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許蓓苓〈晚安•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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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妳走後的第一個雨季,仲夏未晚…… 空氣裡混雜著溼度與尼采,我們談論著但丁的神曲;而我卻在無意之間,瞥見了屋外的池,當雨水打落在這樣的小池子裡,是絶對沒有選擇優雅的權利,於是,紛紛跌坐在溢出的泥濘中,宛如水中央,我看見了一株蓮—— 再也沒有見過像這樣憔悴悽涼的蓮花,那花瓣因為承受了飽和的雨水,於是散落在池水裡,那讓濕氣逼出的腥味,蓋過了它最後的香氣;它垂死的靠坐在蓮葉上,只有梗還倔強的挺著,但卻掩不住逐漸擴大的斑黃…… 我已經忘了堂哥們最後的一個爭議點,也忘了紙上的易卜生;我只想專心的看著那株蓮,在黑夜來臨之前…… 我要讀出它的心事。 祖母走了,在我們秘密的等待和一切準備都就緒之後。那樣的冷靜和從容,著實讓我們有些心虛。 漫天的沉香,使我的眼底有水打轉,然而,我卻清楚的明白,那並不是眼淚—— 我,像是在照片裡,仔細的端詳一個陌生的人,我看到石龜氏人黃蓮花…… 生命中充滿了記憶的負擔,痛楚尤其是…… 那年,我十歲。命運為了試煉人的韌性,而悄悄在我身上烙下缺憾;十歲的孩子不會憂愁未來的日子;我哭得那樣傷心,只因為淺嚐了世間離別的疼。 我以十年,圓了與父親的緣。 百日之後,第一次見到妳,我的祖母。我只是想從妳的身上喚回一點點的溫存與愛,十歲的孩子要求不會太多的;可是在妳的臉上掩飾不住,讓我更傷心的冷淡。 妳不知道嗎?孩子只能看得懂直接的表情。 妳敞開的雙臂,是迎接小叔的孩子;也許,妳從來不明白,在跌倒後有人疼著,對孩子是最大的安慰;或者,妳不願意…… 在叔公家,妳責備媽媽給我穿的寒酸。可是奶奶,妳忘了嗎?我是最愛漂亮的孩子。我也好喜歡像從前一樣,搖著我碎花的裙襬,炫燿我髮上的花蝴蝶。 但是奶奶,我的父親剛過百日…… 妳一定都不記得了,我是妳以前捧在手裡的孫哪!奶奶,妳忘記了嗎?卻忍心讓一個十歲的孩子等待擁抱。 我小小底心因為渴望妳的憐愛而生氣了;我不要去大廳吃飯,我要妳耽心,可是,我好失望呀—— 不要擰我,疼啊!不要不理我,我的眼淚並不只是因為賭氣。奶奶,我只是想讓妳寵我。 大人一定都忘記了,忘記了他們也曾經是個小孩。 奶奶有個詩意的名字——蓮花。但我知道,她這一生的每一個細節,都隱藏了小小的悲哀。 生命裡洩漏的悲苦,或許因為命,因為運,因為自己—— 當年的蓮花,即使年輕,仍然是稱不上美麗的;小小的菱形嘴老往下墜,細長的眼,把陰影拉得更近,平板的臉襯著毫不凸顯的五官;於是,沒有感情作基礎、沒有起眼的外表,在新婚之夜,被丈夫殘忍的遺忘了。 我的祖父在茶店裡左右逢迎,而留下祖母一個人苦苦的守著夜,守著婚姻。 五花大綁下,祖父回家了,因為抗議父母擅自的主婚,正眼也不瞧奶奶一下;這樣過了許多年,孩子都連生了七個,還是留不住無法安定的心。 鹿港的老家,永遠都只是片刻的小歇;而我的祖母則在歲月流轉裡,一點一點的累積怨、壓抑情、抑止自己對丈夫的依靠,獨立把七張嘴填飽。 奶奶永遠沒有心情去掛念,那長巷的桂花正飄香…… 那年,爺爺終於停住了腳步留在老家;卻已是不復年少的花白年歲。 在等待的日子裡,蓮花連青春也留不住了…… 當年輕狂早化成一身病痛;奶奶的孩子大了,丈夫卻回頭尋找照料。 老天用這樣的循環來考驗女人的堅貞,是不是太嚴厲了。 終於等到兩個人感情上的平等,可是奶奶還是先走了一步。 她的兒子待她並不用心;孫子們因為年輕,不願意把感情弄得複雜;所以,在震耳目眩的電子花車旁,一個一個各懷心事的立著。 我也是其中一員。 一種不哭泣的女人,會想些什麼;一個奔波得來不及落淚的女人,是不是會選擇愛…… 我慢慢的了解,卻也慢慢的迷惘;我或者能明白當年父親的死,她唯一擔憂在意著那份按月該給她的生活費。 是因為渴望去愛一個人,我於是有了不容易原諒的矛盾;像心口小小的瘀血,每觸及它的存在,就有一份自憐的痛,於是,放縱的趴在自己的傷口上哭泣。 夜好深了,不容許我再能看見那株水中蓮花;果若明天早起,蓮花是否已被風雨打落了,或著,仍然存活下去,即使不算完美、不浪漫…… 奶奶,在妳的頭七,我才允許自己把眼淚從心底流向兩頰,可是晚了好些日子了…… 我想,有些情結,源由於我太愛妳。 晚安,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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