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錢寬城〈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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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夢,常常是抬頭只見五指的艷陽,落雨溼不透的窗頭草,嫩草絨絨地像瀑布一樣瀉下一片從來沒有接近過的蔭涼。

 

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畫筆了,自從我跟隨父親學畫直至堅守畫筆理由的最後一道窗戶紙被可笑的原因捅破以來,我從來沒有記起過那幢整日在杉樹間荒涼變髒的水泥大樓。直到為了給這位入冬後的勇士畫一幅偷偷的正面肖像。

 

現在這只蒼蠅也就是我的勇士,靜靜的在書桌前窗玻璃上,摩挲著頭頂的觸角緩緩地爬著,卻忽然不動了,似乎在等什麼。像極了那時躺在床上極力克制著想要撕下潮濕牆皮的衝動的我。

 

房間很糟很潮很小,有一段墨綠色的床單撲在半幹半濕的海綿上。海綿靠著的是一個款式過去十數年的便攜床架子。床尾散落著一些牆皮,他們有白有綠有紫有紅。偶爾某次,在抬頭過後,我才終於看到那搖搖欲墜的一大片牆皮。

 

“究竟什麼時候它才會掉下來呢。”我極力想要看清那塊牆皮的顏色,但昏暗打敗了四處遊走的昏黃。

 

但我顯然更為在意的是它自己,所以我就這麼等著。漸漸的,我等的有些惱了,一定是封閉而渾濁的空氣沉重的拖住了它。趕緊踏著拖鞋,推開了朝南的唯一一扇窗子,不經意地驚走了上面的蒼蠅,把風放了進來。

 

然而,風進到裡面來並沒有起到任何預期的作用。但窗外,風卷起了雲,弄亂了樹,還傳來隔壁油畫室濃濃的松節油味。我掩著鼻子,又看了一眼牆角,它還在。

 

書桌前的我小憩一會兒,抬頭發現蒼蠅還是沒有飛走。如同一顆黑色的大頭釘,插在透明而模糊的都市上。呔!對面銀行的樓頂羅馬數字巨型鐘,模糊的竟然看不到時間,只知道就這麼落雨了,難怪它不肯······

 

在畫第二副素描之前我已經朝牆角的牆皮看了好幾眼了。順便看了看飄在地上的第一張素描紙,上面出現了幾個水點子。我抬頭看看了天花板,卻不料雨水從側面落在我臉上,像可塑橡皮黏上失敗的鉛粉陰影。我沮喪的放下鉛筆,像往常一樣,我討厭塑造蘋果,我喜歡把它們用乾脆的線條刻在紙上,抹上幾筆,讓人們去想像它是鮮豔可口還是乾枯皺巴,或者和眼前的一樣,黴到發綠。

 

我也快發黴了。在書桌前忍了好久的肚餓爬出家,在潮濕的街道上尋食。門口的餐館最近新飼了一條狗,而本來在雨後最活躍的放養在綠化帶裡的雞們,都不見了。似乎是為了過年。而在這時,傍晚的街燈亮了,燈光射下形成一個柱形光帶,微風帶起的細雨如同是光帶中的遊魚,雜亂無章的攪動著,我越看越覺得不安。但凝實的光在漆黑中又顯得那麼的安詳而悠閒,這不算是光本身給我的感覺,但這光只會在黑夜降臨。因此,以後我對路燈的感覺也是那麼的矛盾,到底我是喜歡光,還是黑夜呢。

 

房間裡的我還是沒有拿起畫筆。窗外雨下著,窗開著,樓下的環形水泥植樹台還是那麼的默默無聞的不起眼,冷冰冰的打斷我讓它倒塌的念頭。我回過頭去看牆皮,還是那麼的搖搖欲墜,每個看到的人都覺得它應該在10秒鐘之前就落下來了。但它沒有。

 

我急了,這和期望著不存在的下課是一樣的絕望。畫不好就沒有下課!因為畫不好是別人定的。而牆皮何時下落又是誰決定的呢。是那沒有憐憫心的希格玻色子,還是慈悲的佛祖呢。 我以前常常嘲笑宿命者,但他們把我的嘲笑當作了宿命的一部分,把我好心為了去改變他們宿命而投擲的一塊石頭,一顆松果當作宿命,甚至把我也當作他們的宿命。

