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劉昭明〈大肚山 外雙溪 中秋感懷〉
  • 最後修訂日期:
時光的流轉,歲月的飄逝,總是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的,花謝花開,日落日出,月缺月圓,循環不已。今年中秋,人在溪城,不知東海是否仍像往常那樣起風?記憶中,在以風聞名的大肚山,中秋夜總是肅殺的,甚至是狂暴的。遠處,嵯峨的中央山脈早以沉失在一片灰黑迷濛,可愛的白頭翁不再穿梭跳躍,惱人的寒蟬也不再嘶鳴,展現在相思樹林、在陽光草坪、在夢谷、在牧場的,是一片蕭條淒清的景象。走在山林小徑,從耳旁呼嘯而過的,鼻子所聞嗅到的,以及心靈的觸角所捕捉到的,盡是盈盈風聲,不!該稱之為滾滾風濤。因為這種風是懾人心弦,是令人震悸不安的,宛如閃電霹靂狂濤巨浪,從九天之上席捲而下一般!那麼浩蕩,那麼汹湧,將滿山遍野的枯瘦枝葉和叢叢杜鵑,搖曳出一種曠蕩而又悲愴的風情。    東海,名符其實的,是個風濤的海。源自這個風海所孕育出的中秋風情,是別處所見不到的,它是大肚山所獨具的。雖然我曾悠遊於斯,茁壯於斯,但筆拙的我,仍然沒法給予一個淋漓盡致的描寫,而長住溪城的人,未曾身歷其境,想必也難以體會那幅撼人心田的圖案。因為大肚山和外雙溪那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景緻,一幅是氣勢磅礡的張大,是屬於「秋聲賦」的,大肚山則是永叔的寫作藍本,因為我們從賦裡面的託意詞句和叢山裡面的濤濤風聲,兩者都可以讓我們領略出那種蒼涼而又悲壯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憂思的,是感傷的,是屬於那種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外雙溪則不然,儘管時序輪轉,已屬仲秋,白天秋老虎依然灼熱逼人,彷彿溽暑,就是此刻夜晚,也沒有記憶中的那種猛烈風聲,籠罩在四周的,祉是那絲絲淺淺的醉人涼意。坐在故宮台階,憑欄望月,遙聽雙溪水聲潺潺,左側是蜿蜒的龍柏古道,後邊是一片秀氣的山巒,以及山巒腳下如詩如畫的宮殿樓閣。在柔和黃暈的月光下,配上雙溪社區的點點燈火,觸目所及,天高地闊,碧黃相融,一切顯得那麼祥和,范文正「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所描繪的景象,不正是眼前的秋光嗎?外雙溪秋色的柔婉和大度山的勁厲,確是有差別的,就如同范文正公有別於歐陽永叔一樣,雖然兩人都是那麼忠耿正直風節自持,但期間確是有差別的!而古文不同於詩詞,「秋聲賦」不同於「蘇幕遮」,東海也就有別於溪城了。可是,對我來說,何者是過客?何者是歸人呢?想到這裡的全然孤獨,念我多情飛揚的往事,月圓人不圓,不禁愀然。    獨在異鄉為異客,在中秋這種月圓人圓的傳統節目裡,原本就很容易感受到一份額外孤伶的!何況斷腸之人,身懷愁緒,從溪城的月,想到東海的月,從外雙溪的水聲,想到大肚山的風聲,客中愁襟,故友思情,一觸即發。記得以前在大度山上,月圓之夕,校園漫步之際,每每喜歡吟誦「東海生明月」的詩句,因為那不但切景而且切情;如今,一樣明月,兩樣情懷,面對溪城明月圓潤碧鮮高掛天空,我卻深深感到茫然?多情總被虛情誤,如今,人在溪城,除了感傷憂鬱,就是消沉了,疏髮早斑,步已蹣跚,又何能踐履至友肇榮的深厚期許:讓東海明月再度光照外雙溪呢?沒有那份才思,也早已失去那份心情、那份雄心壯志;我渴望的是寧靜,是那種抱樸守拙澹泊省淨的生活,哀莫大於心死,我不希望再有任何值得誇耀的事在我身畔發生。可是,只要想到肇榮那份不讓管仲、叔牙專美於前的厚重情誼,我就會想要努力讓自己振作一下,雖然過多的哀傷和始終無法忘懷的沉痛往事,使我一直沒法讓自己堅強站起,讓自己的心志屹立不遙,讓自己重新再出發、再肯定!但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你給我的激勵和扶持,感激七年來,你所曾加在我身上的注意和溫暖。或許就像你所說的:朋友是相識在歡笑,而相知在患難之中的。往日,在我成功,在我飛揚的時候,遠在溪城的你說與有榮焉,每次我上台北開會或接受頒獎表揚時,你幾乎都比我還高興,彷彿得獎的是你而不是我;但我曉得,縱使我絢爛,縱使我有成就,實際上也並不能多給你什麼,因為,你幾乎樣樣都比我的。可是,孤眠敗屋,兔走慌台,人生無常,盛衰有時,有朝一日,在我最困頓、最落魄的時候,甚至在那個曾經死生相許的女孩子都離我遠去的時候,祇有你恆久地、適時地伸出雙手,讓我在瀕臨滅頂之中,稍微有所依託,有所憑恃,讓我在棉久的哀傷中,減少了不少的痛苦。人之相交,貴相知心,我會長記這份雲天高誼的!謝謝你了,肇榮。    高台獨坐,更色漸濃,清風拂面,傳來右方相思樹的多情韻律,記憶的浪花一波又一波。