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蔡美玉〈參與商 〉
  • 最後修訂日期:
北伐那一年,他十七歲。隨著顧祝同南征北討,沒有死-當大部分的同袍都一個一個倒下去時,我不懂他那樣瘦瘦小小的身子,怎麼抵得住瘋狂世界的槍林彈雨。紛紛擾擾的大時代,總是需要一些小人物來增加它的悲劇感。    訴說起來都不是得意,活著也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多了一份回憶而已。    浩劫後的人生應是圓融成熟的。一離了家便只有孤單與淒涼。    怎能不回家呢?出門原就是為了要回家。只是當有家歸不得,或者家已毀了呢?安身立命就是要學著遺忘-忘掉父母,或者妻兒;忘掉一切曾有的快樂,連帶成長中的不幸。還能企求什麼?天地消長,人那麼渺小,再奢求祇有更氣餒。    你才發現能夠埋怨自己的不幸也是一種福氣。只是我們都活得不明白,日子就已經過去了。假如活得清醒呢?日子也依樣要過。因為一切都不甚清楚,我們才能做在藍天之下感嘆自己懷才不遇,或者說一些不著邊際的人生無常。而其實都無法洞破生命是什麼。    大家都叫他伯伯。    伯伯乎和誰也不來往。只是一逕地、默默地擦拭著桌椅。圖書館來的人那麼少,他那麼費力的拂拭,也不覺得要揮掉的是灰塵,還是充塞在這空間的寂寞,以及過去時間的往事。學生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就如同這個圖書館-需要的時候才想到它。一開始我是非常喜歡這圖書館的,它像極了外表古樸,而其實可以琢磨成玉的石頭。安安靜靜坐落在校園一角,連個標示也沒有-不求聞名的。走進去,更像一座古堡-一座可以讓他渡過餘年,也可能囚禁他終生的古堡。我這麼想時,他真的幻化成古老傳說中那些總是鎖住孤單、離奇、不可捉摸的古堡。而裏面的人物也總是幽幽深深。    我便得害怕,害怕有一天孤單、寂寞也一樣牢牢困住我。然而,每天早上十之八九是我第一個到圖書館。整個偌大的圖書館,在他忙完自己的事後,就只我一人。大部分時間,我不是讀書,而是在享受寧靜-不被打擾的氣氛。高興時甚且引吭高歌,他也不管我,我成了古堡的主人。    來的次數多了,彼此也就熟落。當我叫他伯伯時,他也顯得特別高興。那種欣慰使我聯想到父親聽見久別重逢的兒女喊「爸爸」,而事實上伯伯兩字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    一開始我就可以斷定他無家室。日子過得閒散,卻似乎一點也不快樂。他是沒有夢的,整個江山轟然沉淪之際,做個平凡的夢都是過份。可是,有很多人不也像他一樣嗎?他們不是也都活得興高采烈的?    那時候,我讀的那所高中,有一個守衛,學生都戲稱他(護)校長,他也深以這雅號為榮。兩個同是當年顧祝同的士兵,命運也相仿彿,卻是截然不同的個幸。一個是活潑開朗,一個沉沉鬱鬱。我每次和護校長聊天,總是嘻嘻哈哈。和伯伯,卻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然而;我和他相處的時候居多。    歲月就在獨來獨往中年復一年的流去。像個入定的高僧,只覺得人生恍惚。我待人一向淡淡的,而他幾年來的獨處也是不容易激動的。知道我要考大學後,他竟告訴我星期天也可以到學校看書。對於這份殊榮,除了一聲「謝謝」,却認為理所當然。冬天時,我更得到一項特權-可以在他房裏來去自如的取棉被,喝熱開水。他雖不是古道熱腸,對我算也是破了例。    有一次,他拿了兩個橘子給我吃,我還來不及推辭,他一語不發已經走開了。我對他來說在什麼也不是。它卻讓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中那個買朱紅桔子給兒子吃的父親。    常常是我在睡午覺時,他拖著那比他腳還大的皮鞋,嗒嗒地從圖書館走廊直到臥室,所有的寂寞、滄桑、無奈也被他走得響起來。整座古堡都在回想著無數吶喊,人生俱靜後,又都原封不動地躲回心中。他也常常在打掃時,把整個圖書館弄得驚天動地的-很不耐煩的。