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陳稼莉〈無名指〉
  • 最後修訂日期:
樓下一陣喧騰,間夾著丁寧和倉促的腳步聲,隨後,底樓的大門猛力闔上;我知道她又走了,而這次,是到那個很遠的地方-烏丘-聽說是個鳥不下蛋、無水無電的地方。我想送他,然而,我還是讓自己坐在燈下,極費力地去傾聽他鞋後的馬蹄鐵,一下一下地,響在默巷裏。    在已然泛黃的記憶扉頁裏,猶鮮明地記得,一個俊俏的小男孩扳著無名指對一個胖嘟嘟的小女孩說:「我是這一隻,你是最後一隻。」小女孩茫然地搖頭,小男孩便洋洋地笑開了!在一句「呆」之後便十分權威地解釋:「外婆是大拇指,爸爸是第二隻,媽媽是第三隻,我是第四隻,你當然是最後一隻啦-最沒用的一隻!」每次,那「最沒用的一隻」總把小女孩惹得呱呱大叫,小男孩只有見風轉舵的說:「好好,給妳當大拇指-最粗最胖的一隻!」然而,這又把小女孩氣得淚汪汪‧‧‧。    許久許久以前了,那個小女孩是我,那個小男孩是他-我們家的「無名指」。    同根的兩株幼苗,在一個屋簷下成長,蒙受相同的滋潤與呵護,偏偏卻長成兩種截然不同的樹形。我像一叢灌木,平穩卻不突出,而他,則是一株長歪了的喬木-有著崢嶸的樹身、堅硬的質地,以吉納太多太多的櫛結。    他是個極端的O型,固執中帶著不由分說的霸道。在成長的歲月裏,已數不清有多少次,由抬槓口角進而發生劇烈的爭吵,乃至劍拔弩張地大打出手!三兩個月的冷戰則更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不到兩歲的年齡差距,使我們不懂得如何以「兄妹之禮」相對待,「爭辯」永遠是我們談話的內容,然後再以「不歡而散」作為句點。同學的哥哥始終是我羨慕的對象,而他對別人的妹妹也抱著同樣的心理。稍微大些後,當我知道「跟他拼了」吃虧的一定是自己時,便識相的對他敬而遠之,彼此劃定勢力範圍,互不相涉。淡漠,便似一垣頑強地藩籬,把我們隔在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裏,互不關心。可是,扛著相同的屋頂卻又是不能避免的事。    有很長的一段日子,我和他虎視眈眈地彼此仇視著,我不懂世上怎會有如此蠻橫不講理,自負自大又狂妄的人;他怎麼可以把音響開到我掩起耳朵都不能不聽的地步?他怎麼可以隨意進出我的房間而不敲門?他怎麼可以只哼句「借用一下」便把我的東西拿走而無視我的可否?他怎麼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便任意將電視轉臺?他怎麼可以把媽媽買的餅乾一人獨吞而不讓我知道?怎麼可以?在那時,它己乎成了我眼中的惡魔、暴君,到了令我深惡痛絕的地步!    父母對我們倆個實在傷透了腦筋!他們不明白為何只有兄妹倆人也會如此水火不容?那人家一屋子的小孩又如何過日子呢?他們更不明白的是,同樣地東西買了雙份,而我們仍有吵不完的架,好好的一個笑話說到後來居然會變成破口大罵!父母親什麼方法都用盡了,從個別開導到讓我們見對面地溝通,甚至採「再吵兩個都揍」的嚴厲措施,均無法改善我和他之間的隔閡;這究竟為什麼?不僅他們不懂,其實,我和他自己也不懂。    然而,在他不專斷、不倔傲、不暴躁的時候,也堪稱是個差強人義的夥伴,只是這種時候很少罷了。他的幽默感是我上能忍受他的唯一理由;記得在小時候,又有一次兩人雞飛狗跳的大呼小叫著,父親衝過來將早已扭成一團的我們扯開來,一併提起衣領像丟垃圾一樣地丟到門外,且忿忿地罵道:「兩個小鬼,成天吵吵吵,不要你們了!」說罷「碰」地一聲把大門關上。我跟他併肩坐在台階上哭著互相埋怨,但一會兒他又推推我,叫我回去向媽媽要幾件衣服,他要帶我去「流浪」-像漫畫「苦兒流浪記」中的一樣。於是我們又破涕為笑,開始計畫「流浪」的形成,他興致勃勃地說著,聽得我眉開眼笑,可是,等到星星全升起來時,他又把自己的拖鞋脫下來叫我拿去敲門-因為他說,去「流浪」外頭蚊子太多了啦!    另有一回,我跟他在客廳裏玩「官兵捉強盜」,別無選擇地我只有當江洋大盜,他一路喊「殺」地追過來,我從沙發跳上茶几,最後再跳到電視機上,眼看他就要抓住我了,不得以便從比我身高還高的地方往下跳,結果「五體投地」,前額立刻青青地腫起來!我方張嘴尚未嚎啕出聲,他立刻就一把蒙住我的嘴,恐嚇地說:「爸爸說下次你哭就要打你!」我推開他的手,深吸口氣正待放聲時,他又摀住我的嘴,再說:「明天我把老師的餅乾全部拿回來給你好了。」