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林大為〈失蹤〉
  • 最後修訂日期:
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快點找到我弟弟,因為我和他走失了。我實在很難想像,在這麼大的遊樂園中他是跑去哪兒了。我想,如果我這個做哥哥的不在,他可是會錯失園中很多好玩的東西的。兄弟二人在遊樂園裏,不好好玩玩要幹麼?雲霄飛車、鬼屋、射氣球等可都是我期待已久的樂趣;但現在因為這小毛頭的失蹤,我什麼都別玩了。最近他老是給我製造一堆麻煩,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青春期到了吧!小孩子都是這樣的。不過,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趕緊將這小冒失鬼找到,等到遊樂園關門了,咱兄弟倆就沒得玩了。    說到我弟弟,其賣我和他年齡差不多,甚至根本可以說是一樣大的。只是在出生後,我成長得非常快,而他卻長得極慢。久而久之,由於身高、體型的差別,我自然而然從小便被冠上「兄長」的頭銜。而在我們兄弟間日常互動關係上,我也處於一個主動的、領導性的地位,維持著「兄長」的權威。在我單方面的印象中,弟弟常跟著我做這做那、跑這跑那,偶爾我也會去命令他去做些事。不過,我弟弟倒也很乖,他總是乖乖地聽話,不發一語。或許是因為他能體察我的心意吧!其實在我內心裏是非常想要愛他、關心他的。我真的希望,他能得到一切最好的─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以及一切美好的經驗。總之,不管我做什麼,總是會為他著想的。這也是我身為人家兄長應盡的義務。於是我下定決心,要帶弟弟經歷一切我經歷的事。    我以前常想,我如果可以一輩子一直照顧弟弟就好了。因為他小時候好可愛,年齡雖然增加了,但個子就像一個小娃娃一樣,比起和他一樣年紀的我,「小」了好多倍。或許是我太強壯丁,若身體狀況允許,我甚至可以用一隻手把我弟托起來,讓他搭著我的肩,然後他的臉便會貼著我的臉頰,開心地笑著。有時我一時興起,就會讓這個小娃娃坐在我脖子上,帶著他衝過一個又一個的山丘;或是背著他爬到空地旁蘋果樹上摘小蘋果給他吃。看著他玩得開心,吃得高興,我也感到極大的滿足。因為在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我是一個為弟弟帶來幸幅的哥哥。上天讓我長得比弟弟高又壯,便是賦予我照顧他的使命─我是如此深信著。    我和弟弟以前最愛玩捉迷藏了。但這並非是一般小孩子玩的「躲貓貓」,而是我自創的一種新玩法。這遊戲曾是我弟弟最愛玩的遊戲,每隔幾天他便會要求我陪他玩一次。玩的時候,我會在他頭上綁條黑布帶,以遮住眼睛。在確定他完全看不見我後,我便開始四處奔跑,跑得越遠越好。而當我到處任意移動時,這個被矇住眼睛的小可憐便必須依我跑動時的腳步聲、甚或停下時的喘息聲來判定我的方位及遠近。如果我跑得遠一點,我便必須刻意跑出聲音來,使他能找到我─當然也不必太勉強去踏步;因為我可不想在玩這遊戲時被抓到,否則就太丟臉了。通常我為了增加遊戲困難度起見,我都選擇在一塊遼闊的空地上,玩我們哥倆的「躲貓貓」。遊戲一開始,我離開他身邊!剛開始時他一直都可以緊跟在我後面。很不錯。但不到三分鐘,大概因為人矮腿短的緣故.他和我的距離漸行漸遠;甚至後來完全追不上我了,只得在原地打轉、立定,偶爾趴在地上聽聽我的腳步聲。當然我眼聰明,不會輕易讓他偵知我的位置。有時我甚至偷跑到空地旁去盪鞦韆,把鞦韆振盪到和地面平行的高度;或是踮著腳潛入遠處煙霧濛瀧的森林中。那座森林從遠處看,就像是一張半透明紙淺淺覆蓋在一片墨綠上的感覺。