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陳栢青〈鸞書〉
  • 最後修訂日期:
穿過磨石子地長廊,綠薔藤紛紛俯首於凹凸廊柱上,紅磚砌疊成的小方圃盛滿花,噴灼的艷色招搖像極了一盆爐火燒的正旺;兩旁榆樹夾道來迎,抖枝挺脊,嚴密擠靠的蔭影彷彿正護衛著什麼;風起,偶爾吹過,滿樹喧嘩,淬上陽光亮度的葉片宛如金甲神器,一聲呦喝,有梵唱法音緩緩自梢縫葉隙間來,十方所有諸國土,悉在其中而說法,佛經云。而我在十方國土中緩自前行,新一季時尚牛仔褲拖鬚過腳,我行過長廊時成就法僧經行的姿態,若袈裟拖磨。熱天午後,大暑,宛若香爐之後裊裊折曲視線的波動空氣中,我回來探看,以朝拜者之姿,晉謁生命中的回憶。    回到舊時校園,一所國小。佇定於已然翻新的校園門口,且望著那以大塊白象牙石鑿成的石門拱壁,細讀上面顏色斑落而字跡曾在心頭朗朗讀上千百遍的匾額,那瞬間的悸動,恍若古遠的神話重新敲門,心板叩叩震響。    循著往昔日日行經的路徑踏入校園,走過已然鋪上碎石子細礫的前庭玄關,過往風景喪佚,或許噴水池畔正探頭的素百合還是我舊時相識的那支,白頭宮女。整座校園空蕩蕩的,那也無妨。我指頭捺壓著玄關走道上一排公佈欄順勢走過,冰亮的玻璃晶面映出我略顯疲態的臉龐,斜眼瞟去,陽光日照壓出七彩線條蹦逆的眼底,滿眼亮閃閃都是彼時年幼,我和友人帶著學生帽聒噪交頭接耳的樣子,過往歲月快要自玻璃屏幕上擠褪出來。想那時我只與公佈欄下鋁框一般高,童年的身影刻印上去乍見一顆一顆燦笑的圓顱大頭,圓滾滾彼此親暱啣著耳相瞪眼,像一窩蘿蔔。如今我身子骨抽長,半個身體臃腫映上卻往往看的不真切。我失去找尋鏡子裡自己的能力了,揣想過往年代裡排排站列隊步入教室的模樣。在青春燥熱成長如熱浪鋪來的夏風裡,忽然以為,過去的自己是一列進香朝叩的信徒,肩起黃包包與大盤學生帽,熱熱鬧鬧和人推擠,正趕赴某一場膜拜知識的廟會。    我想起生命中的另一隻隊伍,想起隊伍裡面的阿爸。    也是這樣的場景。晝夜交合處,打破瓦罐似的一聲清響,阿爸擲筊,我張開眼,與山邊瞬間睜裂的天光一同醒來。天才濛濛亮,山色未明,阿爸起的太早,我探身跳下床蓆,拖鞋一踏一踏拖磨過暗灰水泥地,穿堂過弄,行到正廳,阿爸白色掛肩內衣貼著浮凸肩骨,下擺吊臀晃蕩,一枚黑瘦身影立於供桌前,一揖一拜,滿室拖長的燭影都跟著紅魅魅搖晃。多年後我在大廟裡看見有老婦推著一車剪紙在賣,紅漆面赭黯人身,有八仙過海、王母賀壽,滿紙影影幢幢俱是動作僵直的人影,我總以為,阿爸在裡面!而此際阿爸剪影於眼前,閉眼,嘴裡喃喃唱頌著什麼,我從來也聽不清,只是覺得滿室嗡嗡,似乎每個壁角都反彈回音,阿爸是密閉世界裡唯一的主人。且縮手靜立一旁,等阿爸再度擲筊,瓜熟破地似兩瓣腥紅滾動,雖不明白正反兩面代表什麼意義,但我很想告訴阿爸,昨天學校才學過數學機率問題,兩個銅板四個面會有多少種配對結果。但我一直沒有說,神靈的世界過分玄妙,或許只有阿爸才能掌握唯一的答案!良久,當筊面排佈一如阿爸咧嘴的笑,他告訴我,老天應允了今天是神明出巡的日子。然後,馬頭鑼乍響,鼓催響號鈸鳴動若吼,金鐵交擊的喧鬧聲中,天將醒而大亮,我與隔壁阿琦互相拉著對方書包吵鬧要扳倒對方,一路笑鬧要去上學。