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張啟文〈望鄉〉
  • 最後修訂日期:
他站在一棵高大的白楊樹前,焦躁地等待著。 整片天空呈現出均勻的寶藍,乾淨的沒有一丁點兒的雲屑。他仰起頭,只看見一輪殷紅色的巨大太陽日正當中,四射出詭異絕倫的迫人光芒。 毒辣辣的陽光兜頭罩下,他頭暈目眩的幾乎睜不開雙眼。他一步步向後退,企圖躲避到樹蔭下,貪一點陰涼。 但無論他退了多少步,樹似乎永遠在他身後。他不禁回頭瞧瞧,赫然發現白楊樹已被人連根拔起,絕望無助的倒在龜裂的褐黃土地上。技椏葉片散的一地都是.有的甚至摔飛個老遠,灰白的樹根,像一隻骨瘦嶙峋的手爪伸向蒸騰的熱空氣中。 他只好無奈的繼續等街,更是焦躁的快站不住了。 「咿呀」的一聲,他前方的不門突然被拉開了,他才霍地記起他原來是等待門裏的人出來。 門開了老半天,卻不見動靜。正當他伸長脖子要看個究竟,有一隻穿著黑底金花鏽鞋的腳邁出門檻,他立刻明白出來的人是他娘。 果不其然,他娘烏漆油亮的頭髮盤了個髻,一身湖水藍的衫褲,手裏拎個好大的花布包兒,笑吟吟的走近他,嘴裏叮嚀著,出門在外得自個兒萬事留神這一去誰知又是好久這是娘給你準備的全部盤纏都縫在襖子襯裡了急的時候再拿出來用別沒事兒瞎折騰。 他正要從他娘手裏接過.他娘忽然啼哭了起來,一抬頭看見他娘雞皮鶴髮首如飛蓬,老淚縱橫的說,好可怕好可怕啊他們把我五花大綁遊街示眾你爹都被槍斃了他們怎麼還不肯放過我啊── 他正要問,娘啊他們是誰,忽然看見他娘身後站了好多兇神惡煞,怒目瞪著他。有一個頭上綁著紅布條的男人拿著個擴音喇叭站在人群第一線,整張臉腫脹的跟枚豬肝似的大聲咆哮;中國豬都滾回中國去!中國豬都滾回去! 霎那間,所有人都同時嘶喊起;中國豬滾回去!滾回去!中國豬!源著聲音的方向,大大小小的石頭都像棒球似的朝他娘倆全速飛來。他不禁恐怖而尖銳淒厲的叫,娘── 娘──他的叫喊伴著刺耳的汽車防盜器,將他拉回半夜三點半的台北。他靠在牆上,驚魂未甫的用滿佈老人斑的手背,揩掉額上因夢魘而倘出的冷汗。 他推開被子掙扎的爬下床,汽車防盜器仍震天大作。他拔出熱水瓶的塞子在瓷杯中注入熱水,瓷杯中茶水因茶葉沖泡過太多回,喝來已全無滋味。 喝過熱水,他清醒多了,不免搖頭苦笑。怎麼會夢到娘呢?娘已經去了四十多年前了,根本沒等到兩鬢生自。 以前他每次夢中見到他娘,總是一次比一次老,這麼多年,娘理所當然應該老去。等到與弟弟聯絡上之後才知道,娘四十四歲那年在漠河害了肺病死去,那些歲數都他憑空替她添加的。 他打開門朝外看,一片黑暗中只見閃爍刺眼的車燈,果然又是那部車子的傑作,看來不響個十五分鐘是停不了的。 他近幾年在這棟大廈地下停車場給人管車子,就經常碰見一些莫名奇妙的人。防盜器裝了不是想要防盜嗎,但每每防盜器大鳴大放,把全世界都搞瘋了,獨獨車主的耳朵聾了。 尤其是這一部車子的防盜器格外靈敏,只要另一部車子開掠它的速度稍快或放個鞭炮什麼的,它立即發作,卻從不曾見過車主來察看。白天還不打緊,夜裡吵起來格外要命,他就住在停車場裏,總是首當其衝。 有一次他剛好逮著這個車主繳停車月費的機會,請求他半夜的時侯關掉防盜器。 