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一名
  • 適用身份:林燦〈寧靜海〉
  • 最後修訂日期:2016/10/18

經過路口時,我抬頭眺望夜空,半月暈沉沉被雲掩蓋,路上沒有任何人影。從身上掏出手機,才驚覺已經夜間十一點多了。我加緊腳步,在空曠的街頭大步跑著,今天沒有騎車,十一點三十九分,最後一班捷運應該快要進站了。

        在捷運上搖搖晃晃,一個不留神便會在不規則的晃動和噪音下沉沉睡去。茫然的我死撐著眼皮,望著那凹陷捷運座椅上反射的淡藍燈芒,突然覺得,那是一個模糊且幽深無比的隧道,連是否能通往何處都曖昧不清。

        就那樣直直地望著它,彷彿要被吸入裡面一般。

到家後,一進房門便看見,妻那在床頭燈照耀下反射出淡淡光暈的臉頰,在房內的黑暗中,安詳地靜謐著。我湊了過去輕撫一下她的臉頰,與平時親吻時不同,能夠清楚感受到那些仍然殘留的,青春時臉上冒過痘子的痕跡。

就像一直以來看到的月球突然表面被放大,出現在螢幕上一般。

還記得曾看過的轉播記錄,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一號上午六點,當台灣幾乎大家都坐在電視機前聚精會神時,阿姆斯壯也在月球將老鷹號登陸,並在這歡呼聲與吵雜聲相間的早晨,將人類的腳步無聲地印在名為寧靜海的月海之上。

待在床邊,看向窗外,只能看到隔壁公寓從不熄滅也從不明亮的昏黃燈光。勉強看得見夜空,被一片紅給滲透充滿。

總覺得似乎在哪裡看過這樣的情景,房間似乎消失不見了,妻輕微的打呼聲和衣鬢磨蹭也消散而去,我似乎在一片寧靜至極的荒原中孑然一身,地平線擋不住陽光,紅外線從遠方弧形的那頭漏散開來,將天空染成暗紅色。沒有風,也沒有任何聲響。

不知道是還在夢中,還是被我吵醒,妻翻了個身,手指勾住我的睡褲褲管。我這才回過神來,爬上床蓋上棉被,最後,在她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今天整整一天,這竟是我第一次將我的痕跡印在妻身上。

 

「快遲到了喔。起床啦。」妻說,一邊搖了搖我的身子。

「早餐也用了你的,快起來吃吧。」

我晃了晃身子,繼續窩回被窩中。

相對於一個最近總是早出晚歸,晨間還會賴床惹人生氣的我來說,妻是個乖巧的人。

早早考上公務員,進了區公所工作的她,總在晨間六點半起床,然後十一點入睡,幾乎沒有任何例外。下班直接回家,既不會無因晚歸,更不會隨意花錢。「為了能兩人買到郊區好一點的房子,要更努力。」、「如果可以我還想要去上一些花道課,會不會變得更有氣質呢?」妻總是這麼說著。在早晨我終於起床後的七點到七點半這短短時間內,她總是有意無意提起這些早已在我們生活中重複不下三、四十次的話題。

妻子一口喝乾了杯中的牛奶,那有一個微小痘疤的上唇彷彿在一瞬間亮起了光輝,成為月球上那些不是月海的銀色表面。

她拿起面紙,擦去牛乳,我彷彿回到現實之中,注意到的時候,妻子早已碰地關上玄關大門,只剩下我,還有桌面上一些被關門聲嚇到而從杯中跳躍而出的液態月球。

我也一口喝乾剩下的月球,將桌上收拾收拾,便出門去了。而桌上那灘月球,仍然被遺棄在土黃色的桌上,大概會在妻回來之時,恰好將它的酸味遍佈全屋。

那時,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影片向全美國放送後,也始終有人認為這部登陸月球,徹頭徹尾是一場由政府所主導,長達十年以上準備期的騙局。光影、國旗的飄揚和月面塵,就彷彿是隕石一樣,想要試圖把這顆被人類登陸的月球擊碎成美國某個南部的沙漠,而太空人們在那邊汗流浹背穿著太空衣玩耍。最後,這件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變成了記憶的謎團。

