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吳芷穎〈魚缸〉
  • 最後修訂日期:
有一段時間,我常愛哭泣,弄得身旁的事事物物跟著我哭了,浴室那條擰不乾的毛巾為我哭泣,扭不緊的水龍頭也滴滴答答掉一整夜淚水,連天空更是飄雨,飄個不停,天花板漏了水,啪噠啪噠地,抽取了一整包衛生紙,一邊擦拭落在地板的雨滴,一邊擦著自己的嚏淚,能哭其實是一件好事,有人陪著哭,那更好。 哭過之後呢? 哭過之後我一個人晃蕩著,在街頭、在大賣場、超市、百貨公‧‧‧,在一切能消費的地方,我記得有個信用卡廣告試著麼說的:『我消費,因為我存在』或許這是唯一還能證明自己還未消失的方法,當我感到茫然時,至少我還會依賴廣告,或者跟隨流行,那樣比較不孤單吧! 可能是哭掉了憂鬱,電梯張口時我不再猶豫,也沒有了被嘲笑的妄想症,大步踏進,不害怕用電梯發出憂鬱超種的警訊。 你說,一個人要療傷要多久的時間? 我在哭掉滿兩百五十CC的淚水瓶,晃蕩掉整個夏季,破解兩套戰爭遊戲的軟體後,終於在瘋狂轟炸敵方陣營中霍然痊癒。 然後我接到小平的信,沒有署名,一向如此,小平從不署名,不署名的小平,我曾嘲笑過他寫信不肯署名的事,就像寫好的書法作品不落款一樣,可以沒憑沒據,那年,我也曾發了瘋的習書,從龐公到史臣,從史臣到蘭亭,直到有一天突然不想寫了。 不寫的理由是很純粹的,就像小平的不肯署名一樣,就是不想! 小平現在不知道旅行到何處了?和小平真的是沒話可講,只能依靠書信來溝通,有些朋友是這樣的,不要聊比聊好,而有些事也是這樣的,講出來和寫出來完全又不同,小平有他的方法,有他獨特的生活見解,我在某一個層面上是闖不進去的,我羨慕著他,甘心被他嘲笑,笑我庸俗過日,像大多數人一樣,但唯一慶幸的是他起碼不嫌我俗氣。 動筆寫了封信,告訴他,和阿立分手的事,我說,可能是個性不合,可能是我變胖了,可能是他們家養的小狗皮卡不喜歡我,也可能是‧‧‧,我不想承認,是另一個女孩,造成一切變化,這等於是再捅自己一刀,儘管我的理由編得有點啼笑皆非,編得挺可愛甚至‧‧‧可笑!不過我還勉強讓自己相信。 然後,我決定要開始減肥,因為減肥會讓人有所期待和幻想。 我勉勵自己要成為一個健康快樂的女人,將自己雕塑成夢幻性格、身材‧‧‧,戒掉兩三點才肯睡的習慣,不再嗜睡及進食會影響體重的食物,並且每天跳一個小時有氧舞蹈,這麼健康的生活方式根本就是折磨自己最好的方法,但這麼做會讓人以為我重生了,積極活下去了,也會讓自己相信生活是明亮不晦澀的,一個人能過得很好,至少,廣告也安慰著我『認真的女人最美』。 同學及幾個學長姊都覺得我開始有點怪怪的,或許真的有些在改變吧!因為都變健康了,怎們會沒變? 分手的第四個月,在我的信箱中躺著一封阿立的信,整封信看完後,只記得他說很慶幸,這一切過後,我們都安然無事,難道他以為會發生什麼嗎?或者,我該死纏爛打下去讓全天下人知道我對他有多癡情,或者,該在手腕上留下幾道疤痕,來銘記這段感情? 其實最可憐的是發現少了阿立後,我竟然是一個不太被需要的人,沒有社交圈、沒有人找、也不知找何人、沒有朋友,僅剩小平偶爾的來信,發現手機是多的廢物,電話帳單要繳交的竟是基本通話費,一個人吃飯、看電視、逛街,我成了即使失蹤也不會有人發現的人,悲涼,卻不能去怨什麼。 