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張弘興〈泥水匠的塑像〉
  • 最後修訂日期:
放下抹刀和托泥板,再從屋頂慢慢地看到屋底,老泥水匠嘴邊流過一絲微笑,緊壓在他兩眼上的皺紋也開朗了一些。然後他去洗抹刀和托泥板,他洗得十分仔細,就是柄縫裡一點殘存的水泥,也用小木片剔個乾淨。    甩掉抹刀和托泥板上的水,把它們晾在工具袋上,才用泥漿似的水,囫圇地洗個臉。那臉是紫黑色的。從籬圍縫裡透過來的幾許夕暉,畫在他臉上,使他臉上的水珠頓然增添了光彩。    向工頭領了五天的工錢,隨在其他的工人後面,循樓梯向下走去,他覺得他又富有了。心裏計算著買點什麼東西給他的外孫女,幻想著孩子撲在他懷裡的笑靨。    出了工作場,再回頭看看,那樓房已經做到八層了,他必須仰起頭來,才能看到籬圍的頂尖。像這樣的樓房,不知有多少幢都經過他的手,因為他有耐心,他抹的牆面像鏡子一樣光滑平整,在台北附近可以說找不到第二個!每次他做完了,總聽到包商向屋主說:「我的工人都是第一流的。你就瞧這牆面,包用水平尺量的!」而每次他聽到這句話,都想笑!    現在的工人有什麼技術?有什麼好壞?自從水泥發明了以後,任何人都可以做個泥水工;只要有一套工具,任何人都可以做木工!    在他學徒以及剛出師的時候,隔間是用單磚豎起來砌,兩面都要砌得平整光滑,那是真要點工夫!但是老人仍有些不同於別人的,那就是包商從來不拖欠他的工資。因為老人有的是工作,在他所住的景美區,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他除了牆面比別人抹得平整光滑,他砌的石坎,他修的屋頂,都經得起颱風地震的考驗。這些工作,人們是排著隊請他去做的。    至於別人,那可很難說!昨天收工前,老張為了討工資。和陳老闆吵得臉紅脖子粗;老張一再聲言,他昨天不拿到工資,今天就不來,結果他還是來了!    老張一家九口都等著他的工資吃飯,但是他卸常常不能按時領到工資,而且是常常的沒有工作;老人非常同情他,常為他和包商講好話,也常把自己的工資借給他。    和老張比較起來,老人可是幸運得太多了。他即使不出來工作。仍然不缺衣食,雖然他三個兒子都不贍養他,但是他有一個好女兒,他住在女兒家,女兒伺候他無微不至——除了限制他抽煙喝酒。    現在他的外孫女也跟媽媽學會了,一看見老人抽煙。就把火柴收起來:「阿公!抽煙得癌症!」但是老人卻非常喜歡這個孩子,從剛才拿到工錢,便盤算著給孩子買點東西。錢不能太多,太多了女兒會嘀咕:「花那麼多錢幹什麼?頂多三天,就被她拆了!」    拆了有什麼關係!老人會修理,老人修理玩具的技術和耐心,跟修房子一樣。何況小孩子拆東西是天性,他們是在研究;喜歡拆東西的小孩將來都可能成為大科學家!只要孩子高興,他一點也不心疼那幾個錢!如果他的外孫女將來成為一個大科學家,幾個錢算得什麼!    公共汽車停在他面前,人們一窩蜂似的擠過去,本來站在最前面的老人,反而被擠到最後。老人眼看著人們一個個地擠上車,簡直就要把車子擠炸了,車掌小姐用盡氣力,也無法把車門關起來。    老人並非擠不過他們。只要看過老人砌石坎的,看他搬動那大塊大塊的石頭,相信多少年輕的小夥子也沒有幾個比得了他!但是老人可不願意跟他們擠,說什麼?早一點到家,不過是早一點吃飯!肚子雖然早已餓了,再餓一會兒又有什麼關係!他現在倒是需要抽根煙,在這裡抽煙,不會有人搶他的火柴,他又何必急於回去!    老泥水匠點著煙,猛吸了兩口,然後把煙慢慢地吐出來,就像是一天的疲勞也吐出來了。於是他看著馬路上一輛接一輛的車子,各色各樣的匆忙的面孔。    老人做泥水工已經五十多年,他的眼睛竟還是那麼好,隔著四線車道的馬路,仍能看清那個女人的眉是畫的。但是和他同時學徒的老林和老黃,十年前都已經成了瞎子!