這次見效了,我便腫著額頭繼續跟他追殺起來,只是再也不敢逃到電視機上。    我去念幼稚園時他已念到大班了,第一天父親送我去上課,他便神氣活現的教我分辨上課跟下課的鈴聲,那時候我在他眼裏簡直成了低能兒童!下課時也不和我玩翹翹板,因為他說我太重了,會使他「居高不下」,玩「地球」時,又把我一人仍在裏面,他和幾個臭男生把「地球」轉得飛快,讓我天旋地轉,直到我哇哇大哭為止。    到他上了小學,儼然又成了家裏的「博學之士」,處處賣弄他的算術和國字;有一次,他問我什麼東西會吐絲?我說「蜘蛛」,就這句話讓他嘲笑了一個月,他的標準答案應該是「蠶」。不過因為這樣,讓我也小出了一次風頭,小學二年級時,老師問我什麼東西可以吐絲作衣服?班上小朋友異口同聲地嚷著「蜘蛛」,唯獨我力排眾議地說「蠶」,結果讓老師好生誇獎了一番!就從那回,首度使我對他有「傾心」的感覺。    等我升上五年級時他已念了國中,由於升學的壓力,他開始被父母親禁足。仲夏的夜晚,我和一大群鄰居小孩在門口喊「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時,他會兇巴巴地叫我們小聲一點,其實我知道他只是嫉妒罷了,然後我就會喊得更大聲!每次月考完後,當我正興沖沖地算有幾科一百分時,他也在愁眉苦臉的算有幾科及格?見到他被父親大聲喝斥的霉相,是我最得意的時候!可是事後,他總會威脅我說:「你以後就知道了!」果然,沒有多久,我的風光時期結束,也開始擔心起考試成績,那時,我們最親蜜的時候,就是發成績單的那天晚上,他總會到我房裏來研究如何去「拿」父親的圖章?    一年後,他考上了省中,那天晚上母親陪他去買了帽子等制服,一回來就「全副武裝」地向我示威,還囂張的拍拍我頭,讓我又恨又羨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突然「旱地拔蔥」似的拉高許多,在學校擔任閱兵儀隊,老是將頭昂得高高的。後院吊了包沙袋,成天聽他乒乒乓乓地練拳擊,然後噁心巴拉的向我炫耀他的「臂肌」「胸肌」「背肌」,一天到晚把「性格」掛在嘴上,而「幼稚」更成了他對我的唯一評語,我簡直恨透他了!但暗地裏,我又蠻心賞他修長的背影,心想:所謂白馬王子大概就是他那個樣子了!    可是,帶我升高二時,他便開始了他的苦難,連著兩次聯考落地,使他像隻掉光了羽毛的公雞,終日悶聲不響,沒精打采的,從補習班回來便關在房裏,電視、音響全都與他絕緣。偶爾進他的房間,只見落地書櫃堆滿了各種參考書,牆壁上還貼滿了安慰自己的標語,見他桌上擱著那張儀隊的相片。不禁令人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之慨!漸漸地,我也同情他起來,到我要考大學時,第一次跟他化敵為友,形成「最佳拍檔」;時常在深夜班張涼椅到陽台上去交換情報,那時他已成為聯考專家,從各類命題趨勢、錄取標準、到答題技巧均分析得頭頭是道,甚至自作聰明地宣布他的偉大創見:「英文那個答案印得最清楚,那個就是標準答案!」-。    其實,他是個相當聰明的人,從小親戚朋友都說他最靈巧,長得又好,而我除了「乖」之外沒落到過第二個讚美詞。他學什麼一看就會,心思也縝密,口才更是屬於「佈道家」型;他喜歡看電影,不僅僅是為了娛樂消遣,也是為了比較分析,它可以帶一個饅頭一瓶啤酒,在戲院耗上一整天。他也經常看評論性的文章,所以任何電影才一上片,他便能如數家珍地從導演手法談判到運鏡技巧,再由製片過程談到演員背景‧‧‧,他宏偉的志願之一就是做名電影貿易商,專門負責電影的進出口,他要使世界真正的一流佳片來到臺灣上映,更要提升台灣的電影素質進而打進海外市場。奈何,這一切隨著他聯考的再度落榜而成為「小人物狂想曲」!    那年夏天,他不得不收拾起飛揚跋扈的神采,「假裝輕鬆」的去報考軍校,從此,「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便成了他的最佳自嘲。在新生入伍訓練時,第一次以弱者姿態寫信回家「求救」,父母親南下探望他,回來之後猛嘆氣,當軍人的確不容易,不僅要有堅強的意志及超人般的體魄,更得要有高度容忍不得抗辯的服從。前者對他而言尚可適應,唯獨後者令他叫苦連天!他是個自我原則很強的人,絕不肯輕易向人妥協,更別說讓他服從一些不合理的命令,因此,「掃廁所」便成了他休假的唯一消遣!父親亦只有莫奈地搖頭:「去磨練磨練也好,否則誰也管不住他!」    