樹名相思,多麼富於情意,又是多麼引人遐思啊!想到大度山上那滿山濃麗厚密的相思樹林,這原是我所熟稔的樹種。今夜,相思樹底說相思,細葉清脆依舊,蔥鬱依舊,獨不見那滿樹黃燦如金的相思花。唉!樹名相思,相思而不開花,開花而不結實,多情總被虛情誤,細數紅豆的日子,畢竟已經遠了。祇是要待何年何月,才能還我心靈的平靜,才能結束這異鄉漂泊的浪蕩生活呢?陸遊名句:「青山歷歷鄉國夢,芳草也知人念歸」,陶潛也曾吟道:「羈鳥戀舊林,池漁思故淵」,想到我那個靈魂的故鄉,想到那個我曾投注生命和愛情的地方,多少個夜晚,魂夢為勞,多少次午夜夢迴,淚濕枕畔,為的只是那個不能畫成的圓。為何離開東海那麼久了,對那裡的人和事,還是那麼牽心掛念呢?為何離開東海那麼久了,對那裡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還是那麼懷念還留戀呢?唉!多情應笑我,笑我華髮早生,日子一天一天老去,卻不曾在期間抓注些什麼,或肯定些什麼,想來又是一陣心痛。承受不了氾濫的情緒,黯然起身,我決定回到那小小斗室,沏壺好茶,燒上一爐檀香,緊緊地把自己封鎖起來,把滿圓月色關在厚重的布簾外,讓最好的宜興壺、景德瓷和昂貴的凍頂烏龍,在滿室馨香煙穗繚繞之中,伴我走過寂寂長夜,伴我守在這份無奈的淒清孤寂。    室外是秋,室內也是秋。是外的秋是綽約的,是妍嫋的,是屬於外雙溪的;室內的秋卻是淒清的,是大度山的,是屬於那種百般無奈的。水開了,熱盞沖壺之後,再讓佛水沿著茶壺內沿徐徐而下,漸漸蓋滿捲曲細長的茶葉,在若有若無的淡淡茶香中,想到往日所自誇的是文人不死,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如今卻常懷疑,廉頗真的老了嗎?許久不曾執筆了,對學問的採擷,也早已失去那份熱誠和使命感!真的就這樣消沉下去嗎?沉重地提壺繞盞一圈,發出清脆的響聲。這種壺盞相碰所發出的悅耳樂音,原是我所喜愛的,怎麼今夜聽起來有點刺耳呢?茶杯純白,茶色橙紅,這原是我所熟悉所喜愛的顏色搭配啊!怎麼舉杯就唇,不聞其香?唉!今日之我,非昔日之我,室外秋色妍妍,心田沉沉。有誰知道這種滿懷傷心的異鄉遊子,在中秋夜獨自沏茶、獨守那份孤寂的滋味?沒有青衣紅袖,密語談私,也沒有那份鼓琴看畫,篝燈夜讀的心情。雖然小室焚香,茶具是最好的,茶葉是最名貴的,三泡之後,意興盡失,品茶的樂趣,在今夜反而成為苦惱的象徵,而在獨斟獨酌、自飲自倒之間,功在醒腦清心益思提神的凍頂名茶,反而變成憂悶的愁酒苦水了。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今年中秋,人在溪城,歡樂吾多,秋夜更覺苦長,熱茶早已冷冽,金猊也見香泠,想到事物的生命如此短暫,生活又如此無奈,用竹籤剔掉灰燼,重新加上檀香,讓濃濃的煙穗從狻猊腳下冉冉上升,嬝嬝上升,然後慢慢消失。看煙穗在上升和消失之間,是那麼自然,在有和無之間,並沒有什麼分界,難道存在的本質,原本就注定要失落一切的嗎?深沉地幫自己燃上一根菸,緩緩噴出煙圈,讓自己進入冥想,進入沉思。香是檀香,煙是香煙,檀香的煙穗是屬於狻猊的,心煙的煙圈是屬於金龍的,狻猊和金龍據說都是存於上古而消失在今天的,就如同檀香的煙穗和香煙的煙圈最後都必然消逝在不可捉摸的空間一樣,或許存在的本質,真的注定要失落一切的。香氣不斷,思緒不斷,我開始領悟在中秋夜,希冀花常開、月常圓、人常在,祇是遙不可及的奢想,祇是庸俗人類的貪婪要求罷了。畢竟花是不能常開,月是不能常圓,人更是不能永遠長在,永遠盡如己意的!這是自然界的迭替循環,也是構成人類悲歡離合各種生命向度的必然運轉。該來的,總是要來,該走的,任誰也留不住,縱使曠達如東坡,亦會感嘆:「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命運既是如此無奈,那麼,或許我們就應承受它、超越它。或許祇有讓自己心念清淨,捐棄塵寰的執著和迷戀,在我們的心中才能有一片澄明;反過來說,如果心地沉迷,未能了悟,縱令滿室滌瑕盪穢的檀香,滿口沁人心脾的茶香,也終不能澡雪出塵絕慮忘憂的。想到這哩,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人要突破自己的蛹,竟是這般困難。打開窗簾,天已微明,當一線曙光射入時,漫漫長夜已過,又是一天的開始!溪城生活,對我來說,或許過於孤獨淒清,沒有往日那份浪漫和飛揚;可是,經歷兩種人生境地後,再回過頭來,重新做一隻揀盡寒枝不肯棲的飄渺孤鴻,那種獨進還獨出,誰會我悠悠的飄逸胸懷,那種獨來不矜不噪的生活體認,未嘗沒有另外一番情味,畢竟淒清孤寂也是一種美,祇要我們能深沉地承受它、超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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