車主是一個西裝革履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在聽完他的客氣要求之後,撂下「要我關掉?我那部可是價值六百萬的賓士。哪天被偷了……」男人頓一下,鄙夷的撇撇嘴「憑你,賠的起嗎?」說完錢一放就走。 他不知為什麼沒有生氣,只是忽然擔心起他在美國的兒子,要是師賢也這樣跟老年人說話,不但是他教育失敗,更對不住師賢早死的媽。 大概不會有人相信,像他這樣一個替人看車的糟老頭兒,曾有一個在美國華人界赫赫有名的律師兒子。他知道,甫說別人不信,怕是師賢也不願接受,屢屢要他搬去美國同住。他一開始也對這個主意頗為心動,但只在那年夏天去過一回,就再也不作此想。 在美國,他打開電視機,都是些金髮碧眼高頭大馬的洋人嘰哩呱啦,他是一句也弄不懂。出去晃晃,左鄰右舍的華人也說著舌頭都纏住的廣東話。 他那洋派的媳婦兒,泡咖啡比拿菜刀內行,一下班不是買四份廣東炒麵,就是帶回個微波披薩。 不到十天,在他堅決之下,師賢替他訂了回台灣的機票。他那班飛機抵達台灣的時候,已經夜裡九點多了。他置身混亂嘈雜的中正機場大廳,感到十分安心,畢竟他都聽得懂 防盜器終於停止了。他看看時間,這一次足足響了二十五分鐘。 夜又沈在閱靜之中,不過他睡不著了。 他捻亮桌頭的小檯燈,戴上老花眼鏡,拿出昨天午后接到從大陸寄來的信。他從白色信封中抽出薄薄的煙黃色信箋,他弟弟工整的小楷就平平的攤展開來。 他娘這一輩子就只生了他倆兄弟,在那年頭真是人丁單薄。他比他弟弟─趙耀祖,大的多。他還記得他娘剛生完耀祖沒幾天,躺在炕上,看著從樑上垂下的搖藍,捏著他的手叮囑著他以後要和弟弟相互扶持,尤其是他爹娘百年之後。 他娘說完這句話,襁褓中的弟弟哇哇大哭起來,丫頭奶媽們一陣手忙腳亂的餵奶換尿布。他爹五十歲再得一子,樂的合不攏嘴,整個房間鬧哄哄的充滿歡樂的氣氛。 現在想起,不知道那時候,他弟弟是否已然預見,這一生他與哥哥註定天各一方,獨自掙扎著活到老。 他去重慶前最後一次見到耀祖.弟弟還只是個拖著鼻涕的奶娃兒,任性的不得了。稍一不順著他,就會賴坐在地上撤撥撒賴大哭大鬧。每回爹見到總皺起眉頭說,這孩子這樣下去將來一定沒出息,都怪娘慣著他,打少了。 那年夏天,返回他唸的省城中學沒多久,學校得到消息,日本人就快打到城裏,校長決定領著全校師生連夜往四川去。學校命令每一個學生都得寫信通知家裏,也順便道別。 雖然誰都風聞鬼子厲害,但畢竟只是十三、四歲的毛孩子,把這一趟逃難當成郊遊一樣興奮,嘻嘻哈哈的起哄。倒是每班導師都鐵灰著臉,把嘴唇抿成薄薄一線。 他用飛舞的毛筆字寫著,別擔心,約莫個把月就回來,我給爹娘帶回四川橘子。 沒想到他爹娘為這橘子,苦苦等了十年。 「趙軍買了輛小車,領了牌開起的士。趙紅升小二了,雖然比普通學生遲了兩年,但總不成文盲,幸好她也很努力學習……」趙紅是他侄子趙軍的大女兒,他回去時發現弟弟家經濟不好,不打算讓女孩兒上學,他緊張的不得了。 回台後把這些年攢的錢帶了一半去,要趙軍立刻送趙紅上小學。他和弟弟在深夜裏,把一疊鈔票在暈黃的燈光下推來推去,趙軍忤在一旁一邊搓手一邊望著他倆。 耀祖黝黑枯瘦的臉,露出本性的倔強。兄弟差點弄擰了。最後還是他站起來,椅子?噹一聲跌落地,生氣的說:「再不收我就當沒你這個弟弟!」