我失去了和別人建立友情的機會,班上同學的事似乎我都不清楚,到了最後一年,一起上課的時間那麼少,很多人是叫不出名字了,從前有課就去上,上完就走,上星期的必修課想找人聊聊,卻發現過去沒建立友情,三年後也只好喪失交談能力,那樣的感覺太突兀,甚至像是有事相求,令人懷疑到我的主動攀談動機,原來這幾年是這麼過生活的! 開始學游泳,因為我真的要開始學很多東西,譬如怎麼開口說話,怎麼將在拍賣時一大串的衛生紙買回家,怎麼坐車去看病,怎麼‧‧‧怎麼。 我的游泳教練叫小渝,是極有趣的人,他愛看海,健碩、結實而且臉上帶著慣有燦爛的笑容,他全身讓太陽曬成了古銅色,像是天生就該坐在沙灘,天生就該乘風破浪的男孩。 有一次他告訴我,自己其實還不曾在海中游泳的事,我的訝異讓小渝有些害羞,真的難以相信在池中矯健如魚兒的他竟未曾體驗過汪洋的滋味。 追問著小渝,用盡方法終於讓小渝說出原因,他說,因為害怕、恐懼、不安。 因為在游泳池中總是有起點、有終點、有水道、有範圍、有深度、有距離,他掌握大多數的已知,以為這是對生命最有保障的,而海洋則有太多的變數,一旦落進去便只有起點預不見終點,游不到彼岸,耗盡生命力後只剩下無知的人類任浪捲著、翻騰著,任自然玩弄著渺小的生命。 碎在沙灘上的花在小渝眼中,成了一朵朵悼亡的祭品,他害怕不知哪一朵浪花是為他而開,生命在廣袤無測中一觸即碎,他承認,懦弱,讓他沒有勇氣就這樣一躍而入,就算他知道活下來的機率比死去大。 為什麼愛看海?不是害怕嗎? 小渝認真的說,泳池對他像是魚缸,待久了,像監牢,沒有一隻魚能真正快樂的待在魚缸中,縱使可以是一隻不必為三餐尋尋覓覓,不必替安危憂心煩惱的魚,縱使待在永池中的小渝沒有性命之憂,但他是一個不快樂的小渝。他相信,唯有投向海的時候,他才能體悟生命存在,自由存在,只是那樣的代價會不會是他所付不起的?他問我,自由和死亡是相抵觸的嗎?我真的不明白善泳者如此懼海的心理,或者只是因他善泳吧!而我,當我連泳都不會游時,早已套著泳圈希玩在海中,而小渝,一個待在水中比陸地還久的人,有什麼好怕的?我一直不曉得。 小渝成了我開始學習一個人生活,學習開始交朋友的第一個朋友。 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不斷想學習點什麼,其實只是因為我極度強烈地想活著,所以和阿立分手時,並沒有去挽留、也沒自殘,只是難過了點,只是告訴自己該是時候了。跟阿立在一起,他就像是我的魚缸,而讓我轉身大步離去的理由當時的我也不懂,後來才發現,原來,我極度強烈要活下去,自己活下去,我想小渝或許也極度強烈的想活著吧!活著,單單『活著』,就很不容易了。 『原來我們只是罐頭,過了期就不值得保留‧‧‧』歌手唱著這樣的歌曲,曲名叫『賞味期限』,有些悲傷,原來我們只是罐頭。對啊!過期又何必保留?保留不過徒佔空間,要是還覺得可惜因而吃進肚,說不定還要鬧肚子,我聽了這首歌笑了起來,原來、原來我們只不過是罐頭,我一路狂笑到曲終。 終於我相信自己是可以不依靠什麼而活下去的了,終於我相信這樣健康的活下去是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終於我寫了封信告訴小平,我要出走。 我一直期待著,在我旅途停靠的不知名小鎮中,能接到小渝的訊息,然後他告訴我,他成了一尾深水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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