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董淑蔭〈衣依〉
  • 最後修訂日期: 
洪荒時代草萊未闢,先民執茅躍澗,以樹葉獸皮為衣。傳說至嫘祖養蠶取絲,方有第一件手澤織衣。古樸的說文解字字釋衣意「衣,依也。衣者倚也。衣者,人所倚以蔽體者」原來衣布之為物,竟是如此纏綿,炙暑有其酷熱,嚴冬有其凜冽,而衣服以溫柔的韌性,保護我們的四肢體膚,待風塵僕僕,滄桑歷經後,屋腳廢棄的破衣,自有蠟炬成灰的壯烈。在我的生命中,也有幾件永難忘懷的衣裳,那針織色澤正不斷訴說人世默默真情。   ○長袍馬褂   我們的傳家寶中,有一隻鏤花紫檀木箱,裏頭裝著祖父的衣服,每年小陽春時節,總要取出曬在簷廊起風處。那正是清代的掛袍,俗稱「一裏圓」,襟上繡蟒為貴,還有一件馬褂,元寶領、琵琶襟,屬於滿州大戶人家的禮服。當時成衣還不發達,全是祖母披星戴月的剪裁縫繡,所以手工細緻綿密,別有體膚相親的關愛。   夜闌人靜時,我常翻出燙金家譜閱讀祖先的故事。闃瞑的窗外一輪大明月,祖父好像又穿上他的清風長袍,正在秦淮畫舫大宴賓客。觥籌交錯飲酒賦詩,謫仙李白沉鬱跌宕的心情漫成一片「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晏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祖父擊節而歌「五馬花,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嗚咽的秦淮河,載不動祖父科舉取消的夢魘,他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却只能對著一群乳娃兒教千字文。家道中落窮愁潦倒,祖父是苦悶極了,他生平最感知己的一部書,就是辛辣諷諭的儒林外史。「岑夫子,丹邱生,將進酒,杯莫停」祖父大口大口地喝酒。將自己沉溺在酣眠的醉鄉中,西風東漸的局勢裏,祖父不肯隨波逐流跟從時代的腳步。   秦淮河畔的圓月同樣照著胡同內冷清的大宅,祖母梳著髮髻的臉龐,永遠藏在高牆的陰影下,他的唇堅硬地抿成一條近乎嚴酷的直線,冷漠無情的眼睛緊緊盯著手中的針線工作,無意識地縫著一件又一件長袍馬褂,藉此來維持家計。權勢沒落的官太太,還可拿老銅爐換麥芽糖,祖母却深知一屋子的金石玉器和線裝古書,是祖父至愛的寶藏,他靠這些才能在生活中,獲的一點尊嚴和慰藉。於是祖母不離身的鑲花金耳環悄悄地託人變賣,祖父喜孜孜購進南宋版荀子;常年套在腕骨的翠玉鐲子偷偷送進當舖,祖父秦淮畫舫大宴賓客。   圓滿的秋月下,我常常在想:任何女人變賣貼身的飾物,一定是椎心刺骨的心情,那麼祖母藏在高牆下的臉龐應該有所怨恨吧?然而我們的家譜第六十四頁,祖幕卻用遒勁的筆跡寫著──良人,終身所依者。原來摯愛是絕對的諒解與同情,是無怨的寬恕容忍,是燃燒自己對方火光的不悔真情。我的祖母用針和線,把自己縫成一襲長袍馬褂,為祖父擋去生命中的寒風大暑!   ○水蓮色洋裝   我小的時候喜歡調皮胡鬧,母親身體又薄弱,於是家裏請了一位蘇州姨娘當奶媽。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在葉子漲的極為繁茂的絲瓜棚下,姨娘就穿著淡紅的衫子站在濃蔭裏,身軀豐腴,圓淨的臉龐隱隱含著笑意。母親問起身世,她用一口清軟的蘇白說是孀婦,語氣間清描淡寫,嘴腳仍是那隱隱的笑意。我望了又望,覺得姨娘是好看的婦人,像野臺戲裡俏生生的花旦。   夏初蟬鳴叫綠了整個庭院,金黃色的絲瓜花開滿一朵又一朵,姨娘把裁縫機推到瓜棚下,用水蓮色的洋紗布為我做衣裳。我在學校因為背不出課文而挨了老師板子,此刻手心正疼著,不敢向嚴厲的母親訴苦,只好往姨娘的懷裏撒嬌,她揉著我紅腫的手喊心肝寶貝,然後又說「學校的先生都是板板六十四,一本三字經讀迂腐了」我聽著聽著也就不哭了,姨娘又說衣服做的想打瞌睡,要我唸書給她聽,於是姨娘踩縫衣機,我坐在旁邊的小板凳,學老師搖首晃耳大聲唸「小貓叫,小狗跳」姨娘常把眼睛爭的好大表示讚佩,一本國文在涼爽的南風裏,不知不覺就背完了。   