趙軍急急忙忙把睡著的趙紅搖醒,硬咽的說:「小紅給大爺爺叩頭!」 他回來後,把這件事告訴師賢。「他們大陸人不就要錢。」他握著電話筒,不敢相信彼端說話的,是那個曾因死了小麻雀而哭泣的小男孩。他想起他那只有洋名字的小孫子,每次回台灣,光是球鞋就帶了四、五雙。為什麼小趙紅只是唸個書就得受到這樣污辱? 他想起弟弟倔強的面容,忍不住一陣酸意衝入鼻頭。 師賢他媽在師賢四歲那年冬天、原本只是得一場感冒,那是他們最窮的時候,所以沒去就醫。誰知道突然轉成肺炎,等到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永遠忘不掉她去的那個黃昏,他站在沒有開燈的房間,看著朱紅色的夕照在她平和的臉龐,一寸一寸的挪開腳步,終於全部被黑夜覆蓋。華燈初上的眷舍,浮著一陣陣菜香,只有他和師賢呼吸著冰冷的空氣。 十九歲在重慶認識她,大家都是流亡窮學生,一起節衣縮食,一起躲警報,聚在一起除了談時局就是想家,就這麼培養出患難與共的情感。他記得她最喜歡微笑,不論發生什麼事,她只是微笑從不叫苦。 勝利之後,她才輾轉知道她斷了音訊的東北老家,原來早已家破人亡,那整個村子已經是枯骨遍地的墳場,她伏在他身上哭的聲嘶力竭。 她跟著他回到他的家鄉,盼望著此後有安定生活好過,哪知道還有更大的逃亡等在他們身後。 而這一次,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哭,因為師賢站在他身旁。師賢年紀很小,不瞭解死亡的意義.只是出奇乖巧的牽住他的手。 他不能明白,她可以躲過不長眼的大轟炸,共產黨一路的追殺,逃亡路上粗糲的食物,海南島如火如荼的痢疾,卻對抗不了一次小小的感冒。 他沒有再娶,靠一個人男人拉拔一個孩子長大。憑他軍中小僱員的薪水,師賢中學時代的補習費全靠他拉下老臉,挨家挨戶的借。那時師賢是全村書唸的最好的孩子,就衝著這一點,大家都願意多少擠出點錢借給他,尤其是一些光棍兒,或是孩子留在家裡沒帶出來的,更是視師賢如己出的慷慨解囊。 只要師賢能唸,他一定盡全力供應。就這樣師賢一路由建中唸到台大法律系,出國,從不曾為學費憂心。 是不是他害的師賢不知將心比心? 他只丟給師賢一句:「我的錢你管不著!」師賢聽出他的不悅,仍然追加著說:「隨你便我只是提醒你,小心他們食髓知味!」 「屋子八月重建完成,多了一間大房,那是留給你的。哥哥你既然不願意住美國,台灣又沒了親人,哥哥就搬過來吧。好歹我們是一家人、一個家。」 家?什麼是他的家呢? 他的生命中第一個可以被稱做家的地方,是生育他的四合院。墨黑色的屋瓦,井然有序的魚麟狀排列,灰色凹凸不平的水泥四壁,顯出歲月留下的斑駁。有些地方還可以看見蒼灰的磚塊。屋子前後裏外都種著白楊樹,尤其是正門右側那一棵最高,早年鬧馬賊的時候,都會派家丁爬上樹眺望,看見馬賊來了,立刻得人喊通知全村,剎時間全村立刻關門掩戶。他家在村子裏算是大戶,長工們會立刻將火槍上膛禦寇,在正門左右兩隻石獅子的正上方,就有兩炮眼。 這些是他聽老長工講的往事了,到他的時侯,已經沒了馬賊填了炮眼,更在東面的牆壁上有一個好大的縫細,剛好容他一隻小手進出。以前爹若把他關在家裏習字,那就是他的對外交通孔道。 有一次他正興高采烈的和大毛分一個糖葫廬的時候.