以用來買一隻笛子或者一冊故事書。    現在的小孩天天都在過新年,要什麼有什麼,新衣新鞋、玩具書冊、糖果餅乾,不是義美的就是掬水軒的,還有可口食品努力在供應。誰還翹望新年來到?誰還稀罕嚐嚐才出籠的年糕?何況超級市場應有盡有,機器做出來的年糕細潔又漂亮,誰還有心情在過年實自己動手蒸糕?何況蒸年糕費時又費事。但是我的母親,如今還是年年不嫌麻煩地浸米、磨漿,自己守著竈火至中夜,蒸出甜、鹹年糕各一籠,於是大竈一年才又一度燃起了熊熊火光,年節在我們家還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母親是一個念舊又固執的人,因此某些美好和傳統的是物也經由她傳遞給我們。蒸年糕在母親視為一件神聖的大事,她必要淨身潔衣,而且一顆心要充滿喜悅和祥,才可以守在大竈前,並且要燒最好的木柴,才能蒸初一籠發得很漂亮的年糕,也正象徵一年新開始的吉祥鴻運。小時候家裡準備蒸年糕時,母親常把我們小孩子趕得遠遠去玩,免得我們在竈前晃來晃去,七嘴八舌,東問西說口吐不吉利的話,母親認為那會觸怒了竈神而壞了年糕和運氣,這或許是個迷信,但我寧願稱為美麗的迷信。    母親真是個心思美麗的婦人,她也是個多神信仰者,信仰對一個人是好的,使我們時時懷抱謙虛和感恩的心。每年舊曆十二月廿四夜,母親總在神案上堆起金字塔形的椪柑四座,這是要給神明伴手回天庭的禮物,燒香而後鳴炮,熱熱鬧鬧把家宅神送上天。母親告訴我們,地上的萬族萬物皆由天上眾神所司管,祂們在地界上辛勤地守護著家家戶戶的牲畜,只能在過年之前,告幾天假回天庭去,祂們也司人世的善惡和賞罰,當祂們稟明了玉皇大帝,而後領取了福禍的旗子,在過完年,不久又來到人間。    我們家除了奉祠祖先神位之外,還有土地公和觀音菩薩,母親認為門有門神,窗有窗神,樹有大樹公,採水菓要拜樹頭,窗前不能潑水,作門墩的小孩長不高,告誡我們,也不可用手指著天上的月亮,不然月神會把小孩子的耳朵割成鋸形。每當我抬頭看見那鐮刀一樣的月牙兒,我相信她的話不假,母親無非要我們凡事存有敬畏之心,大自然萬物有其神奇力量。     從小母親就讓我們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心中要有神,神無所在無所不在,祂在暗處觀察我們的行為,欺得了人的事,卻瞞不過神明。    母親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守護神,而且人人間上有兩盞燈,獨自走暗路時,千萬別心虛回頭,一旦回轉頭去,燈光即滅,路會越走越按越害怕。」當我離鄉求學時,他為我裝了一瓶故鄉的水和一撮故鄉的泥土,他叮嚀我將土灑在賃屋的床鋪底下,而水用來煮飯,這樣我才容易安於故鄉的水土,雖然如今已四年,我依然無法完全投入這個異鄉的城市。故鄉,我對它害著嚴重的相思,親情、友愛和母親的關照,如同這些神話,將銘記在我心靈深處。    送竈在我們家是一件大事,竈神司管人間煙火,母親在大禮之後,依俗將祭品之一的甜圓仔黏於竈嘴,使之口角生甜,俗謂:「好話傳上天,壞話丟一邊。」她也不忘告訴我們誠敬之外不忘辛勤耕耘。神祇不可賄賂,天助自助者,老祖先也告訴我們一絲一縷當思物力維艱。我偶然想起五代一個酸溜書生寫了一首自嘲的送竈詩:       一盞清茶一縷煙       竈君皇帝上青天       玉皇若問人間事       為道文章不值錢    古物最能發人思古之幽情,雖然花轎如今已送進了民俗館,大竈也入了博物院,留給後生小子觀瞻,讓人們憑著想像去尋求祖先生活的軌跡。某些古物在人們記憶保有它門美好的故事和回想,就像那豆棚瓜架、古井馬燈,雖然已經失落在那樣遙遠的年代裡,但偶爾也會在我的想像重現,那是很美的一幅生活圖畫,撩起後人無限嚮往和遐思。母親在童年時已把新火傳遞給我,或許某些事物染有迷信的色彩,但我還是喜歡那母親告訴我的故事,且不管尼采宣判了上帝已死,太空人已登陸了月球!    我們兄弟姊妹,昔日竈前的一群小孩,四散在外,東南西北,工作的工作,求學的求學,難得全家人像小時候那樣樂融融地聚在一起,如今也過年時,大家一起奔回兒時老屋,像大竈那樣,一年一度又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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