夏末我們小村的廟口演好幾部野台戲,那兒同時也聚集許多小販,有串芭樂、糖葫蘆、套鴨子……,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我穿著姨娘給我做的水蓮色洋裝,帶著長板凳,兩人一起去看明華園的「王寶釧守寒窯」,戲台上穿白衣的花旦,一邊兒挖野菜,一邊兒淚眼汪汪,場上許多婦人也跟著眼眶兒紅腫,我問姨娘是不是真如王寶釧唱的「萬般皆是命」姨娘卻回答「那裏是命,不過是心甘情願罷了。如果不願意,就可以不守。好像妳身上這件水蓮色洋裝,到了冬天自然要改穿大夾襖,硬逼著人守節,不是要人四季都穿件薄衣裳」我想起課堂上老師說過的故事:一個婦人到丈夫的墓地搧墳,好早點改嫁的事,姨娘聽著笑彎了腰,她說這是一個有勇氣、剽悍的婦人呢!   十二月寒冬,水蓮色洋裝收進大箱裡,我們換上夾襖喝臘八粥,一個清冷的夜晚,姨娘和米店的小伙計走了,雖然街頭巷尾總市有人交頭街耳議論紛紛,我却覺得姨娘不過是順應自然,穿上合宜的衣服罷了。每年夏天,金黃色的絲瓜花開滿一朵又一朵,我穿著水蓮色洋裝,坐在瓜棚濃蔭下,唱姨娘所教的歌謠──一盞煙燈照空房,二肩聳起像無常,三餐茶飯無著落,四季衣裳都賣光……。   ○紅綠衣裳   我的堂姐是大二的學生,總把頭髮剪成亂七八糟的狗啃式,大紅的布袋裝套深綠的燈瓏裙,在老師和朋友之間,被視為游離傳統的叛逆份子。有人問起怎的這樣標新立異?堂解救不在乎地回答說:「寂寞紅,傷心碧,民主政治還沒統一中國啊!」大家都把它當成一個誇張的笑話,風吹著就過去了。回到我們處處立著紅磚房綠瓜棚的小村,伯父告訴我:「這孩子從小就怪呢!決不肯穿其他顏色的衣服,總說紅和綠是天生俱來的體膚!」   五月大陸天安門興起學潮,台灣學生集坐中正堂,泫然欲泣的南風,將海峽兩岸吹成壯烈的低調。我的堂姐沒有參加絕食抗議,她坐在圖書館繼續唸歷代政體及各國政府的比較,紅衣綠裳掩映下,削瘦的臉頰更見蒼白,她無心膳食米水未進。校園大叢野百合旁,我的同學因為激烈而漲紅雙頰,堂姐却冷漠的說:「熱潮會降溫湧退,只有知識才能創造無限的力量!」紅和綠這樣熾熱張狂的顏色下,竟是一顆冰冷安靜的心!   每個禮拜五的雙溪溪畔,天地清朗好風如水,堂姐和一群人坐在石礫上,討論各種讀書心得,將歷代人物重新批判歸位。他們組成波希米亞社,聲明「無政府主義者」,使身心徹底從傳統規範釋放出來,她們渴切像空氣一般的自由。由於內外在律法消失,個人就須對自己完全負起思想和行為的責任,所以週末夜晚需要狂歡。KISS舞廳魔幻七彩的燈光下,自治體系天崩地裂,凌亂的舞步踩著強烈的搖滾音樂,身體搖擺四支扭曲,回到最原始單純的世界。冰涼的德國啤酒大口大口地喝,瑪丹娜在教堂穿性感的衣服高聲大唱”PaPa Don’t preach”;萬寶路香煙漫成一片迷霧,黑色的影子羅大佑高歌: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紅和綠是相對的顏色,就像虛空和踏實,解放與自治,堂姐卻把他們穿成一襲衣裳。   太平洋百貨前,繽紛的氣球夢幻地點綴假日歡愉的氣氛,遊人如潮水氾濫高樓大廈櫛比鱗次的市街。在換季打折的衣櫃旁,堂姐興高采烈的挑選,不遠處一對情侶正打情罵俏,我問:「怎麼不交個天長地久的男朋友?」堂姐大聲笑著回答:「男朋友像衣服呢!這年頭成衣方便迅速,誰還怕寒天找不著衣穿?禮拜衣我喜歡紅綿格子衫,禮拜二愛穿紅皮夾克,天天換衣穿」堂姐忽然正色道:「不過每件衣服都是心愛的典藏,每個人都是真情至愛地相待,感情得天空原是很遼闊,變心也是一種自由!」我望著堂姐的紅衣綠裳,想著大都會兒女的戀情,絢麗繁華的台北啊!   每個年代的女人,都把畢生的情感化在肌膚相依的服飾裏。我的祖母在封建的傳統社會,由與婦女天命使她逆來順受,無怨無悔地用一生歲月隻成祖父的長袍馬褂。蘇州姨娘水靈秀慧,像極她寶愛的蓮花衫子,當時人心已漸漸開通,姨娘勇敢地追求比翼雙飛的歸宿幸福。堂姐在民主政治的風潮下,於感情都渴求自由,男女是獨立的兩條弦,合奏人生樂章,正如綠色紅色相對相立,却能連成一襲當作體夫的衣裳。「衣著,依也」衣布之為物,竟是如此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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