我最厭煩吵嘈,就幫他把所有的椅子輕輕地放在桌上,震耳欲聾的聲音才消失。後來他大概不好意思,打掃時聲音也降低了。這樣平時一無顧慮的人,卻必須為了我而小心翼翼,讓人感謝這份無情天地中的相遇。    不會說話的人連穿著也是安靜的。長年累月的總是一襲藍衫。他天生不善與人打交道,學校工友那麼多,每次看到他時,卻總是形單影隻。這個世界,不喜歡說話的人簡直就沒有朋友。他也不在乎,依然是一個人。只有一次,我看見有人找他,後來才知道是賭友。    我像被什麼人騙了一場似的憤怒!他原來也不是個安之若素的人!    少年的心性,原是容不得瑕疵的,知道他常賭博後就不大愛理他。有一天正看書看得煩時,他忽然跑過來問我:有沒有男朋友。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我卻順口就答:「沒有,我小時候就想當尼姑。」      「現在呢?」      「是不想,但也不想交男朋友。」      「對,現在男孩子都很壞!」    我聽了莞爾一笑,他自己就是男的啊!再仔細想一想,說的是現在。    是的,當我們唱「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屍氣豪壯」時,我們懂什麼呢?    我們甚至幸福得連「珍惜」都不懂。儘管唱的聲嘶力竭,都只是為了第一。那個莫名其妙的第一!    而我竟苛責他不能清心寡慾?    原來我只是要他照我理想中的生活過-一個人,幾天又與書在一起,正好可以埋首書卷,讀遍古往今來,笑傲天下蒼生。    高三快結束時,伯伯告訴我考上大學後一定要回學校通知他。我僅僅用功了四個多月,他卻那麼斬釘截鐵相信我一定會考上大學。相聚過後,總是分離。可是,要怎麼道別呢?儘管依依不捨,人總有你從手中抽去的時候。能離開這學校,我高興都來不及,又怎會留戀?    後來我終究是沒有再回去。我竟冷漠得把一份喜悅分與人都不願意!    苦難的心靈是如此容易地使兩個不認識的人聚在一起。我悲己身之無助,同樣也覺得伯伯是天涯淪落人。但是離鄉背井若是有目的,受苦也會甘之如飴。伯伯呢?家,隔著千山萬里路,即使憑窗遠眺也望不見水。東北當然是美的。我只覺得悠悠天地他是註定要流浪的。偏又不再是少年的瀟灑情懷。而歸鄉的念頭在極靜夜裡如惡夢般纏繞著他。於是他拼命划著槳,永遠划不乾的水。夜半醒來,只一片冷吉的月光-比不上故鄉的明。    這樣的故事因為太多,所以我們不在意。茫茫人海中,我竟謂這悲涼的生命而悲憫。但願我手中也有觀音菩薩的柳瓶,佛手一揮,甘露一點一滴落人間,化悲為喜,憂為樂,無情為有情。    還剩下什麼呢?除了愛。少年純真的愛給了國家;中年成熟的愛無處傾洩,只有埋藏在心底,讓日復一日的孤單啃噬著,到最後無可奉獻時,只有長伴悠悠歲月。    對於那些小時候住在家裏的老士官兵,我只覺得他們落寞,但更多時候聽到的是他們意興揣遄飛談彼此的英雄事蹟;對於幼年時家鄉那些或者兒子遠在南洋,或者操勞一生至死仍不得休息的老年人,也只是覺得造化弄人;對於一生中缺少歡樂,幼為養女,中年失偶的母親,我以為她有兒女也就夠了。    但是,對於半生戎馬,到老還是孑然一身的伯伯,我卻覺得天老地荒般的淒涼。    而活著就只是活著,永恆的也只是孤獨。他那樣不與人來往,又不是沒有愛,讓人不得不為他著急-怎會如此抑鬱寡歡!    真正幸福的人多半是平庸的人!但是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之間有著可怕的距離,前者永遠不懂後者所說的,他們充其量只是憐憫,而不是了解。假如犧牲,奉獻了一切,終究一無所有也是幸福的話,我寧願取不幸。    走過了半生的艱辛,他只有傷痕-啊!我的伯伯。天地欠他一份情,誰來還呢?他都已經是滿臉的風霜。    沒有被愛,沒有安慰,甚至沒有活下去的意義,我無法相信這種平庸的幸福。而他果真幸福嗎?他是命裏帶參商星的-一被子的漂泊,離離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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