我踩進辦公室,人到了一半左右,我坐下來打開電腦,磨了一下腳底,覺得沙沙的,似乎有砂子跑進鞋底板裡,我脫下鞋子,將它們全部倒入垃圾桶中。

我目前正在一家新的天文雜誌社工作,明明不是什麼大型出版社,卻似乎因為正在起步中,工作量只增不減,經過了一個禮拜的加班,工作卻依然沒有任何減少的跡象。

「這是讓雜誌社拓展規模的重要時機,我們要共體時艱啊!」每天聽著總編輯如此喊道,我似乎也能開始想像,總編輯他因為埋首工作,而遭到妻子劈腿,最後離婚的畫面。

「看他那樣子,八成是性無能。不然一個有漂亮老婆的人哪來每天那麼多精力工作。」後面的同事一隻手拍上我的肩膀,嘻嘻笑道。

我正想回他些什麼時⋯⋯砰!前面傳出了巨大的聲響,有位剛入公司沒多久的小姐將前幾期的雜誌砸在地上,對總編輯破口大罵。

「我只是為了餬口飯吃才來的,共體時艱?我聽你在鬼扯,像這種爛雜誌鳥薪水,還每天加班成這樣,我回鄉下老家種田都比這輕鬆。拓展規模?你這老屁股,去好好開拓你的後庭說不定還能多賺點錢!老娘不幹了!」

她也不管在場眾人的錯愕,用仍然發亮的高跟鞋踩過丟下的雜誌,背起背包,摔門而去。總編輯則像是話說到一半被口水噎到,露出了難受的臉色。不久,大家便將注意力轉回自己前面的螢幕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我看著那些被踩到髒破的雜誌,總共六冊,是這家出版社全部的歷史,卻沒有任何人願意拾起它。

就宛若站在那月球表面,面向太陽即將落下的地平線,還沒看見太陽沈落,卻已有了太陽枯萎在我視界中的預感。或許,某天妻也會像這般對我咆哮吧。我滑鼠左鍵幾下,將我眼前那些狀似文字的月球坑洞變大了些,妻與我之間的空隙也擴大了些。

妻從來沒有做錯些什麼,我工作忙,無法陪伴她,她便自己一個人看書、聽音樂,將自己照料得好好的。在我有空時,她便會湊到我身邊,開始天南地北的扯出熱鬧的話聲。

但,我卻感到困惑。

妻從來沒有給我造成過困擾,她將自己打點得幾乎完美無缺,如同月球正面與背面,正面充滿了許多隆起高地與凹陷的海,但那隱藏在陰影內側,大都平順無暇的月球背面,卻永遠無法從地球上被窺見。

在我面前的妻,有活力的妻,在身旁依偎著的妻,卻也是從未依靠過我的妻。

今天工作結束後,我打了通電話回家,沒有人接。

回到家中,妻一如既往安靜地睡著,窗頭燈也依舊打落在她的頰上,可床頭櫃上多了張,「想和同事一起去日本一週旅遊」的紙條。

我拿起那張紙,寫上「好」後,忍住想揉成一團的衝動將它放回床頭櫃上。

看了看妻那略帶油光的臉龐,我熄了燈。身旁的無暇月光也隨而消失無蹤。

 

妻不久後便出門了,在一個冬日的夜晚,那天恰好滿月,但滿天雲霧濛濛不見任何一點月光。

其實妻應該早就計劃好了吧,她真的是問了我以後才決定的嗎?又或是其實這只是一個形式上的功夫?

如同一顆隕石要撞向地球,就算它在大氣層摩擦出再多熾熱誠摯的光輝,最終仍然不會改變它會墜落於地,撞擊我並鑿出一個巨大的傷口的事實。

從現在開始,我似乎也沒有立刻入眠的理由了。回到家樓下,我掏出鑰匙打開公寓大門,只有些微的光芒其餘一片陰暗。我覺得似曾相識,曾經在這樣黑暗,卻又熟悉的地方行走。磨了磨腳底,傳出沙沙的聲響,我似乎正走在一片沙塵地上。就彷彿被遺棄在一個毫無人煙之地。

要是,當初那些登陸月球的太空人們,有任何一位就這樣被大家遺忘,他會獨自一人橫跨那片寧靜海,卻依舊無法獲得任何一點冀求的吵雜嗎?

