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吳佳鴻〈記憶拼圖〉
  • 最後修訂日期:
「氣味是人與人之間信息的交換,不是嗎?當你聞到麻油的味道的時候,你會想到什麼?我會想起一隻會尿床的老貓,那時候牠的膀胱結石,無法控制自己的排泄…,你知道嗎?那個味道就像是麻油加洗衣精的味道…,是的,我是這麼認為,每次冬天穿著剛洗好的衣服吃麻油雞時,我都會懷念那隻貓,也許將來我會懷念你,當我聞到罌粟花的香味時,那就是你身上香水的味道…小時後我曾經以為自己是貓或是狗,或任何一種生物都行,最好是長有柔軟毛髮的哺乳類,只要不是人類。我有點能夠認同牠們,因為牠們渴望被撫摸,我也是,對吧!所以也許我是隻可憐的小貓,因為我常想起…想起貓兒,我喜歡親吻貓咪,摸摸牠們光滑的毛,不管是野貓還是家貓,長毛貓或是短毛貓…,我喜歡聞聞貓咪的味道。我看到貓咪就會去親,如果牠願意讓我親的話,我一定會去親牠的,真的,我會親的,然後記注每一隻貓不同的味道,那表示牠們居住地點與吃的食物不同…」女孩說。    在我要準備考研究所的時候,我當了鋼琴家教。雖說不是非繼續讀書不可,但是我還是順從父母的意思在做準備;一方面爲了減輕父母的負擔,我開始在學姊的介紹下當起的鋼琴家教。每個禮拜六下午我趁補習班沒課的時候,去一個讀音樂班的高一女生家教琴。    「這是莫札特的小奏鳴曲,可是改編過了,剛好適合你的程度來彈,你先視譜彈一次吧!」把曲子拋給女孩之後,我坐在一旁發呆。    女孩進入莫札特的世界,手指在廉價的二手鋼琴上飛舞,鼻頭微微泛著油光,額頭上散布著粉刺,不合乎實際年紀的娃娃臉上有一雙眼神恍惚的眼睛,焦距彷彿從來不看真實的世界,但是她詮釋曲子的方式非常準確,技巧上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十根手指與黑白琴鍵渾然一體,她和鋼琴彷彿是一個整體的生物;總之,是屬於那種很有天賦,讓人羨慕的人。    女孩家在北部大城的邊陲地帶,一棟日據時代留下來的日式平房,坐落在遠離車站的老住宅區裏。由於位在大公園的後方出口,總是被一片喧嘩的綠意所包圍,雨後整個住宅區更會籠罩在濃厚的森林氣息中。在這個充滿高樓的城市裏,這種低矮老舊的平房常會給人一種違章建築的錯覺。    女孩因為閹割焦慮所引起戀物癖的母親,在狹小的房子裏堆滿了她購買而來的粉紅色凱第貓或是其他的相關產品。女孩家的生活有些脫序,所以每次禮拜六下午來給女孩上鋼琴課時,總聞到通氣不良的房間中有陳年灰塵的悶味,玄關有木頭的霉味,老鼠屎味,和室的塌塌米有腐草味,廚房有爛掉的高麗菜和麵條酸掉的腐臭味,還有汗酸和沒有洗的衣服臭,讓我有一股嫌惡的作嘔感。    一棟很久沒打掃的老宅。    走進凌亂狹窄的客廳,通過狹長陰暗的甬道,盡頭由木板隔出來的小房間是女孩的琴房。琴房裏,鋼琴上有一隻還裝滿酒的綠色酒瓶,酒精中有一對人偶,上了發條就會翩翩起舞,每當女孩在練習曲子的時候,我便望著的人偶發呆。    「彈完了。」女孩告訴我。    「下次我可不可以選自己喜歡的曲子來彈呢?」女孩小聲的抱怨著。    「第32二小節的第2個音符你必須在1/8拍的時候就要切進來,還有要記得要降 B小調,你老是忘記。」我把她彈錯的錯誤解說一次,用紅筆在樂譜上做了記號,並示範了一次給她聽,但是女孩似乎不太感興趣。    「老師你有沒有看過吉本芭娜娜《憂愁的預感》?」    女孩跳躍式的思考非常奇怪,她常常會打斷我的話,企圖混亂我上課的進度,或是打斷她自己的話,而插入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想,每當她想說什麼的時候,總是努力想正確的辭語修正前面的說的話,但又常常讓場面更加混亂。有些話我會回應她,有些沒有,她好像聽到了,也好像沒有,反正她也不在乎。    這次她說的是她看過的日本翻譯小說,書中的女主角彌生,喜歡習慣性離家出走,每當煩悶或需要思考時,便會揹起行李尋求能夠時暫時落腳之處,離家出走投靠阿姨展開。阿姨是位音樂教師,彌生喜歡聽她彈鋼琴,在琴聲中彷彿能看見令人懷念的過往,兩人間共同擁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阿姨獨自一人居住在破舊的老房子裡,對所有討厭的、會傷害自己的東西都裝做沒看見,想也不想就丟到一旁,而彌生則是在隱晦的記憶與現在的幸福家庭之間擺盪。