這一團迷霧帶著我到另一個神祕的境界,好像已經和外界隔離了,彷彿在霧中存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至於我那可憐的小弟呢?可能只得暫時放著他不管了。坦白說,當我沈醉於鞦韆前後鐘擺運動、及森林之神祕洗禮時,可是不想被打擾的。何況,如果這小孩夠聰明的話,他應該也會知道我在哪兒吧!套句俗話說,我們可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他與我年紀相同,只不過個子不一樣大.應該還是對我有一定了解才是。    其實現在想想,以前玩的時候應該要多體諒他一些,念在他人小跑得慢,我不應該一口氣跑得沓無蹤影,以致於他只能盲目亂走。可是既然是遊戲,如果我放水跑得慢,就不刺激、不好玩了。抓到我是他的責任,而跑得快則是我的責任呀!所以與其說我太快了,不如說他太慢了;總不能叫我用爬的吧!或許是身體上的限制,或許是單純個性上的問題,弟弟做事速度一向沒我快;我這個哥哥看起來也比較沒耐性。別人都經常批評我衝動、沒大腦、不顧後果,事實上我有時的確如此。當我看見我喜歡、或我需要的東西時,即使在遊戲時,我也會奮不顧身地衝向目標,就像我當初發現那座神秘森林一樣;在那森林中,我得到的樂趣是一般遊戲或冒險活動比不上的。而我弟弟小時候則比較沈靜,依賴他人。或許,就像我說過的,他因為發育緩慢,很多事他必須依賴我;久而久之,甚至變成有些盲從,或是根本黏著我不放。所以啦,偶爾抓到機會甩掉這隻黏人的小無尾熊也不錯。老是讓他「吸附」在我身上,對我而言是有些不方便。有時他離開一下,讓我放鬆一下,我曾覺得比較舒服。反正遊戲結束後,我再好好補償他,讓他膩著我就是了。    有人批評我弟弟,認為他其實可以獨立一些,不依靠哥哥做決定;亦或指責我,把許多弟弟的事情一把抓,不給弟弟一個自主的空間。這樣下去,我弟弟將永遠不能獨當一面,有自己的意志。當我弟弟被人指責做跟屁蟲時,他就會變得異常沈默,兩眼直視地面,托著腮,小嘴微嘟地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個思索自我存在的哲學家。這時我怕弟弟反省難過,就會馬上跑去安慰安慰他說:「小乖乖,別相信他人的謊言:那個人不過是嫉妒我們兄弟間的好感情,想要拆散我們罷了。你要相信,跟著哥哥走絕不會錯。你也還小,我幫助你、時時看顧你是應該的呀!」然後弟弟就會像隻溫順的小羊一樣躺在我的臂彎中。弟弟不能沒有我。沒有我,生活中便無依靠,沒有依靠,生活便沒有快樂。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我弟弟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我的能力、力量越來越強,當然個子也越來越大。相反的,弟弟成長的速度卻依然緩慢。就一般人對於「高度」的感覺中,如果我算是「成人」的話,那弟弟大概算是剛脫離幼兒期的「兒童」。如果按這情形發展下去,也許有一天我們兄弟二人,會被人誤認為「父子」。不過,就我而言,這樣的誤認其實沒什麼麼不妥的,甚至可以說是事實或一種讚美。因為這種說法實質上肯定了我對我弟弟的照顧,並且忠實地描述了我和我可愛弟弟間的關係。從小他就是聽命於我,受我支配的。他離不開我;他和我之間感情的性質也不是用「兄弟」二字輕易便可定義的。或許,我在潛意識中已經將弟弟當作我血肉的一部分了;就好比人有四肢,可以任意運轉使用一般。但我要重申,我並不會虐待他,或因為他個子小便想欺負。如我所說,我希望他能因為我而得到最大的快樂和滿足感。這些也是我所能給他最好的禮物。 一直等啊等的,不知不覺我在遊客服務中心前已經等了快二小時了。本來是想藉著遊樂園中無所不在的擴音器,將我對弟弟甜蜜卻焦急的呼喚,傳達到我的小迷糊弟弟耳中。我開始覺得奇怪,為什麼小毛頭遲遲沒有出現?