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黃文鉅〈由命〉
  • 最後修訂日期:
「人們沉浮在跟自己相似的人群裡,而人生也不過是一場征服他人耳朵的戰爭。」 ──米蘭‧昆德拉 有時候我懷疑,一切只是命中註定。 橢長形房間儘管狹仄,仍無時無刻充滿各式各樣的聲音。最常見的場景是,午后陽光從院子裏篩進來,麻雀吱吱喳喳,我蹲坐在自己的小宇宙,讓Beethoven的「月光奏鳴曲」輕輕滑過耳膜,但這時我通常會立即打開另一台新式的索尼收音機,把時下最迷炫的搖滾樂一股腦兒塞進去,重金屬轟炸,一念之間,地獄天堂。左耳右耳前開後關,彷彿被賦予不同職命的微臣,唯唯諾諾地稟受著聖上的懿旨。    每當我不在,家裏安安靜靜彷彿一幢空曠無人的廢棄空屋。面對這樣的人生,時而覺得乏味,卻也莫可奈何地隱忍。生命有諸多瞬刻並非你自個兒可選擇。生命它有趣便有趣在它的曲折離奇,這從我極幼年之時便已知曉。 妹一見我在玄關穿鞋便笑,眼角皺起來毫不掩飾地笑,正如米蘭‧昆德拉筆下那種爆炸式的瘋狂笑法。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笑容,會讓我想起昆德拉和他那一代人的無奈際運,關於禁錮,關於流亡…… 娘跟妹一樣排斥聲音。不同的是,娘後天重聽,妹則對聲音存有某種幾近病態的潔癖。他們從不干涉我在屋裏把兩款截然相異的聲音雜然混淆。我的刻意舉止他們心知肚明,除非必要絕不開口,他們下意識沉默。對話,這個字眼在我們家(海市蜃樓般的夢幻場域)就像是沙漠中的綠洲,直覺其形卻永遠碰觸不及。若真要說我們三人何來家人間的默契,那大概就是「眼神溝通」了。只消用眼神,便能窺知對方的心理想法。那湧動在這靜默場域間的唯一證據,便是如同伏流般隱約的張力。那股張力是蛛網,緊緊地牽繫我們一家三口賴以維生的依憑。    人人都說我有兩隻大耳朵。真的大嗎?我倒不覺得。有時候我懷疑,那是眾口鑠金的結果。一天比一天大的耳朵,像史前神話裏難得可貴的珍奇靈芝?正因如此,我習慣全身光裸在鏡中端詳自己的器官是否勻稱。耳朵。眼睛。睪丸。雙手。雙腳。鏡之凝視中,我滿足於自我肉身之奧秘,一面反芻自己的聽力。睜大了耳蝸,渴望在這間屋子攫取任何片段細微的聲息。不過終究是徒勞。只要我在某個瞬間不自覺加入她們那一國,世界就會徹底被沉默淪陷,如一場節節敗退的棋局。 懂得聽聲辨位以來,我的聽力始終奇佳,大概老天是想預先把娘和妹的聽力失靈一一補償在我身上吧。我自幼學琴,習慣了在黑鍵白鍵之間,諦聽著燦爛的青春紛紛剝落而盡。 Beethoven的「月光奏鳴曲」是我天生的宿命。我在這段壓抑而促迫的旋律裏,失去了我摯愛的父親,緊接著,是我的娘和妹。Debussy也有一首曲子叫「月光」。我喜歡前者多於後者,浪漫派與印象派的革命。Debussy太過似是而非,太過抽象迷離了。我的血液裏油然嚮往某些乖戾而具體的壓抑(一如昆德拉和他那一代人的無奈際運,關於禁錮,關於流亡……)。妹一度正經八百對我說道,「你是個浪漫的人,但是病態。」那時她九歲,我十七歲,我瞬間以一種倚老賣老的語氣,否決掉她自以為是的判詞。差不多就是在那個光陰的節點之上,我和她之間,就這麼毫無預警一點一點地錯開了,像兩隻參差飛行的雁兒,漸漸地,背道而馳。「你是個浪漫的人,但是病態。」從此我們之間的對話,失去了下文。 高三那年的某一天放學,年輕的女導師把我留下來。蟬譟如沸的夏日午后,教室裏,日光強烈得刺眼,老舊風扇拖著嗤啦啦的細瑣聲息不停轉動,玻璃窗清楚映射出黑板右上方一行用白色粉筆書寫的大字:大學聯考倒數,17天。我坐在位子上似有若無地聆聽她不間斷的發言,她說了一連串慰問式的開場白我不復記憶,然後她小心翼翼切入正題。原來,她看完我前一天在聯絡簿上的故事,失眠了一整晚。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聲音十分柔軟而尖細,有一種初為人婦的害羞情緒。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硬生生地勃起。為了掩飾突如其來的尷尬,我放聲大笑,沒錯,就是昆德拉式的激昂狂揚的笑聲。她望著我,竟也跟著笑了開來。教室裏無厘頭地襲捲著兩人哄堂般的笑浪。「你的…故…事…是…是真的嗎?」她一面憋笑一面流淚問道。