忽然大毛面色如土,他一回頭看見他爹站在他後頭,被抓個正著,拖回房裏去用馬鞭狠抽了一頓。 隔天早上.那個洞孔就被家裏的長工用水泥糊了起來,也順便補了所有的牆。 如今耀祖在大陸住的早已不是那個四合院。民國四十年春天,就在他離開的一年半後,那棟房子被充公,所有的家產遭抄沒,他們家在鎮上開設的綢布店,和鄉下一塊佃給農人耕種的田地,成為他們家必須被鬥臭鬥垮的罪狀,立刻打入黑五類。 他還記得那佃農,每回秋天都會來他們家一趟。每每一臉愁苦的來,心花怒放的拎一袋東西回去。 他娘總是送那個佃農出去,回來還不停唸著「真是個可憐人。」 爹在一次被拉上街之後再也沒有回來,據說死的時侯身上僅賸一件短褲。被草席一裹,就隨地埋葬了。娘與弟弟在長達一年之中,天天遭到批鬥遊街,最後更下放到黑龍江勞改。 弟弟全家現居杭卅近郊,原本全家擠在不到十坪大的磚房,他看了委實不忍,吩咐拿了錢之後一定要改善住房。「一定」他叮嚀著趙軍「要給小趙紅買張書桌做功課。」 不過,他是不可能搬去和弟弟全家同住了。 雖然他很清楚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是畢竟離闊五十年了。儘管說是血濃於水,儘管彼此都一心一意拉近距離,然而始終有說不出的隔閡。 每回他去,總覺得他們才是一家人。而他只是個親近又受歡迎的,客人。 他現在住的地方,只是個用三夾板隔起的小房間,簡陋陰暗潮濕的侷促偏安在一隅。屋內所有的物件都可以一目瞭然,一張行軍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權充做衣櫥的舊皮箱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自從他為了師賢的留學費用把公家配的日式宿舍賣掉後,他就到處靠租賃安身。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少人願意把房子租給他。 原因無他。每個房東都擔心他一個孤老頭子,如果不幸哪天嚥了氣兒,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人知道,卻沒的讓一棟好好的房子沾染上晦氣。 他曾經有很多家,但哪一個又真的是家呢? 除了他兒時的四台院之外,重慶時和同學合租的草房,伴著師賢成長的日式宿舍,浮光掠影的公寓房子,眼前的小房間,都不過是他生命中停留時間或長或短的棲身之所而已 他就像一枚一直找不到泥土的蒲公英種子,風一起,就得隨風飄揚,四處流落。 至於師賢在紐約長島的豪華宅邸,更不會是他可以稱做家的地方。 一個永恆的家,始終是他最奢侈的願望。 他拎回一袋溫熱的燒餅油條,啟動停車場的鐵捲門。 這就是他的工作,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打開停車場,夜裡十一點半關閉。白天他得負責操控柵欄,並且坐在門邊的崗亭裏,負責檢查出入車輛的識別證,若沒有識別證表示是非住戶,就得計時收費。 他其實可以不必如此辛苦工作,憑他的終身俸,維持基本生活絕對不成問題。只是他實在不願閒著,這份工作起碼足以排遣長日無聊。 他的工作跟其他老友的情況比起來,算是強太多了。 