發現自己身世的彌生,知道自己是個因意外而存活的孤兒,有個一直被安排是阿姨的姐姐,同時發現了自己對一同長大的非親生弟弟的特殊情感。對兩人來說,過去的記憶越是和樂就越顯哀愁。彌生與她的弟弟、彌生與阿姨,還有阿姨與她的學生戀人之間的故事,非常轟轟烈烈而大灑狗。    類似這種錯置接舶、似乎走在亂倫禁忌邊緣的故事,幾乎每一個高中時期的女生都喜歡看。高中時期讀女校的我總是看著同學們在無聊的國文課或是數學課,拿著一本粉紅色的言情小說在桌子底下偷看,看到感動時甚至會擦起眼淚或省起鼻涕,有些極為浪漫的同學會對號入座為書中的女主角,於是有一陣子我們以書中女主角的名字稱呼她;或是有些具有文學創作氣息的同學也寫了幾個感人肺脯故事,在那個電腦打字還不流行的時代,我們將小說寫在B5大小的可愛筆記本中,在課堂上夾在課本中傳閱。畢業後不久,我隱約聽到傳聞,有人以一本五萬塊的價格賣掉了她十萬字的小說,還讓我羨慕了好一陣子。後幾年,當我已經改掉去漫畫店閒逛的習慣時,會不禁意的在十元商店發現一本十元的粉紅色言情小說,有些還幾乎是全新的,幾乎是被論斤論兩的賣掉,心裏不禁有些惆悵。不過女孩說的是吉本芭娜娜,這在與她年紀的女孩子裏,顯得更有深度一點。   「 很灑狗血的故事喔!」我簡短的評論了一下,並試圖打斷她的話,不過並不成功。    女孩接下來跟我談了身體的問題。她說最近她特別感到挫折,「我不知道十六歲的身體應該是怎麼樣的啊!比方說頭髮或指甲的生長速度,我都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長到這個年紀啊!」她很無奈的說。她會認為她比別人多花一輩的時間學習,學習電腦、學習知識、學習搭捷運、搭公車,學習她那個年紀女孩子應有的穿著、該說的語言舉止與思考邏輯,但是她已經不知道如何長大。「生命就像是競技場,不是嗎?沒錯,我認為是的,學校裏我是圓形競技場上的戰士,不是嗎?沒錯,我必須要變得不同,為了自由,在黑鍵與白鍵間與鋼琴角鬥,誰知道呢?那是血淋淋的遊戲,我認為是的,沒錯,看起來的確是的。」女孩說。    結果那一天果然沒上到什麼課,上課時間就結束了,我不禁擔心起女孩兩個月後的鋼琴檢定考。    除了我喜歡奇特又聰明的女孩之外,真正吸引我的那棟老宅的奇特氣氛。每次到那棟被低沉的空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獨門獨院的房子,在那些狹小的房間中,偶爾會瞥見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什麼年代不小心被遺忘,而又藏在記憶底層的東西會被叫出來,喚起我童年的記憶,例如不知道醃的多久的鳳梨醬、古老的香粉、水晶肥皂、明星花露水、踏板式的裁縫車…,那些東西彷彿是一隻令人討厭的多腳蜈蚣模糢糊糊地在我心底爬行。    星期六下午從瓦片中的天井射進隙碎的陽光,像扎人的沙子讓我全身刺癢難受。    總之,只要一到女孩家,面對狹窄的房子、沒有嘴巴的粉紅色凱第貓、小房間裏不時出現記憶裏似曾相似,但是又不屬於這個時空的東西,覺得這房子裡有什麼無法探知的秘密。    陳年灰塵的悶味,玄關有木頭的霉味,老鼠屎味,塌塌米腐草味,爛掉的高麗菜和麵條酸掉的腐臭,明星花露水…,好比一種香水的配方,引起我昏寐童年的片斷。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我屢屢作夢、反覆到帶,修補、增添、塗抹記憶中的拼圖,企圖尋找更多的碎片,但是空白的地方也更加擴展。五歲的往事,十歲、十五歲、二十歲,都會有不同的記憶,如同我現在堅持這一種說法,每一次卻都和上一次有所出入,彷彿是一本不停在修改劇情又寫不完小說,或是,真實性可疑的馬可波羅遊記。    在我五歲或是六歲得時候,正確的年紀我忘了,反正當時還沒有上小學,母親帶我到教鋼琴的姑婆家去學琴,一方面是拜託他老人家順便帶小孩。騎著50CC的三陽機車經過繁榮的市中心,越過一條兩邊種植柳樹的巨大排水溝,到了城市邊緣的老社區,姑婆家就在那裡;大排水溝上沒有蓋子,所以七八月刮台風後,那條大水溝冒出一窩窩的死雞死豬來,有的爛得生了蛆,太陽一曬,一條街臭烘烘。