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劉吉純〈賜福〉
  • 最後修訂日期: 
國境之南,一個古老的教堂,座落在山下的小村莊。鐘聲敲響著,穿透清晨迷茫的霧氣,喚醒村民惺忪的眼睛,也許還有看不見的那顆心。 西班牙的神父,不惜千里而來,在彩繪玻璃映照的繽紛與神聖裡,朗朗讀著莊嚴厚重的玫瑰經。繁花雕飾的窗鋪出的光影特別美麗,透出金黃的光束更像是天主的頂上散發出來的,於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了,寂靜使雪白的空間更顯莊嚴,那一張張仰望著希望的臉,那一聲聲喃喃念誦的潮湧,把人間苦難撫觸得如絲緞那樣柔軟祥和,飄搖的船也安然止息海的臂彎。 賜福的母親,煮完鹹粥稀飯,呼喊賜福起床,卻發現賜福全身僵直,動也不動。她劇烈發抖的手輕輕置於獨子的鼻下,老天!沒有一絲風吹草動。 撐大眼睛的賜福母親,貼住賜福左胸,但它已不再起伏。快樂奔馳的鹿的腳步深深陷入沼澤,完完全全聽不見噗通噗通的蹄子的跳躍。 「賜福!賜福!」她哭喊著,吶喊著,發狂叫哮著。然後,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村人幾乎都已到齊,環繞著賜福母親的滄桑形骸,以及賜福稚弱的小小身軀。聲浪起起落落,流暢得像是海上永遠沒有暗礁巨石。 鄰長拍著賜福母親的肩,努力想在枯冷的黑夜點燃一束薪火。「賜福蒙受天主恩召了。」 「天主啊!我就這一個孩子和我相依為命而已,為什麼好端端地您要帶走他?不管怎樣,我只要他回來!我只要他回來啊!」 哀嚎的聲音被層層疊疊的經文覆蓋,漸漸地愈來愈弱,而那些愈來愈模糊的人形,也在潮起潮落的廳堂,終於無法辨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緊密的人潮開始抽動鬆散,只剩下幾個特別熟悉的身影還在賜福母親前幽幽晃動。 沉重的傷悲壓住這個家整整兩天,恍然所有看得見的東西都重得幾乎陷到地底了。 忽然間,像是有那麼一點奇特的氣流在騰出的空間裡攪動,神祕而溫暖。 「啊!啊!賜福醒了!」一個陪伴多時的鄰人驚呼。 小小的身軀溶化似的軟綿綿動了起來,翻個身,睜開眼,就像每一天睡夢中醒來一樣。 賜福母親瘋狂撲向賜福,捏著他每一寸溫熱的肌膚,瞪得牛鈴般大的眼睛眨也不眨。 復活了!得救了! 村人從驚嚇中慢慢恢復鎮定,交頭接耳讚嘆天主的神蹟,堅定的信念和歡呼讓酸腐壅塞的空間瞬間煙火斑斕。 跪在天主聖像面前的賜福母親,眼中有著閃耀的感動,淚水折射出來的光比鑽石還晶瑩。 但是賜福完全忘記了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連以前的種種,也都想不起來了。 無論如何一條命是撿回來了,賜福的母親從此帶著賜福在教堂的庭園修剪花木、打掃落葉、擦拭窗台、虔誠禱告。 「這樣的恩澤不該傾盡所能感恩嗎?」賜福的媽媽打從心底這麼想。 如此一年過一年,直到賜福的媽媽老得不能再勞動,賜福的背也愈來愈駝。 賜福的背雖然駝得厲害,但是他從來沒有忘記母親交代的每一件事,他得讓教堂看起來乾乾淨淨才行。 黃昏的光線將賜福剪成一個皮影,不停地掃著落葉,不停地掃著塵埃。 剛放學的我放慢腳步,好奇的眼睛網羅著他的一舉一動。忽然,他回頭看見我,並且對我笑,還大聲地說:「我知道妳是誰!」 我像被釘住一樣呆在原地。 「妳的爸爸是老師,妳的舅舅住在村頭,妳的阿姨在開雜貨店,妳有三個姐姐……」好像有說不完的資訊噠噠噠噠從他嘴裡跑出來,那一開一闔的嘴巴周圍,紛雜羅列點點的鬍渣,跟著搖搖晃晃。 「你怎麼會知道?」我故作鎮定地問他。 「我當然知道,我每一個人都認識。」 「為什麼你每個人都認識?」 「我就是都認識啊!」 