比方說老李,在一間私立大學裡給人當工友,倒垃圾、洗地板都是他的差事。每次老李到他這裏來的時侯都破口大罵:「現在的年輕人太不像樣了!垃圾筒明明滿了就是看不見,隨手一扔就走,也不管到底丟進去沒有。常常一個中午之後,垃圾筒邊兒上一地飯盒菜渣子,看到我一大把年紀還替他們用手撿,也一點不會羞愧。 老李是個湖南騾子,牌氣又壞又強,讀書時一發起騾脾氣就又掀桌子又踢椅子。出來時在一條船上遇著了,後來又住的近,是他的鐵哥兒們。 那時老李沒有成家,十幾年就這麼打著光棍兒,他們勸他娶妻,老李卻堅持不能虧對他家鄉見都沒見過的未婚妻,就這麼孤家寡人的四十年。 開放探親,老李輾轉打聽,才知道他那未婚妻早已兒孫成行。他們替老李不值,老李只是淡淡的說:「不這樣,一個婦道人家在亂世怎麼活?」 他打開黑白小電視機,看到晨間新聞影片中,有一個男人正奮力地爬上一輛宣傳車,車下所有的人頓時開始鼓噪起來。旗幟鮮明的人群立刻分為兩堆,氣氛箭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終於那男人攀上了車頂,和車頂上的總指揮扭打成一團,霎時車下的人發了瘋似的拿起所有能丟的東西投擲向對方。某個人扯下對方的旗幟在腳下用力踐踏,馬上另外一個人撲在他身上互相毆打。有人已經血流滿面,還有人卻依然勇往直前,臉上騰騰殺氣,血絲染紅雙眼,兇猛無比的一夫當關。 他沒有打開聲音,只是靜靜的看著。 如果此時此地他那一句中文也不懂的小孫子看了,一定以為是部卡司堅強的戰爭影片,興奮不已的要求師賢替他解釋。 他仰頭喝盡杯底淺淺的豆漿,用舌頭匝匝唇周,卻依然感到口渴。 他還不知道他是不是老糊塗了,他漸漸看不懂電視新聞中報紙上的內容。他弄不清什麼是「大中國情結」、什麼是「台奸」,也不了解「芋頭蕃薯」代表什麼奧秘? 他還記得他前幾天黃昏,隨手轉電台來聽,聽到一個節目要聽眾打電話進來談談其他的族群。半個小時之內,客家人說福佬最壞,原住民說本省人歧視,外省人說客家人奸詐,本省人說外省人賣台。主持人見情況不妙,後半個小時改談「其他族群的優點」,結果半個小時裏只剩主持人不停自說自話。 他在這裏活了大半輩子,從不覺得這些族群名稱有什麼意義,從什麼時侯起,這成為一種分類以決定是敵是友的標籤? 只是今天,他在這則新聞裏,看到一個他不能置信的面孔。 那個每天晚上會固定來這一區賣肉粽的中年男子,猙獰的出現在螢光幕上,站在人群的第一排。他每天晚上在關門前總習慣跟他買粽子,然後兩人國台語雙聲帶的閒扯一會兒。他用濃濃的鄉音,他用順暢的台語依然能談得盡興。不過其實他知道,兩人都似懂非懂的。 不知是一個禮拜或十天前就沒見賣肉粽的,他每天關門時,總在記掛著,不知他是否生病了? 此刻他正用平日推車的健壯手臂扔著磚頭,被他扔中的人立刻頭破血流。隨即警察一湧而來,用警棍打他,死拖活拽的把他架走。 他無法想像,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讓一個平日勤懇老實的人,換了一副嘴臉? 車子出入漸漸頻繁了起來,一直到十一點,終於又漸漸回復了平靜,他正想喘口氣,從車道下方駛上來一部鮮紅的敞蓬跑車,駕駛是一個時髦年輕的女人。 