沿途,回頭,隔壁巷子裡亦正齊聚著路隊,是進香團。阿爸在其中熱心分發著三角旗,那黃旗鑲滾邊落下滾亮珠穗,我遠遠看見阿爸搖著旗,大大的頭頂在枯瘦身子上,柳條一樣內衣衫擺猶自撫動,像個路隊隊長,也在招撫著大家排排隊上學去。    穿過校門與玄關,複製過往走過無數次的上學動線,成長的行途也不過是新的疊上舊的,而那軌跡總是在。我以掌摩娑玄關盡處懸空倒掛的銅鍾,心頭兀自眷戀;據說現在學校上下課已經換成電子鍾了,擴音器倒洩,流溢整個校園像攤死水似的機械躍聲裡,以手指輕叩銅鍾表面,咚一聲微響宛如銀魚蹦出水面,像印象中古剎名寺才會有的老鍾餘音迴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我早已是遠去的客船了。念頭拉回,手指清楚感受細囓一般的回震感傳來。經年裡多少日子,我嚮往鍾聲的乍鳴陡響,鳴鐘的老校工搖著鐵錐鐘擺,咚咚叮叮梅子跳脫滾地似的爆殼脆響聲,我們被趕著上課下課,一批一批從教室奪門而出又乘興而回,臉紅氣喘猶自渴求凝視教室鋁門大片垂下天光,想那鐘聲怎麼不快響的,好迅步奪門擠出教室,盼啊盼的就過了那些年。很多年以後我學會「制約」這個字眼,研究一隻老鼠如何因為慣性施加的電壓而學會自律,但我始終不願意把這兩個字用在昔時跟著鐘聲作息的自己身上。我以為,不是鐘聲制約了我們,是我們催動了那些鈴響。那些躍躍老想放縱的孩子,以自己的青春熱力鼓動拍響鍾面,好去提醒世界,我們就要長大!    阿爸工作的廟裡沒有鍾。從有記憶開始,小廟正殿裡終年不散是錄音機迴捲重複的佛經助念聲。後堂鮮少信徒拜訪,阿爸休息時會把廣播放的好大聲。聽吳樂天講古,話說廖添丁殺退日本鬼子,今日又重會義弟紅龜……偶爾穿插電台賣藥廣告,一男一女彼此唱和,男子聲沉,女子嬌笑時花腔亂顫,曰:養雄丸補腎益氣,男子漢食罷變一尾活龍!那擴音箱裡的喧嘩,新世紀的發明臉不紅氣不喘向世界宣布,後堂的廣告有時竟比前殿的佛經法語更展現出奇跡。神明與尋常人間的紛紛擾擾,阿爸可有在聽?午後,他只是一逕搖著把圓扇癱坐於躺椅上,彷彿獨立於前殿與後堂間人神之際的擺渡人,還是那件掛肩背心,瘦削肚腹瘦成陷落的洞,如果那時我提早下課,一入後堂,阿爸懸出椅背的光腳ㄚ首先印入眼底,寬厚的腳盤骨節突出,那腳底肉總是薰黃帶黑的,是阿爸進香時過火踩炭時所燎破,新生水泡疊上白厚的足繭,烙開的粉色膚肉間依稀可以看見深耕的腳紋掌絡,據說命運榮華會現見於手掌紋路上,而牽繫我與阿爸彼此的則是踏實踩過的腳掌,那血脈的線仍如是清晰,大火紋不去,神明帶不走。我低聲喚:阿爸,眼光掠過阿爸指甲邊縫挾著污漬的腳趾,順著凹陷身軀直直接上他閉眼的面顱。    阿爸微亮眼昵著我,眼神若神靈降身。阿爸是鸞生,在小廟裡接受神靈附體,以肉身之態書寫神靈旨意。每當神靈降駕,阿爸腿弓彎,坐馬橫腰,手一按桌,低首扭頸,嘴腔左右晃擺呼嚕出聲,單薄身子震顫,削下的肩膀陡地寬漲起來,像神靈魁傲的金甲披掛,喉嚨畜滿氣力陡然喧聲嘯鳴,諸天震動,連屋頂樑條也抖簌下一陣塵灰,父親胸囊滿滿鼓起,垂下睫毛掀簾般張揚,眸光噴射瞬又黯淡,神明俯身入駕了!阿爸半張的眼眸渾沌黑濁,鬆弛在垂下的髮絲黑絡中,那時我只有他一半高,每每昂頭望去,看高巍的廟堂上莊嚴神靈縮體於人身,而仍昂昂要我仰觀,阿爸宛若神靈,不,此際的阿爸就是神靈,那半睜於太虛半浮游人世之際的瞳,透過滿室盤繞的煙薰,垂眼俯探我。    