我覺得事情似乎有些詭異,腳步一步步後退,退到離他遠遠的地方,他的笑於是愈來愈模糊,他的駝背也隱沒在一幢幢矮房子裡面。 其實,除了我多心以外,村子裡從來沒有人覺得他有任何不對勁,他是那樣乖巧虔敬,甚至還能帶給大家一點生活的趣味和成為村景的點綴。 賜福的媽媽也交代他在村子賣衛生紙維持家計,因此賜福每天都提著一串衛生紙大街小巷叫賣,不過永遠都只有一串。 經過我們家門口,我的母親喚住了他。 「賜福,買一串衛生紙。」 一串衛生紙十元,我的母親手中的一張五十元鈔票嚇到了他。 「我不要賣妳,因為妳沒有十元。」 他不會算數,十元換一串衛生紙的單純定律被打破了,所以他負氣轉身就走,而且三步併作兩步,速度飛快。 放學,我又在教堂轉角遇見賜福,他手裡拿著一塊糕餅,衝著我笑。 「別人給我一塊粿,我要帶回家給阿母吃。」 他喜悅的臉,讓臉上線條像漣漪一圈一圈泛開,漾在水波上的那些鬍渣猶如水草輕輕晃動。蒼老的皺摺和天真的笑顏既衝突又諧調,我好奇的注視既安靜又深遠。我不再怕他,我想畫一幅畫,一幅不同蒙娜麗莎的微笑的微笑的畫。 賜福的媽媽病重在床,賜福好幾天都忘記出來賣衛生紙,升著火,熬著粥,呵著粥上熱騰騰的氣,一匙一匙餵進她媽媽的嘴裡。 賜福的媽媽眼角一顆顆的淚水滾下,賜福慌張地放下粗厚的瓷碗,抓了一面毛巾對著乾癟的臉頰擦了又擦。 「阿母,你不要哭,我餵您吃飯。」 賜福的媽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因為自己渴望有一個孩子,卻怎麼也無法受孕,聽人講鎮上有一個男嬰要送人,立刻前去探訪。在看到賜福的那一剎那,他的心就深深被可愛白嫩的小臉攫住了。 賜福從小聰明伶俐,喜歡和她一起上教堂望彌撒,厚厚一本的玫瑰經,不知不覺就記下了。 當賜福叫著:「阿母!」那便是她最幸福的時候,生活的艱辛瞬間都冰銷煙散。 即使沒有一絲血緣關係,當賜福依偎著她,對著她撒嬌、耍賴,都甘之如飴。 她只要看著賜福好好活著就心滿意足了。 賜福的媽媽安詳地離去,躺在和賜福小時候躺過的相同地方,村人和從前一樣來祝禱,細細碎碎的交談聲、進進出出的腳步和臉龐、帶點涼意的斜斜光線映照在賜福老淚縱橫的童稚的臉上。 這間屋子從此只剩下賜福一個人了,賜福蹲在廚房慢慢升火,攪拌著的手不敢停下來,深怕有鍋巴太硬媽媽吃不下。 但是煮好的粥總是分量太多,沒有媽媽和她一起吃,多出整整一大碗。 他不會算數。 賜福哭泣著,但是他隱隱約約也知道從此一切就是如此了。 賜福依然每天在教堂掃落葉,工作完畢他會走進殿堂裡,一個人跪在冰涼的地板,凝視著天主的容顏。 也許,從那裏他看見了和她的媽媽一樣的神情。 在沒有人來教堂的寂靜時刻,庭園裡仍然流動著一聲聲玫瑰經的字句,迴盪在濃密的樹梢,偶爾也會有麻雀跟著唱和。 當然,那個蜷曲的身影一定是賜福。 我的姐姐結婚那一天,他出現在人來人往的喜宴裡,開心地拿著一只紅包袋,搖晃著、歡笑著。 剛好我們遇見了,他說:「我要祝福你的姐姐,我想來喝喜酒。」然後,他把紅包塞到我手上。 他找了個可以清楚看見舞台歌舞表演的位置,開心地喝了一杯冰冰的汽水,興高采烈地東張西望。 鞭炮響得歡天喜地,交談的人縱使提高音量,聲響也被炸得花花綠綠鋪滿一地。 我打開賜福的紅包,拿出裡頭僅有的,一枚沾油漬的五十元硬幣。 然而,我發現,透過淚光看去,那枚硬幣,竟然,比寶石還閃亮…… 後記:賜福因為獨居,在寒天裡感冒併發肺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病情,已經於前幾年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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