「那其實是小說……」她如釋重負恢復鎮定,擺出堅強的樣子,搥了我的胸口一下。「早說嘛,害我被你的故事感動得要命。」我下意識沉默了,像我娘重聽那樣不聞不語。那其實是小說……是活生生自現實的牆面紛紛剝落下來的青春碎片。我也很想把這件事當成一篇小說看待,所以我願意對別人說它是小說。關於聯絡簿上的故事,關於一個失聯的父親。 Beethoven的「月光」在我的指尖緩緩游走。我記得那一天是冬至,寒流來襲,「我們」分別待在屋子裏的不同角落。(「我們」包括了失聯前的父親、溫情良善的娘、活潑開朗的妹、敲鍵靈活的我。) 那一天,我的手指異常僵硬,不聽使喚地顫抖,致使好幾個音節被錯漏,或者失去一貫的音準。Beethoven似乎在向我預警些什麼。但我只聽見窗外暴躁的雨勢和一陣一陣的雷聲,轟轟不絕於耳。娘手裏握著一條濕淋淋的秋刀魚從廚房緊張地跑出來,爹和妹也都放下手邊的事,四個人在狹小的空間之中,承接著一股莫名的緊張。電鈴響起,門打開之後,三個便衣模樣的男子口中呵著白氣,理直氣壯走進來,「K教授是哪位?」他們並不等待任何人回答,一逕拿出了手銬朝我父親迎去,娘撲身探問究竟,其中一個高瘦長臉的便衣攔住她,我和妹都嚇傻了說不出話。「跟我們走吧。」父親彷彿早已知曉這天的來臨,毫無掙扎,不發一語地點了點頭。他們羈押父親離去,父親旋身走出門檻的當口,臉上閃現一絲類似尷尬而抱歉的神情,我清楚地瞥見了,但他什麼也沒有多說,就只是旋過身,黯然離去。 娘沉默地坐在我的鋼琴前啜泣,眼淚如雨停不下來,Beethoven的樂譜散落在地,未闔上的鋼琴,猶有我微溫的指印。這是我第一次萌生出某種無故厭惡Beethoven的衝動。    隔天一如往常,娘幫我們準備了早餐。關於父親在夜裏就這樣被人帶走的畫面,沒有人敢說。父親後來沒再回來過。那個旋身的側面,那一張尷尬而抱歉的神情,竟是我們親子間的告別式。這樣滑稽的告別,充滿了強迫性,並非出於我們自發本身的能力,那是一種肇因於外力,逆向生命純真本質的強行拉扯及背叛。歷史上不乏如此暴力的演練。一九六八年,俄羅斯的坦克駛入聖溫賽拉斯廣場的瞬刻,迫使無數捷克人以肉身向眼前這片土地,搬演了一場巨大的告別式。多少年後,年邁色衰的米蘭‧昆德拉回首前塵,祭出了一本叩問人類歷史和記憶的《笑忘書》。然而,舉目斑駁不堪的回憶,是否真能輕輕一笑便坦然忘之?    我曾經尷尬地想過父親最悲慘的死亡處境。凱旋而歸,是多麼瘋狂的想像啊。(卡夫卡《審判》的主人翁也叫作K,他可曾凱旋歸來?)父親離去之後,這個家就宣告陷落了。我們雖不如捷克人的歷史刻滿龐鉅而殘酷的傷痕,但那宿命式的激情,努力徘徊在我們輕盈的肉身之上,抹滅不掉。父親離去之後,娘開始不聞不語。我帶她去看病,醫生說她重聽,卻檢查不出病因。對於自己的病症,她無懼更不拒地接受了,正如不可言說的那夜所發生的一切。她最常做的事是哭泣,無聲蜷縮在廚房角落,有時手裏掐著一尾魚,有時是一把菜刀,或者幾根蔥、蒜、雞蛋之類。一旦從廚房裏走出來,她立即恢復成家庭主婦般鎮定,佯裝若無其事。每當嘴裏嚼著她細心烹煮的食材,我都有股索性絕食的不忍心,因為每嚼一口,都佐料著她傷心成河的淚滴。    娘重聽之後,緊接著是妹的自我封閉。她說她需要大量時間來沉澱,成天悶在房間,靜悄悄的像貓,也不吃也不眠,極少走出房門。漸漸也不去上學了。直到有一天,眼袋浮腫發黑的她向我正色說道,「你是個浪漫的人,但是病態。」她的言論令我百思不解。偌大的空間裏,娘和妹都像被外星人真空了內在本質的虛擬人,只剩下我一個人,苟延殘喘在這屋子一隅,接殺他們屢屢拋擲而出的沉默炸彈。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在漫是沉默煙硝的氛圍中,掀開蒙了塵的琴蓋,敲鍵,Beethoven的「月光」情不自禁滑奏而出。啊,我紛紛剝落的青春旋律……我戾聲哭著,吼著,我要代替我的娘去聆聽這個世界殘存的美好聲音,十根指尖惶然彈奏著熟悉的旋律,我深切感覺到生命之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莫名其妙的,我的大耳朵逐漸迷戀起各種充斥著聲音的場景。我想盡辦法製造無數聲音。看電視時將音量開到最大。聽重金屬搖滾樂捲起一場又一場霹靂暴風雪……我越來越害怕闃寂的空間。沉默下來的時候,我便不斷找人說話。