他是根本不可能自己出去玩的呀!與其呆站在這兒等,我看,不如我自己去把這小淘氣給拖出來好了。光靠喇叭廣播可能不夠了。    其賣,我弟弟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失蹤了。最近幾年來,他有了令人奇怪的的轉變。不知道他是不是青春期到了,他長高的速率略為加快了,而有時也會主動地打破沈默,提出一些和我不同的意見。關於他的第一次失蹤.便是導因於他和我這個兄長意見相左。我從來都不太聽別人的話,執意朝自己選定的力向前進。至於弟弟,我也只把他當作一個小孩,聽他的不如聽我的比較好。反正。我做什麼、想什麼,都是為了弟弟。可是弟弟卻越來越不聽話,小時候的體貼、溫柔、忱靜漸漸消失了。有時候這小滑頭甚至曾當個翹家的小孩,失蹤個幾天,這時我就會被關在家裏,不知道他去哪。我覺得很過分,哪有弟弟這樣子和哥哥玩捉迷藏的?而且更令我想不透,甚至有些生氣的是:我從小乖巧順服的弟弟竟為了許多芝麻小事和我爭執,一旦二人談不來,他便會坐下來,繃著臉不發一語。以製造一種緊張對立氣氛,或是把門一摔.奔出屋外;兩三大後又回來.這個野孩子真是已經在很多方面讓我難過.也不為我著想。比方說,我有一次叫他陪著我去一個很有趣的地方玩,那地方就和這遊樂場一樣,充滿誘惑與歡樂。他卻表示不願意,而且勸我也不要去。問他為什麼,他只說有人告訴過他那兒不好玩,不要去。於是我開始試著去勸服他,和他分析去那兒的好處、樂趣等。想不到到了那裏大門的入口,這蠢蛋卻突然跑開了,讓我一個人在門外莫名其妙。回去之後,我便狠狠罵了他一頓,並且下定決心,一定要讓這呆瓜後悔,讓他重新認知到,兄長話語的正確性及必要性。就像我說的,弟弟變了,長高了不少,也似乎意識到我一直是他的主宰,而要擺脫我的控制。這個健忘的小子,似乎忘記了以前在我的照顧、幫助下有多好。長高歸長高,終究也還沒我高,未來也是不可能。至於他的力量與智慧,和我更有天壤之別─即使我們的年齡一樣大。當初我之所以被稱作「哥哥」,的確是因為我的個子比他大,力量比他強;意思是如果真有一天,弟弟比我高,在各方面也勝過我的時候,我反而要叫他「哥哥」?於是我自那時起。比以往更加主動地去掌握弟弟的一切,絕不讓他得到一點辯論上的勝利。因為我不願、也不能忍受所謂的「弟弟」處於強者的地位。    有一天,我在弟弟房間中看見了二幅奇怪的圖畫。從下筆的感覺看來,不像出自行家之手。第一幅畫的是一個穿黑斗篷的骷髏,手裏抱著一個幼童。幼童的樣子很可愛,咧著嘴笑著,並且伸出一隻手,放在骷髏的二排白牙中間.好像被吸住一般。第二幅圖畫的則是一個和剛才第一幅畫上一樣的骷髏,正用一把很長的鐮刀,緊緊扣住一個在畫面彼端的少年。少年表情嚴肅,頭微微向後側著。而在這二幅圖畫的旁邊,也就是桌子的正中央,放著一張是用鉛筆打稿的草圖。上面尚未有任何圖形,僅有幾筆模糊的線條。我覺得很奇怪,弟弟為什麼要畫這些怪里怪氣的圖。我突然有一種奇異卻可怕的感覺;我即便能拘束住弟弟的身體,強迫他跟著我走,任我安排,也再也不能使他對我真心地依靠,順服。我甚至有個更可怕的感覺,就是說有一天,我會被自己的弟弟當作小孩、甚或當作小寵物對待。    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我必須改採其他策略。以往為使弟弟乖乖順從我,我總是說盡好話,哄他、安慰他。最近他性情大變,和他之間的溝通則多以「教訓」、「辱罵」的方式進行。但現在這些手段不夠了。我開始運用各種巧妙的謊言,或是引誘,或是恐嚇他,以便再次塑造出一個「好哥哥」的形象。我要告訴他,我這個哥哥仍然和以前一樣,是為了弟弟而活的哥哥。我要告訴他,只有以前我帶著他、抱著他東奔西跑才是我們最好的生活方式。沒有我他將無法忍受生活的枯燥。    我這樣做似乎產生了一些效果。比如說,某一天起霧,我和弟弟上街看見一座橋,橋的彼岸是一座廣闊的城堡。