「先生」那個女人把臨時收費單遞給他,「我是四樓之四住戶的朋友,我停的是他的位子,你不能收臨時停車費。」他低頭一看,她的停車費是四十元。 「不行呵小姐,這是規定。我對所有沒停車證的都要收費。」他低下頭,開始寫起收據。 「哎!你這個老頭怎麼那麼不通情理啊!」那女人一掃剛才的斯文貞靜,破口大罵了起來。 他不想理她.,她卻越罵越兇,指天劃地的像一個潑婦,「停車場又不是你家開的,我警告你把柵欄拉起來放我出去!」他轉身看他的電視,就是不拉起柵欄。 那個女人氣瘋了,從車上下來,一手叉著腰,一手用力敲打他的窗戶。所有路上的人都在圍觀這場好戲,卻都只是袖手旁觀,沒有人吭聲。 「小姐,妳好不好意思啊?四十塊也要計較?」突然有個年輕的男聲出來解圍,他回頭一看,是家榮。 家榮從他的灰色小汽車下來,用力將車門一帶:「四十塊錢還不夠妳買副耳環呢!」 女人見有年經男人插手來教訓她,氣勢已經削弱了一半,訕訕的坐回車上,又再想分辯什麼,話還沒出口,在一旁有一位看了很久的歐巴桑,忍不住搶白:「啊小姐妳若是真沒錢,算是阮做好事給妳付好了。」話一落下,所有圍觀的路人全部哄堂大笑。 「鏗」那個女人從口袋摸索出一枚五十元硬幣,忿忿地扔在桌上。他拉起柵門,女人便找錢也不拿地加速揚長而去。即便名牌引擎勃勃怒吼,仍聽得見她不絕於耳的高聲咒罵。 「阿伯,別生氣。」家榮停好了車,來到他的座位,安慰著:「只是一個瘋女人.阿伯別跟她計較。」 他看著這個善體人意的年輕人,笑笑說:「沒的事兒,這種人我在這見不少了,真要每個都生氣,就不用伙食費氣都氣飽了。」 「說到伙食嘛……」家榮揚起手上的兩個便當盒,「阿伯,看我給你帶來什麼好東西。」家榮褪去綑便當的橡皮筋,盒蓋一彈開,露兩隻黃褐油汪汪的草菜盒子和一盒仍兀自冒著白氣兒的餃子。 他很喜歡家榮這孩子,每次看到他,總有一種待自己親生兒子那樣的情感。在家榮身上,他看到年輕人越來越少有的勤懇踏實,最重要的是一種立即的、真摯的親切溫情。 家榮是個房屋仲介公司的業務員。因為只是間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人簡事繁,以致於家榮的業務範圍幾乎涵蓋了大半個台北。約莫是一年前吧,家榮剛好有個案子就在這棟大廈,屋主見他繞了大半圈也找不到車位,便建議他來此臨時停車。 那一棟房子,花了家榮兩個多月才脫手的,於是他和家榮就這麼一回兒兩回兒的,從生份漸漸熟稔了起來。後來,只要家榮經過這兒,定會特地繞來,輕鳴喇叭打招呼。如果案子在這兒附近,家榮便會來和他一起吃午餐。 他們爺兒倆就這著麼興高采烈的邊吃邊聊,家榮忍不住孩子氣的賣乖說:「曖,阿伯,我這可是特別去西來順買的,好吃吧?」 他看家榮今夭特別高興,忍不住揶揄他兩句:「怎麼,今天做大生意了。」 家榮靦腆的笑笑說;「沒啦,不是大生意啦,是我要結婚了啦。」說著,從皮夾子拿出一張照片,他一看,果然是婚紗照,新娘是個平凡卻文靜的女孩兒。 家榮是從南部上來工作的,家榮說他自己只有高中畢業,和台北滿地的博士碩士沒的比,只好比人家更打拚。其實家榮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了,在他三十二歲那年,師賢都小學二年級了。 