馬路上,咖啡店,小吃攤,校園,美術館,誠品書店……如果沒有人願意陪我說話,我便自言自語。我將自己脫口而出的每句話,一一錄下來,仔細聆聽。有時候我唸幾首葉慈或楊牧的十四行詩,有時候是尋常備忘的碎碎唸,更多時候是對父親的懷念、對娘的撒嬌、對妹的歉疚。我記得大江健三郎在《換取的孩子》裏,描寫古義人總在夜闌人靜之時,藉著他那台「田龜」和死去的吾良進行一場反芻記憶和生命的對話。這是何許溫馨的時刻啊。巴不得我也能擁有一台「田龜」,和離去的父親連線,或者,和那個聽力猶然健在的娘對談。娘的存在,會讓我想及Beethoven,才華洋溢折煞人,無奈後天失聰,兩者迥然不同的際運,竟如此乖戾地纏結在同一具肉身之上。生命中所能(不能)承受之壓抑以及絕望,他皆恰如其分地領受了。有時候我懷疑,一切只是命中註定。但是,一個人的一生中,究竟有多少情節是早已被命定並且回天乏術的呢? 我的娘在一所公立高中教音樂,父親的職業我渾然無知,我只知道他常在家寫東西,正如我此刻面對鍵盤敲敲打打這樣子專注。他埋頭字裡行間,用鋼筆窸窸窣窣地書寫,一寫便是大半天。從小,我跟著娘彈琴。指尖觸鍵時,娘總在一旁修正我的姿態和音節,而父親則窩在他的桌前沒日沒夜地寫著。他當時的英挺側臉上流露出一股堅決的神情,跟後來不可言說的那夜全然不同。當時身懷六甲的娘十分喜歡撫摸我的大耳朵,她說那是老天賜予的禮物,讓我聽覺靈敏,以承接世上更多美妙的聲息。當時的她是如此溫情而健談,如此馴守於一個溫馨甜蜜的家庭生活。(當時啊,當時,在一九六八年到來以前,俄羅斯的坦克尚未大張旗鼓駛進波希米亞的領土,那神秘的歷史動線隱然為著即將來臨的暴亂而危危顫動……)    我學會的第一曲,正是Beethoven的「月光」。這首曲子我學了好久好久,日復一日,娘耐心地督促、指正,我還記得我由頭至尾順利彈完一遍的那一天,父親擱下了許久未曾停歇的筆尖來到我身邊,他和娘滿心歡喜,笑呵呵地拉著我的耳朵笑道,「大耳朵的命運果然不一樣啊,我的音樂小神童」。當下受到稱讚的飄飄然心情早已忘了,我只記得當時父親眼角兩圈深陷的細紋,以及娘的酒窩邊,時不時閃現著晶盈而潮濕的折光,那是喜極而泣的淚光啊,跟後來不可言說的那夜全然不同。    父親離去後的日子,娘一如往常上下班、過生活,除了廚房哭泣的時光之外,她在家裏幾乎不製造任何聲響。對於重聽一事,她淡然以對。起初,我懷疑她根本在裝聾作啞。因此我在某個夜裏,把房門大開,將電腦播放中的A片音量調至最大,任由其中男女交疊的淫聲浪語流洩而出,我等了好陣子,娘卻連探頭一望的舉止也沒有;而妹呢,就只是輕輕飄過門口,以一種怒而不言的眼神睨我,聊作無聲的抗議。他們對聲音的無動於衷令我灰心。我亦曾幾度錯彈Beethoven的「月光」,故意跳過一個小節,或者音準失常,渴望誘引娘來糾正,但見娘只是紋風不動坐在客廳,顯然充耳未聞狀。於是我不得不接受娘重聽失聰的事實,也不得不接受這個家的版圖,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孤軍戍守。唯有趁著還沒遺忘以前,在這片被坦克碾成爛泥般的家園記憶裏,蒐集任何可供憑弔的蛛絲馬跡…… 有時候我在想,那些被碾成爛泥的記憶,是否仍有妥協的餘地。我的意思是,如果那夜的事情未曾發生,那麼娘的重聽、妹的自閉,以及我的種種詭異自辯的行徑,是否就不會發生了呢?會不會我自以為仍在孤軍戍守著記憶的田畝,但其實我早已跟著父親、娘和妹一樣,徹底背棄了這個曾經夢幻甜蜜過的破碎家園,並將自己的精神主體逸失到另一個未知的國度去了?尼采說,永劫回歸的概念是最沉重的負擔。我不敢確定世上是否存在著真實的永劫回歸,畢竟指尖可以重複彈奏無數次Beethoven的「月光」,耳朵也可以不斷接收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但生命吶僅此一回,更無法瀟洒地說一聲:「銘謝惠顧,歡迎下次再來」。有些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懷疑,徘徊在人生窄巷裏的記憶片段,那一連串光怪陸離的蒙太奇,是否真如命中註定般回天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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