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黃佳慧〈奇雲過城〉
  • 最後修訂日期:
時間:晚上。 地點:台北市。 人物:小女生。    事情,開始於參與台製廠委託拍攝一部關於「青少年」問題的記錄片企劃工作。暫且不論其出發點是社會公益,亦或此類題材較容易角逐獎項。獲得評審青睞;經過資料蒐集,紙上討論作業,以及分析他國影片範例,確定目標取向是「女性」後,彷彿莫名撞擊在一塊的雲,交會之際,她們成為訪談調查的對象。 那陣子雨下得又大又不饒人,計畫就在朵朵傘花下進行著。 Ⅰ    我觀察她已經半晌了。下注著環繞在四週吸吐出氤氳的煙霧,絲毫沒有遮減她職業化冷僻的神態;不過坐鎮「廿一點」這遊戲莊家的台子,她還少些說服力。 對如玲印象深刻,泰半由於在她店裏心有餘悸地目睹持刀搶劫。那人以手帕蒙面,邊搖晃開山刀,邊使勁狠狠地抓起兌幣處收銀機裏他要的目的。在場著莫不嚇得呆滯,只有如玲一個人追衝出去,但是沒有多久,她便碎著一串國罵喪氣的歸來。    沒有忤逆是非背棄道德的理由,沒有肩負家計侍養長幼辛酸的偉大。如玲尚在高商讀書,到遊樂場賺錢純粹是同學乾哥女朋友好心介紹,幫忙解決經濟恐慌。    父親是某區的「獅兄」,如玲獗著嘴抱怨父親每個月可以捐獻大把的鈔票,弄些杯盤徽章,皮笑肉不笑的照片擺在家裏,只要一旦伸手要錢,或買瓶醬油,父親就錙銖必較算得很清,與其讓同學羨慕她的「假象」,如玲選擇既維持了尊嚴,又花得沒罪惡感的方式──自食其力,如玲很久沒見到母親,不是離婚,而是母親到阿根廷,照顧趕在末屆兵役年齡出國留學的弟弟,人隔兩地,剛開始她還會因為想媽哭鬧,現在有得吃喝玩樂,母親似乎也不重要了,至於未來,如玲有恃無恐的表示大不了嫁人,找張飯票依靠,不過但書;要比父親大方才行。 對於「婚姻」,這項我們都沒玩過的遊戲,如玲顯然比我具信心。或許久做莊家,穩操勝算經歷多,她有把握營造這不是比大小。耍耍聰明就可以捱一輩子的遊戲。 Ⅱ    為了保持客觀,我盡量壓抑著自己看著她傭懶的在紙上留下六個名字。逗趣地逐次胡猜哪個方是她的真名。磨蹭半天,我終究失去耐心,決定叫她「大姐」,她也欣然接受,照大姐的說法,能遇到她算是我的幸運。打從國中在舞廳廝混,四、五年來少說出沒過幾十個場所,朋友一票債務一堆疾病一身。是她懂不走的收獲和四處遊盪的理由。如今寄換此地,則尚未滿月呢,大姐向男生討根煙後,抖著交疊的二郎腿,挺不甘願地開始交待她的史蹟;討厭老師、討厭會擺道的同學、討厭考不完的試,使她提早脫下才繡了一槓的制服。排斥離婚的父母、排斥父母又再娶嫁的複雜,使她提早投進社會的懷抱。相信男人、相信性愛、相信藥丸奇異的能力,也使她提早體驗死亡,攪得身上插遍管子,輸人陌生人的血液,舞曲震天價響,迫使我更靠近聽大姐老練油滑的腔調敘說,小學成績不錯,最喜歡美勞課,曾當選過模範生,當年校長所贈的國語字典及一打香水鉛筆,捨不得用也不知去向。二看不協調的感覺,和我注意到她描繪得藍綠的眼眶下,粉餅剝落不均,反而突顯的兩撮雀斑一樣。    問她現在,她說想好好睡覺。 問她未來,她不屑地起身離去。    字典掉了也罷,有的事就算翻查也得不到答案。在朋友中,和大姐境遇相似大有人在,何以他們活得很傑出?    可能是他們比大姐幸運。我已不客觀了。      她們不時地使眼神交頭接耳,掩著口咯咯的偷笑,相互擁擠該派誰代表發言,這樣的舉動使我反主為賓,深感瞥扭不安。當知曉我是大她們十屆的國中學姐之後,竟連珠炮般爭著批評學校種種陋規,核對美數理化老師是否相同,還戲謔童軍老師是老變態。    四個人同進同出,源於人學分班後座號編排在一起,加上比鄰而居,想不認識都逃不開,再看其中兩人小學就同校,難怪一拍即合當下義結金蘭,按出生先後以母女父子稱呼。古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長則一個月,短則三兩天,嘔氣不跟對方講話,是她們經常演出的情節,救國團老掉牙的歌,舊不換新的笑話,搭配模仿和黃梅調,在同樂慶生會中總有同學捧場,不退流行,是她們公認班上的一絕」,還有一絕和考試如何互顯神通有關,為了維護校譽,及嘆佩技術的繁複,我私心的剔除不予記錄。    看來每日暗潮迭起的政經新聞,十二年國教延長,在她們眼中皆不如影視歌星們有媚力,那種情操簡直到了只要偶像過得比她們好,就心滿意足的地步,另外在大人的嚴加誡訓下,可憐的男老師,不分美醜老少已未婚,統統成為她們約束接觸同齡異性後,關懷騷擾大做「窗外」之夢的主角。    