他常歡家榮早一點成家,有了一個幸福完整的家在他心中是一生最平凡卻最難值遇的事兒。只是家榮總說,沒錢他 擔心不能給人家安全的生活。 他欣慰的拍拍家榮的肩膀:「這有什麼好害羞的。很正常啊。你結婚那天我一定包個大紅包給你。」 家榮頓了頓說;「我結婚要在嘉義請客,而且我已經存夠了錢,結婚後想回嘉義開店。從小我就沒有爸爸,靠我阿母帶我跟妹妹長大。在那種大家庭裏,我阿母寡婦很辛苦。我上次回去,突然發現她老了很多,我想我如果再不去和她住一起,我以後一定會後悔。」一臉堅定。 他突然想起他娘,感到體內流過一股緩緩的疼痛。 家榮又接著說:「阿伯,我找一天跟秀如一起請你吃飯好不好?」 他笑著點頭:「當然好囉,這頓飯我一定要吃。」他指指新娘子:「而且要吃我新媳婦兒的拿手好菜。」 吃完了飯.下午來代他班的人已經來了,家榮狐疑的問他,他解釋有個白帖子要去參加。 家榮要載他去,他急急的說「哎,要結婚的人不能往那兒跑。」家榮卻一直堅持,他也一再的拒絕,最後決定送到距殯儀館一百公尺外的地方,他再自己走過去。 這是他第一次坐家榮的車,他看見車上有好幾本「卡內基推銷處」、「成功銷售」、「說話的藝術」忍不住微笑起來。也許家榮回嘉義是好的,他早就不應該是屬於這裏,有家可回,畢竟是幸福。 他看著車窗外,到處迎風招展著各色競選旗幟,但無論旗子上寫什麼,他都看不清楚。只覺得翻飛的旗子,竟維持相同的姿勢、節拍和韻律,配合著行進中的車速,形成一種獨特而流麗的光景。 車子由中山南路轉信義路,他看到有一群人,大概是日本觀光客吧,開心地在安全島上以旗幟為背景拍著團體照。他想著他生命中第一次看見飛舞的旗海是民國三十四年的重慶,那時侯真是熱血沸騰啊。 時代真的變了,沒有什麼可以永遠的存留下來,無論怎麼山高海深的大愛與狂恨,都會被不斷撲上岸的時光所帶走,「共匪」可以成為「政治實體」,「蔣公」可以直呼「蔣介石」。「抗戰勝利」改稱為「終戰」,那麼還有什麼東西是需要,或是能夠堅持不變的呢? 若是生活在價值觀不停轉變的時代裏.要不就是身輕若泥沙,任憑時間浪潮帶著你沖向任何一片海洋;要不就是做一枚頑強的石頭,成為平直海岸線上最突梯怪異的標的,也許只要不礙著別人的路,就不會被一腳跩開吧。 家榮在松山機場放下他,他緩緩的踱步向第一殯儀館,他已經算不清老田是他送走的第幾個老友了。 老田算是他的哥們兒中,最頑強的一枚石頭了,他因為在軍中做僱員,認識的都是老田這樣的阿兵哥。 老田十五歲那年的一個春夜,有一些車人來挨家挨戶敲門,說要清點計算村裏十五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男丁,並要他們每一個人都要帶一隻火把。 就在幾天前剛滿十五歲的老田,睡眼惺松的被他娘叫醒.又睡眼惺松的抓隻火把,往村長家的院子去。 後來老田常比手畫腳的形容,那天夜空如何清朗,滿月如何明亮,可是那一擎一擎的火焰硬是教星月黯淡無光。 肩繡青天白日徽的軍人要除了男丁以外的人都不准出來,全村的門窗都必須緊閉,誰也不准看。 從那夭起,村子裏所有被清點的男丁就從村子裏消失了。他們在接受過軍事及思想教育之後,成為正規的部隊,就這麼抗日剿匪一路來到台灣,再也沒有回去過。 不過?他認識老田的這四十年,不曾聽過老田抱怨一句,他總是說,家算什麼?