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一名
  • 適用身份:李孟豪〈無眠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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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徵兆:數日安逸睡眠,沒發過半場夢,夜是空白澄澈,因此一覺到天明。然而每日晨起醒來,我總是怔忡,疑神疑鬼,心裡預感著好日子將盡,就像家徒四壁的貧人一夕間暴富,總連枕邊人都疑猜。不了許久,果然應了我心底的讖,夜開始支離破碎。

 

躺在床上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一會是棉被蓋得過於全面,周身沒半點地方吹到電扇,擔心夜半熱醒,於是大動作將棉被重新佈置;過不久又覺電扇的風過強,直吹臉鼻,擔心身子受不著而感冒,連忙又起身調整電扇角度,並將棉被拉得更上面些,覆住半張臉。折騰好一下子,本以為萬事具已,無料尿意陡生,趕緊又翻身到外頭方便。這一起來花去了半個多鐘頭。

 

再度躺下後,盯著暗闃中因塗上亮劑而發光的手表鐘點是座標,如北極星引指方向。現今他指陳我的失眠,如此昭然坦蕩。我開始緊張,設定一小時後關機的冷氣只剩不下十餘分鐘。我是自作孽,總愛逼自己在一個小時的冷氣限度內睡去,是個徹底的強迫症者。又如強迫自己失眠。其實我都曉得,如果不多想自己會失寐,什麼也不會發生,境由心生,我信得踏實。可我老偏愛往那處想,叫什麼負負得正,只要都是否壞的,湊和在一起鐵定會變好,沒料到世間事哪來跟你瞎攪和些臭板板的數學公式。

 

失眠的人總是敏感。我總疑猜是外頭路燈過於明亮,礙了眠夢遲遲不肯抵達。因此強閉眼,密到一絲光也擠不進,我開始催眠自己入睡,腦中我呼佛號、我數綿羊、我背古文、我要自己無意識。平日誦讀的藥師經中只有叫我如何對付惡夢、惡咒、屍鬼等一切不順遂,可卻沒有一條教我遇到失眠該當是好?

 

窗外蛙躁動繁衍聲和著雨聲,衝撞進房內來。我試著再度闔眼,期盼溽夏能溢出點夢,澆涼我乾燥的夜。

 

等到冷氣機轟一聲,心跟著蹦一下,涼了,夜晚停止運轉,無窮無邊無盡無樂。我睜大雙眼像牛目,喘了口大氣,額頭逼出斗粒大汗珠。這夜是沒著落了。

 

於是像個經學家,我躺在床上開始考據自己的失眠。苦中作樂。

 

小時候失眠都是特定時日,泰半是因為戶外教學,前晚過於興奮以至於睡不著覺,又生怕睡過頭,索性徹夜未眠,那是幸福的,整個夜裡背包裡滿溢的零食與我為伴,不孤單;又或是逢年過節,大半夜被媽媽搖醒至中央廚房幫忙搓肉圓,晃頭晃腦的,搓下來夜也半皺了,工作結束返家睡回籠覺,躺在床上卻怎樣也無法入眠,凌晨天空中一閃閃的星子,澄澈我整個睡意。

 

不解的是國高中並沒有失眠的記憶,許是當時過於認真埋頭苦讀,沒來閒功夫失寐。然而唯一次為了失眠的苦去求醫的經驗,卻是發生在聯考結束,學測放榜順利考取大學後。照理彼時應是全付精神解放最為徹底的時刻,但我卻夜夜無眠。媽媽四界探聽,尋線在海安路旁找了間一家三世皆為中醫的診所,領我尋診。

 

中醫診所內一撇兒時記趣,不見瓶瓶罐罐豢著老蔘乾蟲屍,取而代之的是新穎的設備與製藥方式。中醫師是位四十餘歲的女人,穿搭時髦,風韻款綽嫵媚丰嬈。但下手卻不馬虎。滔滔地敘述症狀後,他遂將手搭在我脈上,用力捏把。頭一回我體會到何謂切脈,只覺雙指施力卻不失輕巧地撥動經脈,似有一股內力自其指端緩緩遞來,但我是這武俠小說讀得過多,瞎說的。切脈完畢後,他緩緩地說出探到的問題,我一聽詫異不已,因為他所說的每條症狀或生活習慣,我都經驗過,但事前卻不曾告訴他,這使我更加佩服這位女中醫,對他所講一切唯唯諾諾。末了他笑著同我說,不是已經考完聯考放榜知道結果,怎麼精神還如此緊繃,是要準備考第二回嗎?從他的話語裡,暗自挑明了一件事:我是一個不懂得放鬆的人。後來服了他幾回藥,許是心理作用,又或藥力使然,我且再度擁抱睡眠。

 

我是一個不懂得放鬆的人,到底困擾我許久,日後我用了幾次寒暑反覆確認,的確驗了此點。我是無福消受長假期,像我媽媽說的,一輩子是勞碌命,注定做到老做到死。長時間的假期耗盡我所有的體力,我且以為放得很鬆闊,無料精神是繃得鋼絃緊,我總欺矇自己,乃至於夜夜無眠。然而我依舊不懂為何身體總要與我作對?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接著一陣嘩啦啦的水聲響起,是家人夜半尿急,正跪蹲著用著夜壺。

 

反身,我整人趴在床上。眼睛火辣欲淚,依舊無眠。

 

以前常住在高雄旗山外婆家,睡覺時,阿嬤會先站到床上,伸手拉線開暗燈,那是一種很老式的燈泡,拉第一下是全亮、第二下小燈亮、最後才是全暗,不靠開關操作的。阿嬤會把床鋪讓給我與阿公睡,然後用竹蓆鋪在地上睡,他說夏天這樣涼快些,並且打開他的收音機,咿咿呀呀的,總播送著我沒聽過的台語歌,有時陣是日語,更早一些會有人在裡頭賣藥講廖添丁飛天鑽地,劫富濟貧。我通常是趴睡,讓阿嬤伸手幫我抓背。阿嬤的指甲修剪得很尖銳,並且會擦上艷紅的指甲油,然而從事農作,指甲色澤經常刮花,但他仍是天天塗抹補色。這樣的指甲抓背最是爽快,像耙田一樣,一耙耙來回刮著背部肌膚,阿嬤常念,尻脊邊攏抓嘎花去啊啦,紅紅一痕一痕。就像紅指甲被刮花的圖騰,紅裡透白,白裡滲紅。經常我尚未睡去,阿嬤早已睏死,而我慣習在他的抓背中入眠,此時只需稍稍搖晃我的身子如同服務鈴,阿嬤的手便又會動了起來,來回摩娑,伴著電台滋滋雜聲,身旁阿公的鼾聲如雷,還有黃黃的燈泡光,我便闔眼睡去。

 

而今失眠如死亡的行列日益壯大。而我卻無力反抗,只能在眠床上靠回憶度夜,一暝過一暝。也許,這一切就只是一場夢,失眠有眠全都包括,盡是荒誕言。四點餘分,天漸亮,起身至陽台,日頭尚未放光,雲是粉紺色澤一摞一摞屯在空中。青蛙鼓鳴了一夜,我以為戶外是溽熱難耐,無料一陣風飄搖晃過,始知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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