蝴蝶結,因髮禁解除跟著小馬尾蹦蹦跳跳。忘了問她們是否有聯考壓力── 這問題是何廢話。      小莉是這次行動中唯一沒見到面的人。僅管平日極力爭取女男平等,但「茶室」這場合還是敬謝不敏為宜透過門路牽線,我沿著附近街道溜達,想像層層關卡裏,付四百元與二仟元有何差距。且到夥伴們眼露桃花、面帶春光地賣弄裏頭的情形,及交出小莉的錄音資料,心中才稍感平衡,依北上的日期來看,山地籍的小莉離開花蓮,騙家人在七堵做作業員的時間並不長,她不忌諱地承認第一次發現用女人與生俱來的工具可以換取金錢是多麼的驚喜,只要短暫的工夫陪陪客人,看電影逛街、買化妝品,衣食住行全不用愁,何樂而不為呢? 小莉沙澀爽直的聲音,令我想起幾年前在清泉結識的山地孩子們,好奇憧憬著台北錢淹腳目的景象,盼望有機會能上台北見識見識它的風采──在那裏,也聽聞丁松清神父大費周章籌措了十萬元。拯救一位因父親難償賭債,要被賣掉抵債的女孩。    根據茶室負責人的說法,店中不少女孩和小莉一個德性,每每三七分帳後,她們就失去人影,只要等錢花光,無須追蹤拷打,她們就會乖乖地回店裏報到。在負責人持續叨唸她們不夠敬業,常導致店裏生意青黃不接,抓不住客戶的錄音聲中,我瞥見報上一則「買金幣,永遠保值」的廣告,不知小莉的人生帳本是由別人記帳,還是自己? 多少錢可以改變她獨道的價值觀?十萬!夠嗎? 若不是其中一個穿了職校的制服,正猶豫要不上前攀談的我,實在很難以衣著判斷出她們的年紀。    瑞雲額前的頭髮吹梳得老高,不包括瀏海,整個頭全染燙成不馴的紅紫色波浪。她對我手上這張新聞局的證件特別感興趣,不停的問我是不是星探要找她們拍戲。我也順水推舟的扯謊,只要肯合作接受訪問,想拍戲小事一樁。突然有人說;「她該不會是教官的眼線吧?」話畢,一群人頓時全散光了,我傻楞在原地,到了瑞雲又出現才清醒。一會兒扯扯頭髮,一會兒抓抓臉上的痘子,她辯稱回來不是為了想做明星,而是替剛才情形道歉。    覺得父母重男輕女,動輒責罵處處不是,想頂嘴,又會遭致更多的數落,造成瑞雲最大的煩惱「沒有人了解」。朋友,通常是聊天鬼扯,打電話排遣無聊寂寞的樂子。不能講秘密,否則兩天後全班都知道。有時騙騙父母跟男孩子出去玩,又發現他們只求速戰速決、吹噓自捧,一點也不浪漫。久而久之,苦悶無處可訴。就藉著寫日記吐露隱瞞的情緒。    見她坦誠合作的態度,我便放膽套套瑞雲由事前資料中統計出青少年容易犯錯的傾向。沈寂片刻,她囁嚅勉強地道出。小學到高中都偷過父母的錢,也順手牽羊拿過書局、雜貨店裏的東西,曾經幾度良心不安想還回去,但害怕不打自招。被扭送派出所。至於色情書刊和影片,還無緣接觸;而煙酒,在同學的催勸下,有微量嚐試數次。    看了看腕上的錶,瑞雲大嚷著必須趕緊回家。臨走前她低著頭說;「其實我已經看過A片了。」    和二十幾個小女生交談時,腦中反覆閃起這樣的問號。藉由她們,放慢不斷前進的思緒。挪出空檔溯憶自己淡忘、沒空想,或根本流逝的青少年期。 假使要畫出一個座標。宗教信仰無疑是條貫穿那段歲月的軸,牽引住風花雪月自以為是的綺想拋物線。一場瀕臨死亡的車禍,差點澆熄了父母的期待與自己的夢想,幸蒙上帝垂憐。眷顧無數恐懼禱告的黑夜,陪我走過死蔭幽谷,重新迎接生命。    但是健忘,使我屢次犯著「人的罪行」。明明什麼都有,卻喜歡活得什麼都沒有的樣子,自嘆無人能懂,誰人疼惜。在簿子中寫著語焉不詳的詩句,效仿黛玉葬花。把玫瑰花瓣及酢醬草,小心翼翼地埋在書本裏,醞釀有天被人遺棄的情懷。只要學校修女換上黑衣袍,暗沈的抑鬱也應季節而起,見風是淚,見雨是淚,便尋求尼采、卡夫卡不卡的什麼夫斯基來解脫。生吞活剝後的消化不良,得不到真理的相助,使我更苦於自己陷在不癡不慧中。    回首著自許在野鴿子的黃昏中所吟哦的年少,執迷的程度不亞於那些捉摸不定的小女生。很多事僵持順我者昌的任性。國中童軍老師就是沒能深得我心,所以當時和學妹們一樣替他冠上惡毒的綽號。這些「現象原罪」,不知何時始能痊癒?邁出青少年期已多年,至今我仍情不自禁地累犯累錯。    小女生,有雲般飛揚的活潑青春。純淨可塑的實力。和不堪負載的脆弱。 也許有機會可以重新來過。但她們絕不是原先那片不變的雲。    目送那頭抹了不少慕絲的髮遠走,我有點認真冀望哪天能執導演筒,實踐對她的謊言。    那個年紀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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