我向前踏了好幾步,始終碰不到樓梯的第一階,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以及心跳。沒有風也沒有空氣凝滯感,彷彿沒有空氣這個概念一般,我正處在一片荒涼的大漠中央。

又再走幾步,腳尖踢到某個硬物,我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腳,我這才發現,四周似乎沒有那麼的暗,大概是眼睛慢慢習慣這個環境了吧。轉頭一看,我只走了短短的一點距離,從公寓門口到階梯罷了。

沒有光亮的我,竟比面對寂寞時的我來得懦弱許多。

我走上樓梯,在家門前掏出鑰匙猶豫了一下,又把鑰匙收進去,走到公寓頂樓,轉開整支生鏽的門閂,走進頂樓幽暗的區域。

公寓過於老舊,為了雨天時不要漏水,公寓主人在上面增建整整一大片的鐵皮屋頂,既看不到天空,也曬不到陽光。在巨大鐵皮屋頂的籠罩下,頂樓就彷彿是一個高起的家,和隔了一條防火巷的另一座公寓頂樓房屋相互呼應,只是那邊雖以水泥鋼筋打建,卻早已荒廢,而這邊的簡易速成品卻依然存活。

我將背包一整個丟到水泥粗糙建成的立方水塔上,一腳踏著根斷裂的鐵竿,爬上水塔。往四處看去,周圍的公寓大約都四五層,以均高的樣式拓展開來,直到極遠方天際線那暈染成光譜渙散的邊際。

拓展到盡頭,兩座大樓彷彿邊界一般,靜靜矗立著。夜逐漸深了,光亮被靜默吞噬,各自沈寂的溫度在城市的房門間膨脹,一輕抖棉被,一窩的濃厚體味與溫暖便流瀉而出。

遠處大樓上的燈光,就彷彿電子訊號一般,亮起又消滅,在樓面上零星起舞,變換不同色調和光影的溫度,然後一盞一盞地消失,最後訊號停止。

若睡夢中的人半夜突然從床上醒覺,那些原本光影十足、吵雜無比的臨近公寓也會在睜眼的瞬間,悄悄靜謐成一尊尊漆黑神秘的水泥群像,一語不發地在徐徐夜風中佇立。

我隨手拿了一條斷掉的木柱,將釘有生鏽鐵釘的那一面朝下後,便將它架在一旁的水泥凸起上,緩坐在上面。眺望遠方,我四處尋覓著,不知道月亮平時都出現在哪一側。冬日的夜風徐徐夾雜著遠方城市人們的氣味,我不禁小小地打了個哆嗦。

最終,我還是下樓了。打開家裡大門,裡面一片漆黑。我沿牆壁摸索,尋著壁癌的觸感,卻仍舊沒有找到開關。摸黑走進屋內,拐進房間,將背包放下。整間房間與客廳不同,浸淫在銀色的幽暗光輝之中,環顧四周,也沒發現任何一盞燈光。

我走向床鋪,整個人直接躺倒在上,感覺好累好累,卻無法闔起眼眸。窗外傳出異樣的足音,我側了個身,將身體轉向牆壁。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那足音似曾相識。是參雜沙塵感觸的,從我腳底下磨損出的步行聲。

我,正行走著。

望著一片漆黑的天頂,行走著。

彷彿被閉鎖在半個漆黑的天球裡,在一整片沙地裡行走著。往周圍遠眺,群山接而隆起,我正在一個毫無邊際的盆地之中,聽著自己的足音行走,不知何去何從,只是不斷向前行進。

 

曾和妻兩人去中東旅行,那時的我們,在晚霞時分,於風景區漫無目的地走著,餘暉漸漸幻化成烙鐵,紅色流入地平線的另一頭。

我們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就只是並排走著,兩隻手輕握,朝向夕陽的方向一直行去。