而在靠近我們的上橋樓梯口有一個負責人在收費。我想進去,可是我弟弟卻不願意。一下說樓梯口很髒,一下說霧裏不便亂走;還聲稱自己不舒服。於是我告訴他,這座橋是花很多錢興建的,而且趁著霧在橋上行走別有一番趣味。當我弟弟正在微微遲疑時,我又告訴他許多我和一些朋友在橋上遊戲的回憶,告訴他這橋的建築有多精緻、優美。最後我指著那座人潮洶湧的城堡大門,表示那是我們的目標時,弟弟終於點了點頭,由我牽著他上了橋。雖然能見度很低,但我卻用力牽著他的手,在橋面嚴重積水的狀況下.快速通過那座窄橋,而後隨著人潮一起擠進那我嚮往已久的城堡。哈,其賣我根本沒到過這座橋,至於什麼橋的裝飾、建築當然也是胡謅一通。橋就是橋,到哪兒都一樣。我的目標是橋後面的城堡。對我而言,城堡才有一覽的價值。總而言之,我就是用    類似一些似是而非、合情合理的謊言、說辭,使弟弟這個沒頭腦的孩子有了正確的方向。讓他知道,跟著兄長的腳步去行,總是比靠自己走更好,更有意思。而且,弟弟的成長明顯地減慢了。    話說在等了數個小時之後,遊樂園中下了一些小雨,我已感到極度的掃興及不耐煩了。遊樂園對於我的請求似乎也無能為力。我在園中不甘心地晃來晃去,最後只好宣布打退堂鼓,先回去再說。苦笑中的我一邊走向大門,一邊後悔自己輕忽大意,造成弟弟再度失蹤。也不知道他是有預謀的還是臨時起意的。走到大門口時,我看見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向我走來,向我揮手示意。我在確定了後方無人後,一邊走一邊問他;「你是誰?」    「是我,你弟弟呀!」    我趕忙大步跑過去,為了證明我的聽覺。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弟弟」。「弟弟」高大健壯遠勝於我,和我在昨天以前對自己弟弟的印象相差不止十萬八千里。他明明應該比我小不止兩個頭的,可是論到外表,卻又十足是我弟弟。「哥,對不起,久等了。」    「你為何突然離開?」我差點忘了他剛放我鴿子。    「別說了,哥,我拿了一瓶好酒來。」他拿出口袋中的小瓶子。    「這什麼?」    「你喝了就知道。」    「你喝過了?」    「不然怎麼會叫你喝。」    「好喝嗎?」    「我說過,你喝了便知道。」    坦白說,我是覺得酒很好,尤其是它的麻醉作用,更是令我激賞。我也曾經帶著弟弟去享受那難以忘懷的瘋狂。可是,這個弟弟為什麼會現在拿酒給我喝呢?從來不會送禮回饋的弟弟,今天竟然會投我所好?    「拿來看看吧!」    「好。」他替我把瓶蓋打開,把酒瓶遞給我。    我把瓶口湊近一隻眼睛,看到了一些極為濃稠的朱紅色液體,一股令人清醒的腥味隨之直衝鼻孔。    「真令人不可思議。」我被那股迷人的腥味弄得眩然欲醉,卻又極為興奮,彷彿身體要發出共鳴般。    「這酒哪兒來的?」我抓著他問。    「一個神秘之處,等會再告訴你。」    我看著有些奇怪的弟弟。但由於禁不住味覺的催促,便先小小啜飲了一些。    「好棒呀!」    話還沒說完,我全身上下開始抽動,而又急速地收縮,我痛得大叫。身體開始縮小。    「怎麼會……」    弟弟此時快步地上前接住那將落下的酒瓶,抱住我,將酒瓶塞入我嘴中,並且成功地將瓶中酒灌進我喉嚨。    在我完全收縮成一個幼兒的大小後,弟弟用一隻手拾起我來。    「你……想怎樣?」我已經有氣無力了。    「回我們的新家。酒就是那兒來的。」    「幹麼?」    「過正常的生活。我保證,我再也不會失蹤了。」弟弟說這話的時候,突然將我拾得很高,好像我是他的勝利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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