廟祝引鈴報神名。鈴聲錚然,清澈乾脆不同於校園敲鐘山路盤繞似,但不管是什麼樣的鐘聲,我每每為那拔高的頻率和敦重的金屬聲所嚇,鬱悶心頭每個閉鎖毛孔都忽然開通了,我望著俯身的阿爸,鈴聲指引,他正穿越幽冥與人世的孔道,而我反覆來回於上下課的教室中,我與阿爸,大約都是尚在學習的稚子,為聆聽生命大智慧的開解而處身於此。    鐘聲響罷,我追隨昔時的腳步,穿花撥霧步入舊時教室。我輕挽把手緩緩推開門,宛如每次跟隨父親打開廟門似,不過,小廟那門木板老早腐朽且上面黏貼門神兩腳浮晃懸起,推門時還咿呀呀作響,不同於教室晶亮鋁門。此際教室裡當然沒有人,桌椅成排斜散,還能聞見新式塑膠桌刺鼻的味道。我想起過往一方木頭課桌椅就自包容自己抽長身軀的求學日子;刨光桌面,木桌上亮漆總被我們以刀削以指挖以鐵齒削割,儘是歲月的刮痕,如同預示未來我們在人世裡遭受霜苦的神諭。彼時我每早最大的快樂就是比比看誰先到教室,那種「爭第一」的心態也同時適用於考試、排路隊、領便當和下課搶地盤上,我們宿命的共生榮發卻又暗地裡較勁,不過,我記得,那奪得勝利冠冕的,總不是我。也不知是自己愚鈍還是別人過分聰明,於是我只好選擇在「誰先到達教室」這一項比賽上得到佳績。我總是第一個打開教室門口,清晨微風飽滿由身後灌入,後來進入城市後,我們的人生也是這樣的,無非是比較著誰先到達的一場競賽。我總覺得,阿爸最是幸福,因為不論是誰先開門,神明早已到了,端正俯首坐於龕上。大化裡,屬於阿爸的那一局不需判定輸贏,他反而能以更清明的眼光,來看人世的紛擾,神明藉他的眼,寫下天行的旨意。    黑板上粉筆痕跡未抹淨,透過日光遠遠望去,仍可見到無數飛揚塵灰盤空環繞。哪時老師每每在晨間幫我們小考,考題以粉筆書於黑板上,我昂著頭,看石灰圓棒臥在老師手上,以垂直微斜的角度縱橫移動,似乎粉筆自己有意識般,我總以為,見到的是阿爸。阿爸不識字,他的一生也用不到文字,但當他扶鸞時,他卻會寫字,不,嚴格說來,那並不是他寫的,而是神明寫下的。那個奇異的片刻,神靈入駕,阿爸雙手擴舉如抱鐘,執一只柳編筲箕,筲箕倒蓋於凹陷面銜著一枝柳筆,神靈就透過阿爸的手運作柳筆,在沙盤上寫下旨意。據阿爸說,扶鸞分金、木、水、火、土鸞,並有單人、雙人之別,但幾乎都已經失傳。扶鸞時還需要有報字、錄文、平沙等人在旁輔助,不同時辰有不同口訣,所請的神靈也各有不同。那真是一門繁複的技藝,阿爸細細道來,黧黑的臉龐不見一絲得意之貌,「那都是神明的旨意!」阿爸說,彷彿他的人生也是只被書寫在沙盤上的符號,渾然自成,不需解釋。    我邊想著阿爸扶鸞,一個個奇異文字在沙盤上反吐而出,一邊看著老師一路行雲走書黑板上的題目。教室裡空氣凝重,人人低首,回到廟裡正殿低頭目不敢提的恭謹戒慎樣,我聽見沙沙的走筆聲,鉛筆刮磨著白紙纖維的聲響同時囓食我的思考。講台上老師迴身鷹巡,眼神鋒銳,化為廟裡供桌上神靈穿越黑暗空間的目光,我心一慌,昨夜苦苦演算過的公式忘了一大半,差點屈膝跪拜下去,不免恨起來,如果考試如阿爸扶鸞那該多好,不用硬背死記,天意所及一切瞭然。我抖著手在練習簿補紙上畫出一個個焦躁的圓,老師看不過去了,迎身探來,高大的體軀黑影壓下,將我半個人都罩在陰影下,怎麼都不會呢!