「會冷嗎?」

「不會,我還好。」

「太陽下山後會變冷喔,多穿件吧,我身上還有衣服。」

「沒關係,太陽一直都在,我不需要啦。真的不用了。」

最後陽光被地表給蠶食殆盡,我回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從來沒有任何人。我向後退了幾步,看著自己的影子。一陣風吹來,沒有任何聲響,只有幾些把沙吹入了腳底,我磨了幾下腳,對著影子怔忡失去了言語。

遠方的地平線有點弧,一層夜幕席蓋天際,我又再磨了幾次腳,才倏忽理解到這裡是何處。天上一片黑暗,我回首一路印下足跡而成的道路,卻再也找不到那些印記。我望向太陽消失的那頭。

其實,她從沒到過我身邊,我望著她不斷行走,反而彷徨迷失了方向。

 

妻離開臺北已六天,明天就會回來。

「我會搭這班晚上抵達的班機回來,來機場接我喔。」

妻子出發前如此對我說。她還拿我的手機拍了回程的機票,說是怕我忘記,要做點預防措施。

我點點頭,她沒說什麼,只是衝著我笑了笑。

我看著她和朋友們走進海關,直揮手到她最後一絲身影消失在牆後,才彷彿失去動力的鐘擺,無力癱軟下來。

我再次打開來照片確認了一次,一行小小的字寫著:半夜十二點半抵達桃園機場。我關起手機螢幕,將它放到辦公桌上,直盯著電腦螢幕上正在排版的專欄稿,發愣了一會兒。

在紊亂的思緒中,我結束了工作。回到家中,依舊找不到家裡電燈的開關,我蹣跚地步入房中。自從妻離開之後,我便再也沒有成功找尋到電燈開關。在床上望向窗外,夜空依舊雲霧濛濛,我一邊想著明天接機的事,不自覺便在床上睡著了。

結果,隔天來了大量的臨時工作。本來就只有請半天的假,人在公司,理所當然的便被抓去幫忙,怎麼樣也拒絕不了。

雖然很焦急,但也實在沒有什麼辦法。我先用手機傳訊息給妻通知她我會晚到,然後讓自己靜下心來,盡可能試著快速把工作解決。但越處理越發現,這根本不是一個晚上就能簡單趕完的作業,至少得做到接近深夜才有可能。想試著提起我有請假的事實,但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將工作處理的差不多時迄一點半,我趕緊打了通電話給妻,卻沒有人接電話,打開訊息,也沒有新留言。我趕緊收完東西,隨手招了一檯計程車便趕往桃園機場。

兩點多時到了機場,我立刻又播幾通電話,第六通時,終於接通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晚到,現在在桃園機場!妳在哪裡!」我焦急地,用吼叫般的聲音說著。

但妻卻只淡淡訴說了自己的位置,就好像早已知道我會兩點多才到一樣,就好像她本來就不需要反照什麼光輝,從一開始便自成一體,獨自發光。

腳步慢了下來,呼吸的紊亂也漸漸恢復正常,我磨了磨腳底,沙塵滿盈。

我繼續朝妻的方向走去,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機場的行人匆匆,行李箱的滾輪聲都彷彿被擦去了,只留下自己的腳底傳來的細碎聲響,我感覺自己變輕了,稍微蹬一下,便能到五六步之遙。

遠遠的我可以看到妻,在一旁的等候座位上坐著,行李箱直立在她的面前。而她則一頁一頁讀著似乎是旅遊的日文書籍。

我用可笑的姿勢跳過去,最後在她面前停下來。她也沒有立刻抬頭看我,只是默默地把書收起來,抓住行李箱的手把,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我跟她走的意思。但我卻無法自己地佇在原地,失去了行動的能力,感覺似乎曾經經歷過。她的光輝,在我關閉太空船的艙門後便沈進地平線下消失殆盡,我只得背起裝備,朝著她落下的方向,獨自一人橫越那寂靜的灰燼之海。

可是,妻像是沒注意到似地,直直向前走,越過大廳,越過玻璃自動門,最後才停下來,不急不徐地回頭望向我,就宛若落日最後的光輝,然後玻璃門倏然闔閉,消滅了那最後一點的光芒,將我繼續遺留在這陌生的荒原之中。

我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向前走去。妻子的距離意外地近,彷彿走沒幾步路就能抵達,我卻好似一瞬間經歷了半永久的旅途,翻過陽光沈落
的盆地山稜,最終眼前只是另一片荒蕪,另一片暗沉的砂海。