沒有國,哪有家? 老田跟著大多數是外省軍人一樣,住在眷村裏面。他們住的眷村,原本是個大水塘,填土之後蓋成一幢幢簡單的房子,每戶都不會超過十五坪。由於是水塘改建,每到梅雨季節,房子潮濕到地扳和牆壁都可以浸出水珠。離村子不到一公里之外是一條溪,溪畔是一個刑場,每夜都可以聽見「砰」一聲,執行死刑的槍響。溪水在夏天颱風一來就倒灌.這些軍人軍眷早就習慣了。一但淹水。軍人忙著參加附近居民的救災,軍眷忙著救自己的家當。 至於小孩兒,就忙著玩兒了。 一年一年過去.老田也曾娶過妻,是個不會說話的山地年輕女兒,沒多久就跑了。也有人攢了錢,在外邊兒買了房子,只有老田依然安居樂業,固守眷村。 中美斷交,老田捐出所有的積蓄,並且經常在酒酣耳熱之際,大罵那些跑掉的人會做賣國賊。別人問他怎麼不給自己留些老本兒,他總是揚起他的「戰士授田證」說,看著吧 !我回去給我娘蓋大房子。 開放探親之後,老田的噩運就開始了。他的娘早被日本人姦殺。他的弟弟被收為共軍,後來被人查出有個國民軍的哥哥,就再沒人瞧過他弟弟。他妹妹被下放、勞改早已行蹤不明,加上他爹在他出來沒多久已病逝,算是家破人亡了。 從此之後,其他的哥兒們說,常在半夜看見老田站在巷子裏,大聲哭喊「爹|娘|」,聲音淒厲到所有的人沒人敢勸止,只能蒙著被子。也有人蒙起被子來,為自己為老田同聲一哭。 老田開始酗酒,清晨常看見他倒在村子的某一角不醒人事。 沒多久眷舍拆了,議員控告這些軍人佔據市府的教育用地。老田跟所有人一樣,領了八十萬撫恤金,必須三個月內走人。 老田和老葉搬進一棟木造違章建築裏。老田也不工作,靠著他的撫恤金和半俸,繼續酗酒,過一天算一天。直到他被發現是末期肝硬化.半個月前,趁老葉白天給人看大門兒的時候,喝完一瓶農藥,死了。 所有的老友魚貫走到火爐前,灑下一把冥紙。他站在火爐前,紙灰加熱氣和 霧,薰得他眼睛好痛,他伸手去揉,眼淚嘩啦啦掉了下來。 老田這一死真乾淨,沒有親屬、沒有遺產、沒有遺言,甚至火化之後也沒有了身軀。他來這世界一趟.跟不曾來過一樣。總會有一天,他們這批老頭子凋零殆盡之後,誰還會記得曾有一個老田,這樣活過。 「老趙。」他回頭,原來是老葉。「沒人願意收著這個,看到它都讓我們想起老田……」老葉涕泗縱橫的繼續說.「直到他死之時,還緊緊抓在手裏,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掰開他的手拿出來的,你看你收起還是怎麼著……」老葉把紙樣的東西塞進他手裏。 他攤開手,是「戰士授田證」,上面印著兵籍號嗎,還有「田歸義」三個字。 「還給他吧,老葉!這是老田一生的希望啊。」他一揚手,把它投進爐子裏,和冥紙紙紮等一起化做熊熊的烈焰。 遠遠的,有幾個工人把老田的棺木,推進焚化爐裏。 他看見他娘倚在門邊,四下張望。太陽已經沉沒在地底,天際只掛著一勾薄薄的芽月,月華照不到的天空,是一片緞黑。 他娘拉嗓門:「趙念祖!你在哪兒呀?太陽下山啦還在外面野,快回來吃晚飯!」 他望著遠方的娘,困惑的說:「娘─我想回家……可是我,我忘記了回家的路──」

 

|回到頁首 | 返回第十七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