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江宜恆〈身軀〉
  • 最後修訂日期: 
  宴席與殺戮往往是被聯結在一起的。阿伽門農在宴席間牛羊般地被宰殺、奧德修斯以標槍射殺求婚人,掀覆一桌桌的酒盞肉肴、哈姆雷特血腥的結局也是發生在餐宴之中。   為何死亡與宴席會被這樣並置在一起?是文人為了突顯死亡的慘惻而將背景設定在原先立意為慶祝的宴席上,以收反向之效?是因為在宴席時人會顯得鬆懈,易於執行暗殺?還是人在感官享受上得到極致的滿足時,總會本能地聯想到死亡?   或是說,這是一個宗教性的隱喻筆法;宴桌即祭臺,阿伽門農即祭品,克呂泰墨涅斯特拉即主祭者。將行活祭之人作為祭品,一報還一報,簡直是一個宿命的迴圈。   「祭,祭祀也。从示以手持肉。」祭祀在遠古就已經指明了以肉為祭品獻神這一層定義。祭品為何會被特別規劃為肉呢?以蔬果祭神不也是在上古就存在的情況嗎?一來是因為肉是最為珍貴的食材,二來是眼見活物遭到宰殺會令人感到宗教式的激動;親眼目睹牛羊發出震懾空氣的淒厲嚎哭遠比把幾粒草籽、幾根稻桿擺上祭桌要更能引發人類對祭儀的敬畏。   不過,回頭來想,就算撇開這些文學中的場面不談,宴席本身就是一個滿載著大規模的生與死的場合。餐盤中的肉肴不就是無數死去的生命,至於赴宴者則是在無數的珍饈美饌中享用生之喜悅。   幾年前,我曾參加了牧場的旅遊團。   牧場允許遊客在柵欄外給羊兒餵乾草。原先羊兒是怕生的,但當牠們一見草料招呼過來,便立即齊擁而來,嗷嗷叫著你爭我搶。一搶著了就把它給答答地吸進胃袋裏,而當牠們把乾草啃到末尾的時候,牠的嘴便會微微地觸到你的手,人與羊的關係不再只是觀看者與被觀看者,而像是有了親密情誼的夥伴,儘管羊兒未必作如是想,但這總是令人開心的。   而牧場所提供的午餐正是一匹烤全羊。數支鐵叉交互穿過牠的四肢關節,整個身體固定如舖展開來的布匹。這意味著在遊客搔羊兒的頭的同時,牠正被處以剝皮、出血、去臟種種程序。   在炙烤的同時,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人;應該是牧場經理什麼的吧,對遊客們連連自豪地宣稱:「我們的羊絕不會有腥味!」   當一副軀體失去生命,人對牠的價值判準就會有所轉移。在生時,人看重的是牠的外觀,是壯碩還是惹人憐愛。淪為屍體後,牠的價值就在於牠的身體本身所能帶來的味覺經驗。這待遇的轉移是如此之快,一翻兩瞪眼。   海子不是這麼說過嗎:「人類是多麼擅長,使用水和火使屍體發出香味。」   這是多麼精確地表達出了人們所難以接受的存在現狀呀。人類所食用的肉肴,無論被調理得多麼精緻、美味,它終終究究是個屍塊,是一個擁有感知能力的生物身體的一部分。      我家有隻博美,叫辛巴。雖說是博美,但牠沒有一般博美那種既神經質又不知道在跩個什麼勁的樣子。相反的,牠的雙眼澄澈,圓得跟葡萄一樣,瞳孔深棕又隱隱帶有絲帶般的藍色光茫;看上去誠摯得要命。   如果餵牠乾式的狗食;也就是那種硬梆梆、棕黑色、像是餅乾的那種飼料,牠就得在盤子前兩腿發軟地蹲坐著,千般苦惱地望著飼料,如此經過十分鐘以上的掙扎之後才無奈地下嚥。   但是呢,當你從冰箱中拿出牛肉罐頭,他就會直向著你拼命甩尾巴,鄭重其事地猛吞口水。整個罐頭對牠的一餐來說實在是太多了,罐頭中的肉又是緊實地黏在一起,如果直接用倒的,就勢必會把整罐都給倒出來。所以事先必須先用筷子把它給攪碎,這麼做的時候生肉的腥氣便會直湧而上。眼見著成團的,已被絞過一次的生肉再一次被攪爛,這讓我隱約產生了一股參與宰殺般的罪惡感。   那辛巴呢?牠會激動地哈哈呼氣,飛也似的把肉團吞下肚裏。   該死的,我真羨慕牠。   我的左腿曾被卡車輾過。事發當時我陷入了昏迷,醒來時,我仰臥在大馬路邊,一旁的車流不停地駛去。而我的腿,儼然成了一幅肉舖般的圖景。   (寫到這裡,我那不停跳針的音響,突然流暢地發出The Postal Service樂團英倫搖滾式的清朗樂音,彷彿剛才的跳針是為了讓我處理情緒而給予我寂靜。)   我的身體無異於牛羊;是有著被切割、分食的可能的。這一層事實是如此赤裸地攤在我的面前,無可否認、逃避。身為一副肉身卻必得慾望另一副肉身,這就是作為生命的宿命。   「大學時代,到其他星球去旅行的夢想總是很吸引她。如果能遠遠地逃逸到外太空,在那裡,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呈現,不需要身體,那該是多麼快樂的事呀!儘管那嚇人的火箭發射了無數次,人類在外太空始終不曾走得太遠。生命如此短暫,以至於天空對人類來說,成了一個黑色的篷蓋,人類不斷地在這蓋子上撞破了頭,再跌回地面,跌回一切生物吃食並且也可能被吃掉的地面。   悲涼與驕矜雜纏。『馬兒的背上,死神和孔雀』她站在窗前望著天空。沒有星辰的天空,黑色的篷蓋。」──米蘭‧昆德拉《無知》      我有時會想,為什麼昆德拉要在這段文字最後提到這麼一句詩,它和前面的文字有什麼樣的關聯?也許馬兒的背,便是一個充滿變動、劇烈起伏的世界。孔雀為絢麗之生;死神為無情之判官,也就是萬物都將走向死亡這一點定律。孔雀纖細柔弱,生命隨時都會隕逝;而死神則是恆在、萬世不易的。死神與孔雀相背而立,隨著馬兒的奔馳茫然望向不同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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