在那個季節,我看過警察在這條溝裏打撈屍體,一群人圍在岸邊觀賞,打撈上來的死者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個四腳朝天的大烏龜,頭部一團黑,一塊把五官都吃進去的大創傷。    任何生命在死亡之後,也只是物的成分。    柳樹上,一隻死貓吊在下垂的支條上,在風中輕輕的搖曳,緩緩的風乾。    姑婆家是一幢日據時代帶留下來的大宅院,前庭是年久失修的白色石子路,石子路旁是老是在掉葉子的枯萎桂花與和一樓屋簷齊高的山茶樹,因此總帶有幾分寂寥蕭瑟的氣氛;後院有一株高不可攀的槐樹,據說姑婆的弟弟,就是吊死在這棵樹上。夏天的晚上,蚊子多,屋裡屋外點起了鱷魚蚊香,整幢屋子籠罩在灰白色嗆人的煙霧中,像是詭譎又清晰的夢境。    琴房的角落擺了一把大提琴,是姑婆的兒子的琴。他去美國留學後不久就失去了聯絡,他到底是失蹤,還是被殺害還是自殺,沒有人知道。最後只找到那把大提琴和其他的隨身物品。他的黑白照片掛在牆上,年輕的細長臉龐配上有自然捲的長髮,因此看起來有點像女孩子,但是他眉頭深鎖,薄薄而又緊閉的雙唇看著鏡頭,彷彿居高臨下地監視練琴的我。琴房旁邊的和室,裡面擺著一套被灰塵覆蓋的雛人偶,是曾曾祖父在女兒節的時候買給姑婆的。    由琴房後面陰暗的走廊走去,走道的盡頭是姑婆的婆婆的房間,房門口有一台助行器,記憶中她一直在睡,彷彿要把失去的睡眠一口氣睡完似的。在那個黝黑昏暗的房間裡,有一股嗆鼻的尿臊腐臭味,好像有什麼東西已經死或正在死去的東西,冰涼光滑的大理石地板,透出寒氣凝結住這個房間的時間。這個房間一直都沒有改變,彷彿被遺忘在角落。印象最深刻的是屋頂石綿瓦上的那到裂縫,它會在某個定的時刻射進一道光森燦爛的光影,當燦白的光影投射在房間中時,便可以看到這些光影中盡是懸浮粒子,孢子、細菌、病毒之類的東西在長如麥管的光柱終飛舞。    「我不知道十六歲的身體應該是怎麼樣的啊!我從來沒長到過這個年紀我怎麼會知道!比方說頭髮或指甲的生長速度,我都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長到這個年紀啊!有時候我會故意讓自己保持原來的樣子,你知道嗎?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會去離子燙修眉毛什麼的,其實我不想長大罷了,我並不是嫌擦乳液或護唇膏有點麻煩……」莫非停留在那裡的事物不過是不知道如何長大而拒絕隨時間成長罷了?我想起了女孩的說法。 曾有一個多雲的午後,母親把我載到姑婆家門口後就離去,我獨自推開門口的鐵門,走上沙沙的石子路,四周無聲,連平常姑婆飼養的三毛貓、小黑貓也不見蹤影,然後從二樓姑婆房間窗子流洩出來的優美樂音,穿過庭院的樹叢,消失在鉛色的空中。優美的旋律,似乎不斷在招喚一個洋溢甜美感覺的昔日。我閉上雙眼,豎耳傾聽,有如置身綠色的海底。我看見世界在亮晃晃的綠色中發光。水流舒緩而透明,再痛苦的事情,也都像淡藍色的魚群輕掠過肌膚,在蕭邦溫柔的鋼琴協奏曲慢慢的流洩,似乎仍是一連串沉痛的過往,交織而成憂傷的溫柔,在大海中前行復前行,就這樣獨自迷失在遠方的潮流。    事隔多年,彷彿有一條透明的界線,把我一部分的靈魂幽閉在那飄蕩悲涼琴聲,什麼故事都有可能發生的衰敗大宅裏。我想那是我一直保持小於實際年齡娃娃臉,喜歡男生的類型是有點女性化的原因。    「我覺得記憶是一片空白的拼字遊戲,英文課上常常玩這種遊戲,老師你知道嗎?你得努力拼湊,看是否能拼成正確的字,有時候會拼錯了,我有時候會故意拼錯,改成我自己想要的版本,就跟貓咪的味道一樣,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會有不一樣的版本,那真好玩,真好玩,那是個謎。」女孩說。    星期六的下午,望著彷彿是我的翻版的女孩,我突然有一種悲哀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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