他喝道,以為我是不乖的孩子,我急著想辯解,如果這時老師也如廟堂神明,該知我昨夜辛苦。可惜我慌忙的樣子更應驗老師的揣測,他嘆一口氣重又回到講台邊,被這一擾我更不能專心了,儌卷時心懸亂一陣慌白,絕望線香煙燻燃似鋪張而開。公佈成績時,老師當著全面的面訓了我一頓,並要我拿回家給父親簽名,好好反省一番。    遲至深夜欲睡,我才抖著手把考卷交給阿爸。阿爸看著考卷上慘烈的紅字,黑臉淨翻成紅,考卷丟到一旁,抱起我,二話不說,狠狠打個幾下再說。    我一邊哭一邊翻身欲逃開,阿爸把手箛的緊緊的,不容我褪身。我把脖子扭成最大的弧度,眼球翻上瞪著阿爸,眼淚如金爐香灰止不住的落。阿爸舉起手,大掌厚重向我拍下;據阿爸說,扶鸞寫書時手勁要三分剛橫七分巧,如此才能抱住偌大的筲箕控制柳筆。而此際阿爸又是怎樣控制他的力道手勁呢?我以為自己是寫壞了的鸞書,因為某一個重要的關鍵字出現誤差,而導致預示的生命流程出現偏頗。阿爸正試著修改他一手創寫的鸞書,以肉身激烈撞擊之姿度化我。阿爸那晚有沒有在考卷上簽名我已經忘記了,卻份外記得,當晚阿爸在我身上留下的紅印瘀痕,痛悔的字跡。我淚眼模糊裡向上望去,阿爸那在過火炭銅針穿嘴時亦不曾一絲動搖的臉變了色,金剛怒目,本一如佛座前神像煙薰墨黑臉龐如今積血透紅,滿目欲燒盡分不出是怒是悲。扶鸞忌心動,我悚然,阿爸為我破了修行,神靈降身過火躺針的片刻都了無喜悲,卻獨獨為了我,心崩血嘯一如凡人。在我與阿爸結緣成為父子的時光裡,過去與未來,阿爸都將他的時間奉獻給神明了,只有我知道,有一刻,彼時,阿爸是我的,我與他互相尖銳的碰觸角力,像跌下的神筊,縱然呈現絲毫不同的兩面,本質仍然如一。    阿爸。我輕喚著,教室裡空蕩蕩只有寂寞的回音應和著我。找著一張拉開的椅子坐下,無比眷戀以指掌細細撫摸冷白塑膠桌面。桌面觸手有一種奇異的暖意,微溫,約略是存儲日光溫度累積而成。我把桌子上上下下看遍了,卻找不到一絲惡作劇的留言亦或猥褻圖案,好證明這張桌子的確有人使用過。想起過往木頭桌上坐的歲月,哪一個孩子不拿著鐵尺美工刀,歪歪斜斜在木桌漆亮表面刨下自己名字,把木屑刮的一手臂的,露出桌板柔白軟嫩的內裡,我記得那堅實木料覆蓋之下宛如吐司一般的綿細呢!我每長一歲就升一個年級,每升一個年級就換一間教室坐另一張桌子,而不多不少,年年我總要把自己的名字鑲上桌面,看筆劃橫豎歪斜零散的錯落於桌壁一角,好像這樣才能確實確認自己的地盤,畢竟是活過了,那些年。    寫我的名字。我以手指勾捺在塑膠桌面上臨虛比劃出自己的名字。是誰教會我寫自己的名呢?想起阿爸。我上學的前一晚,阿爸面色莊嚴,懷藏什麼秘密似把我拉到神桌前,神桌上紅燭安靜的燒,是神明的兩隻眼,也正如我一般好奇發生了什麼事。直到阿爸拿出神像下摺疊紅紙,一掀開,三個扭斜的中文字就佔滿整張紙面,字體骨架鬆斜卻又彼此相黏銜,像我與阿爸之間。我始知,那是我的名字啊。阿爸不識字,但孩子出生,阿爸為我向神明求了名字,貨真價實的三個字,我一直不清楚,阿爸扶鸞時寫下的預言神啟有沒有實現,但我清楚的知道,至少,神明賜下的這三個字是真的了,一撇勾一磔捺清楚將我的存在給點畫出了,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張鸞書,阿爸寫與我的。