在計程車上,我試圖去觸摸妻的指尖,她只愣了一下,然後立即將手抽回。

「對不起⋯⋯」

我在她耳邊囁嚅,但我們彷彿身處不同天體,我的話語在她的日珥上燃燒殆盡。

 

最終,我們還是和好了,總編輯也依然沒有離婚。就如同被海洋與冰覆蓋的木衛二,承受撞擊後,不管冰面碎裂多麼廣闊,不消個幾天,便被海水完全填滿結冰,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稀鬆平常,彷彿吃飯睡覺。

妻這次和朋友去了京都,她問我看過雪嗎?這次去的時候剛好有下雪,灑落在金閣寺上真的很美麗很漂亮。又說伏見稻荷大社的千本鳥居讓她覺得恐怖,而且山好高,沒有爬完就走了。

妻在和好後一有時間便湊到我身邊來,拿著她的相機,打開相簿講個不停。我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笑了笑回應一下,假裝想要似地壓倒她,弄的她開心傻笑,直把我推開。然而我是知道的,自己不管再這樣做幾次,我下腹部的陰莖都依舊是癱軟無力。

我開始認為眼前這一切都是玄武岩的幻覺。踩著這些砂石岩塊,拖著厚重裝備朝紅色陽光走去時,我也彷彿忘了性慾是什麼,就連是否將尿液糞便成功排出服裝外都不清楚。

就跟那時候一樣。我如此想著,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對妻笑了笑,從她身上起來,摸了摸她的頭髮,走回房間裡打開電腦繼續工作。

繼續閱讀著需要校對的文本,那字句彷彿一句句幻化成妻曾念念有詞的話。為了能兩人買到郊區好一點的房子,要更努力。如果可以我還想要去上一些花道課,會不會變得更有氣質呢?妻的話變成掃過附近的彗尾,而這些被它丟棄的老舊塵埃將我擊出無數的坑疤。我闔上了電腦。

漸漸搞不懂了,那些在我腦袋中關於某處的生活記憶,還有和妻的生活記憶,到底哪一方才曾經發生過。它們漸漸攪和在一起,交互浮現在思緒的表層,輪流佔據我身體的記憶。

妻回來後,我依舊沒有找到電燈的開關,但每當深夜回家,家裡的燈卻總是亮著的。

「開關在哪裡,我怎麼都找不到?」

「就在那邊啊,大門附近那塊壁癌的盡頭。」

妻埋首在書堆,頭也不回地回答。我隨著她的指示看去,卻依然沒有發現開關的蹤影。

我看向妻,她趴在軟椅上,周圍書籍四散各處,一幅一幅日本的風景也跳到地上,映入眼裡。

我開始不懂,妻先前想要買房的想法,想要學花道的想法,此時早就從她眼中遠離而去。她依舊持續發亮著,但不再那麼的永恆。妻現在的思緒,和我所觀測到她百萬年前的光輝,漸漸出現了差異。

「我們下次一起去東京好不好,兩個人去一定很棒!」

「嗯,是啊。」

妻興奮地訴說著腦中的想法,而我只能嗯嗯啊啊地,抱著陳舊的太陽影像,不願相信與以前不同的光輝。

 

「明天十二點可以先不要睡嗎?我有話想對妳說。」

「什麼事?」

「先別問了。就等我,可以嗎?」

妻轉過頭來直愣愣地盯著我一會兒,眼角稍微向左下垂了一些,點了點頭,又再度縮回她的旅行雜誌中。

其實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想對她說什麼,又或者說該說些什麼。妳不在的這段期間我很寂寞云云,每一句話語都似乎削過我想傳達的想法的邊緣,卻又無法將它完整訴說。

或許,我可以帶妻到頂樓,到那粗糙的水塔上,讓她看看我一直眺望著的風景。那拓展開的屋簷、遠方的大樓、從來沒見過的月,還有我。

 