 

此時即便拿起畫筆砸向牆頭,我也輸給了宿命。於是,我絞盡腦汁,只為了不輸,我發現自己剛開始的等待策略是準確而穩重的。我很高興,只要牆皮不掉下來,我就沒有輸。態度就這麼輕易改變了。我千方百計的不希望它掉下來,忍住了不做任何事,哪怕撓癢都害怕擾動那微不可察的氣流,而我可不願做一隻神奇的蝴蝶。

 

等,也是掙紮,如同當代生活,閉眼隨便過,睜眼將就活。 離了路燈,落完三碗熱面,已經可以滿滿足足的對肚子有個極過分的交代了,拋開該死的路燈,扶著堅硬的牆壁,一步步返回家裡。我沒有回到書房,因為我發現我挪不動腿,我忽然又找不到書房,於是我又歇斯底里的覺得自己眼睛不見了。當我發現一切通往書房的動作都是徒勞的阻塞後,我傷心的閉上“眼”,就近找著沙發,躺了上去。

 

躺著躺著,全身上下鬱積就都離我而去了,但···但我也睡著了。

 

在畫室裡我等著等著也睡著了,直到第二天的鳥叫,我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牆皮掉了沒有。如同理所當然的一樣,我高興的發現它還在,於是帶著勝利者的自嘲,我搖了搖頭,似乎覺得一切都踩在我腳下。認為這一整天我存在的目的已經解決了,就這樣的,用一個自以為無懈可擊的理由讓我選擇將就了這一天。

 

平淡的日子總讓我以為我不會輸的,直到有一天,有人說大樓需要翻一下新。第二天就來人了,我在失眠痛苦與煎熬度過了前一個晚上,焦慮在無病的痛苦和無聊的矛盾的邊緣。第二天在第一時間在視窗狠狠盯了一眼那個背著橘紅色安全包的無辜維修工後,我便整日用這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牆皮,盼望它不要因為四周吵鬧的震動與沉悶的敲擊而落下。

 

九四年,有人和我說人生像一盒巧克力,結局往往是出人意料的,直到那天我才相信了這句話,經歷一天的掙紮,牆還是牢牢的生在牆上。我如釋重負的長出了一口氣。提起畫筆,開始愉快的描摹這一切,時時不忘關注牆頭皮,它已然成為我生活的重心,憑此來給予自己的生活以不敗的信心。整個過程就是等。可以是等待成功,也可以說是在等待落下那一刻的失敗。但這好過沒有希望吧。我如此安慰著自己。

 

終於,在沒有任何徵兆的前提下,我趴書桌上的睡夢被窗外的除草機吵醒了。惺惺忪忪迷迷糊糊的我看見書桌的紙上有一個被口水浸濕的模糊畫影。哈,那只蒼蠅竟然還在,我晃著腦袋渴望撇去這糟糕的夢,並充滿好奇的觀測那只蒼蠅,當我很不合時宜的選擇去開了窗戶,本以為會嚇跑它,但後來才醒悟那微微顫動的翅膀不是因为久等的劳累,而是激动的欣喜這千載難逢的潛入的機會,而他為此等待的代价是花去了他入冬後屈指可數的一個夜晚。

 

其實到現在我都在疑問那天晚上是我夢到了在等牆皮落下來,還是蒼蠅夢到我在趕它走。 至於那牆皮有沒有掉下來,歷史的長河早給出了答案,人們因為渺小而林立在天地間,因為自欺欺人而苟活於世,因為無聊而不去在乎理想。 失落的我轉而低下頭來,急于去尋找那只蒼蠅,想知道它飛進來究竟為了什麼呢。难道是如我一般寻找可笑的信念来支撑自己吗。

 

當我在家另一邊的餐房的窗上看到他疲倦的屍體时,已然過去好多個清晨了,那天我穿著睡衣,慵懶的坐在餐桌边,忽然嚼不动早餐了,木然的看着窗外模糊的蓝天白云,都市背影。眼神中满是渴望也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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