如今,我將進學,阿爸什麼也不能教你,卻想告訴我,寫我的名。    沒有紙,阿爸請出扶鸞時的沙盤以為用。我探出食指輕輕點上,沙盤上細沙碎礫囓著指尖一陣陣刺癢,倒好像手下的沙有了生命,我的手指才是無靈魂的筆,僵直不堪操作。阿爸以掌包覆我的手,厚實而溫暖,我嬌嫩掌背感覺粗糙體膚的貼近,感到阿爸每一吋紋理縱深像血腔脈管蜿蜒而出的溫度,覺得安適。阿爸凝視著端放於前方的紅紙,一筆一劃,拉著我的手順勢揮毫,寫我的名。很久以後我才從電影裡學會牽手這回事,看見螢幕上父親拉著女兒大手牽小手,緊密的肌膚貼合在彼此之間交會晃蕩,我總想起這一夜,阿爸牽我的手,一起在沙盤上字裡行間走過我的未來。因為阿爸不識字,所以下筆的每一字都極端緩慢凝重,我與阿爸在神明眼前,一起學著三個字,這也是神明所授意嗎?阿爸正扶鸞呢!微抬眼,視角弧度剛好勾及阿爸瘦掠剛毅的下顎,我看見阿爸嘴唇闔動,一字一字念我的名,如同扶鸞時招神符訣,我的名字填上沙盤,舊的寫滿將沙子一推又是滿盤新,彷彿名字可以一直寫下去,阿爸就這樣喚著我,眾天神明所留下的召旨都在我之下!那一刻,我的名字是宇宙唯一的意義。阿爸一生寫下無數神明的名字,師出有名,每一篇他所經手的鸞文,總會標示出神祇的聖名,卻只有那麼一回,他的神祇還幼嫩而嬌小,尚無法理解世界玄妙宇宙黝祕,但卻擁有大願力,能使一男子低首甘願為父,願意在燈下燭火畔握我的手,寫下使用一生的名字。我是他墮塵謫貶的夢,所有想望孕育點化的神。    互相奉拜著,是這樣一對父子啊!    阿爸現在還在小廟裡扶鸞嗎?我忽然覺得急躁,想快些見到阿爸。這些年,遠離家鄉,不再進入被神話氣息壟罩的廟宇,在城市裡梭巡進化。只是,每當抬頭,遙望夜裡高樓紛紛熾紅交閃的天線紅燈,總不由想起小廟裡魅魅閃著的燭火,以為神明飽涵情感的一雙眼正透過雲層向我望來。直到阿爸寫來家書。滿紙凌亂不按格線的字跡,字字都像彼時廟口箕身談天的鄉人零落分散,而我分明看的真切,像阿爸總有辦法解讀他的鸞書。原來阿爸學起寫字,日夜期盼我回家!遂整裝,拋下整座城市在身後,回到小時後廟神明巡腳進香的情境,一路浩浩蕩蕩,要回到自己的家,曾經的故鄉。    鸞書召喚了神明,相隔遙遠的時空冥暗。阿爸召喚我,彼此只是兩地的人。而我仍然覺得那距離是如此相識的遙遠,不過,神明最後終能附體到阿爸身上,而阿爸則降身於我,我的靈魂裡有阿爸的一部分,基因螺旋分子刻畫身世的鸞書,恆無法磨滅。    也許我會這樣一一路穿臨那些經過的日子,在城市行走打滾,成就也有了一點,旁人如果不吝惜讚美,我總紅著臉搔搔頭,謙遜的說,我阿爸教我的。這才發覺,我也是阿爸揮毫寫下的一部鸞書,書寫下生活裡曾經的相處,要去告訴世界一些什麼。    且穿過磨石子地長廊,穿過一旁綠薔藤穿過紅磚小方圃穿過兩旁榆樹穿過校園大門,回憶倒帶時間順著走下去,回到故事的源頭,阿爸的身邊。摸摸口袋裡細心折起的信紙,像一張度牒,我就要回去。沙盤一推書寫從又歸到原初,關於生命的那一篇章,我與他一起書寫,這次,換我握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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