原本原本,以為明日也是加班的一天,但當我到了辦公室後,總編輯卻突然對我們說,原本預定以月球與太陽為主題的大型雜誌專欄已經取消,而會換成什麼也都尚未確定。

我們就彷彿用易經推算出2012年5月11日會有大地震的王老師,準備了許多的糧食、民生用品,更已搭建好萬無一失的避難所,結果卻是一場仙人夢,唯一卜算到的只有自己的滑稽。

突然被解放的我們迷惘了起來,有人說要回家好好休息,有女同事拉著我說要去喝一杯,我則以身體不適想要回家休息拒絕了。突然感到煩躁,磨了磨腳底,卻發現我早已一腳陷在沙中,連輕快移動也沒有辦法。

結果,妻難得沒有一下班就回家。她有傳簡訊給我,說是因為辦公室裡有人生日,大家去幫他慶祝生日,可能會晚點回家。

我回到家後才看到這封簡訊,手上還提著大包小包,原本打算今晚好好煮一頓晚餐的食材剛從超市買回,在指上勒出重量的痕跡。

我將食材都塞進冰箱中,躺在客廳的躺椅上。

妻只是會晚點回來,這沒什麼的,她都跟我說清楚了,她也從來不是一個需要我掛心的人。

曾經覺得,是我工作忙碌的關係,妻才因而屏除我,獨自進化成完美。但,或許這也只是一個俱有致命吸引力的黑洞假說,只要將自己丟進去,一切的扭曲都彷彿玩笑般,被拉成細長的麵條,最後消失蹤影。

從來,妻就沒有因為我而改變什麼。一直以來,我能做的只不過是在不遠處,一個人靜靜眺望那熱得令人灼燒起來的光罷了。她日常地光亮,宛若柴米油鹽醬醋茶,從不曾為了誰,就只是普通地光亮著。直到現在,我才漸漸明白。

突然,隔壁的熱水器燒了起來,我聽著火焰的轟隆聲響,是妻自體的光熱在咆哮。我想,那趟日本旅程我不管答不答應,妻最終都會去吧,就像太陽的烈焰從來不需要為誰燃燒。

躺椅很舒服,彷彿就要把人的意識給吸進去一般,但我卻始終無法就這樣睡去,只能睜大眼睛,望向那壁癌盡頭,應該要是電燈開關之處。

冬日的夜晚很早,才過五點,室內的夕紅便漸漸轉趨灰暗,最後,整個家都陷入了暝暗之中。

家中一片靜寂,我躺在躺椅上,心中忐忑。望著牆上的時鐘,秒針和分針的步伐漸漸緩慢了下來,恍若靜止,以時針的速率原地踏步著。

就彷彿汲取了一生的生命來等待,時針分針共同在十二點鐘止步,妻依舊沒有回來,我緩緩從躺椅上起了身,整個狹小的家因無聲而遼闊,看不見邊際,也看不見妻的身影。我亮開手機,不知為何在圈外,時間也早已跳躍,停駐一個禮拜後的某個午夜。我熄滅螢幕,朝頂樓走去。

在黑暗中跳上有些許裂痕的混凝土水塔,我在先前橫架好的木柱上坐了下來。向遠方屋簷所遮掩的上方看去,遠方的大樓依舊矗立在那裡,從山岳似的屋簷頂端露出避雷針的尖端,一收一放閃爍著三角式的紅光,就如照相機,啪嚓啪嚓,便映出一幅幅暗沈的寂寥。

我直看著那道紅光,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我低下頭來,下意識磨了磨腳,這才發現自己身穿厚重白色裝備,靴上沾滿灰黑沙塵。

天上依然看不見月亮,卻也不見臺北慣有的灰雲霧漫,一種巨大的紅光從西方地平線那端瀰漫開來,一整空的星都因而黯淡。我眺望著它,除了磨動鞋底的聲音以外,周圍陷入一片寧靜。

我突然想起,那剛登陸月球時所照的那張相片,此刻,也早已成為歷史,漸漸幻化為虛無縹緲的光。

我持續望著那道間歇式的紅光,妻依舊沒有回來,好像又要再次沈落地表,去到那個我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我也將成為這星球上真正獨自的一人。

我眼也不眨地直盯著那屋簷的另一側。或許,或許翻過那座山,就能夠找到了吧。

我如此想著,起了身,朝那紅光行走而去。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三十六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