天下沒有學不會的教訓,在摔得鼻青臉腫之後,他也懂得循規蹈矩、安貧樂道起來,因為他說:「再熬一下,等有了學弟之後就出頭了!」果然不錯,沒過多久他終於「媳婦熬成婆」,不僅又開始聲大氣粗起來,更是常聽他津津於修理學弟的經過。    我們各自離家求學,見面的時候愈來愈少,於是由小時的「相見如賓」一變為「先見如冰」,偶爾在假期中碰了面亦只是象徵性的哼哈兩句。他覺得我這「文弱」一身酸腐,全無用處,我覺得他那「武莽」則是匹夫之勇,毫無文化氣息!每每不巧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時候,我總會知趣地閉嘴,否則他那拳頭少說也有三、四百磅!「識時務者為俊傑」古有明訓,我們當「書生」的總是從「修身」說起,不爭一時而爭千秋啊!    「投筆從戎」之後,他的活躍依舊有增無減,在學校創辦個「電影欣賞社」以社長大人自淤,由班長、排長到實習連長,各項康樂活動更是少不了他,他當政治集會時,他總是自願上臺即席演講,更妙的是,連開水都不曾燒過的他居然把「伙委」幹得有聲有色,以致被公推為「長期伙委」。盡管外出時間極少,但仍有不少女孩子對他十分傾慕,甚至有位女孩打電話來家裡長期追蹤達數月之久,最後不了了之,天曉得他是如何去「擺平」的?雖然如此,但他仍舊保持孑然一身的洒脫,究竟是「故作姿態」抑或真是「六根清淨」這便不得而知。記得,有一回他突然帶四、五名女孩回家吃飯,樂壞了外婆,忙壞了母親,一陣雞犬不寧之後送走了女孩子,父親問他究竟中意哪個?他卻一臉無辜地說:「什麼跟什麼嘛!大家去郊遊,她門嚷著肚子餓,我就帶她們回來吃啊,早上剛認識,連臉都沒看清楚呢!」    我每次都說他的眼睛不僅是長在頭頂上,簡直是長到了後腦勺去了嘛!他常在吃飯時說「現在的女孩子愈來愈醜了,連看得過去的都少」,然後跟我便又是一場唇槍舌劍!這分明是「指桑罵槐」,豈有此理嘛!    畢業後,他被調至臺中服務,回家的時間就更少了,匆匆回來一趟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地。由於部隊經常移防,他也行蹤飄忽不定,電話打來,忽而在高雄忽而又在屏東。過年過節經常得戰備,所以根本無法預測他幾時能在家裏出現?數月半載的不見面早已平常,好不容易遇到我們倆人都回家了,父母親總是格外地開心!或許是都長大了,久久碰了一次面倒也不再以兵戈相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生疏和客氣;偶爾,他會帶些小點心回家,遞給我時,我竟會覺得有些彆扭,我在冰箱裡做了果凍,他也不再似以往那般一網打盡,只是禮貌性的吃這一兩杯,看在眼裏,著實令人不勝感喟!    二十歲生日時,他寄了五百元來做為賀禮,這可是破天荒的奇蹟!猶記得小時候,他的零用錢用完了,老是以「高姿態」來向我借錢,如果不借,就是天翻地覆的一場混戰!我從來不敢巴望他會為我花一毛錢,只要他不來「勒索」我就額首稱慶了。那一次,讓我感動得直想掉眼淚!也逐漸地有想他的感覺;他在家時,家中雖不得安寧,卻也生趣盎然,也唯有他在家,那一斗櫃的唱片錄音帶方英雄有用武之地,一家人也才有興致將電視看到收播!    那天他回來,說下回可能自願奉調至烏丘,駐軍跟「土著」們均須過著苦行僧似的生活,人人避之猶恐不及,唯有他,則是一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情,及「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坦蕩!父母親雖不捨,卻又無可奈何。當他再度大放厥辭,闡述他的革命人生觀時,我也不禁收斂起不屑一顧的態度,而頭以欽羨的眼光「肅然起敬」之情悄然爬上心頭‧‧‧。    今夜,他又走了,像以往任何一次離開家;小時候,父親常對我們說:「妳們都是生長在同一隻手掌上,共用相同的筋骨血脈,不論少了誰,總是一種缺殘!」我知道,不論他再如何霸道,我們再如何的互相傾軋,終究,他是我的,我們家的「無名指」啊!可是我也知道,隨著童年的遠颺,有些東西是再也不會回頭了,就像是潭底的雲翳,不是天上的雲絮,它,只能留待心頭掩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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