他們的工作,整年的都是石灰、洋灰、沙子,任何東西進入眼睛,都可以把眼睛弄瞎。他們所賺的,與其說是工資,倒不如說是賣眼睛的!    但是,這老泥水匠的眼睛卻是例外,卻仍然能隔著四車道的馬路,看清那女人的眉毛是畫的!    公共汽車又來了,他急忙丟掉手裡的煙,但是人群一擁,又把他擁到最後。看看那已經擠得不能再擠的車子和那仍然在往上擠的人,他嘆了口氣!但是當他回過頭來,看到自己剛才丟掉的煙頭還在冒煙,便微笑著撿起來,放在嘴裏,於是他的嘴角又流露出那種悠然的神態。    臨街的燈,依次地亮起來,他的肚子覺得有點餓。從前他出來做工,女兒總是給他準備一大盒便當,足夠他吃飽;但是後來他發現女兒、女婿以及外孫女所吃的菜,比他便當裡的菜差得太多,同時天冷的時候,冷便當又沒地方熱,他便堅持不再帶便當,現在在街頭上吃,又覺得實在太貴,隨便吃一點,實在是並沒有吃飽,就難怪肚子要餓了!    擠就擠一點吧!下一班公共汽車來了,別人能擠上去,為什麼自己不能擠呢?這樣想著,眼睛不由地向車來的方向望去。    車子來了,還沒停穩,人們已經堵向車門,害得要下車的人左擠右擠也擠不出來,候車的人卻又一個勁地往上擠,擠!    車掌小姐啞著嗓子在叫:「搭下一班嘛!下一班馬上就來啦!」人們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仍然在往上擠!    看來每個人都比他更急,老泥水匠只好退回來,看看車掌小姐伸出手,用盡氣力,也沒法把車門關好,車子卻冒出一股黑煙,開了。    這樣擠法,今天並不是第一次。自從朝陽大廈奠基,老人來開工的那天,便常常是這樣擠。他為了懶於等車、擠車,有三個多月他沒到這裏來做工;在景美附近他有的是工作,何必老遠地跑到這裏來擠呢?    在那三個多月裏,營造廠的老闆找了他總有八次:「我那裏得罪了你?你放下不給我做?」    憑良心講,談老闆可沒有得罪過他;而且在他的大兒子拖著滿身的債務跑了之後,他為了清償兒子的債務,談老闆還帶過他的忙:「老陳!到底還差好多?……我看這樣子:三家建材行可以先拖一拖,不是你欠他們的,你不還他們也沒辦法,何況幾萬塊錢,他們都不在乎。至於欠人家的工錢、石子、砂子錢,我看要先給他們,他們都等著這個吃飯啊!……這樣好了,我先借給你四萬塊錢……」談老闆這種好意,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因此,談老闆一講,他便把自己的工作趕快結束了,又到朝陽大廈來,經過三個多月,車子還是這樣擠!    「老陳!到那裏?」    老人正想想,一輛中型貨車停在他面前,司機探出頭來喊他,他認識那是海山建材行的小林。他還沒有答話,小林已經打開車門,他便跨了進去。回頭看看那些等車的,老人心裏有一種拋棄他們的歉疚。    小林鬆開剎車,腳移向左邊的油門,車子開了。    「你若經過南門市場,我就在南門市場下去坐二五一路。」老人謙謙然地說。    「沒關係,我送你回家好了。」    「不用!你若不順路,送我幹什麼?我坐二五一路,那裏是頭幾站,不會像這兒這麼擠!」    「前天我到你家裏去找你……」小林說。    「我知道,我女兒跟我講了,這裏我還要再做四天就能完了,還要到木柵,也是修屋頂,都是熟人,他們先講的。」    「好!木柵做完了,你就去給我做!颱風季說來就來啦!颱風來以前你給我修修;若不,颱風一來,我就完蛋啦!」小林說:「我那房子你知道,早就該修。」    老人點點頭:「這樣好了,木柵一開始做,我就找人給你的瓦拆下來,你也把材料買好,木柵一完,兩天我就給你鋪起來。」    說著話,車子已經到了南門市場,老人就要下來。    「我本來就要到你那裏去的。」小林只顧向前開:「前天我是從那裏路過,沒有時間等你;今天我想去當面跟你講定了,我才放心。」    「不是已經講定了嘛!」    「我木來要去嘛!也算不得專程送你。」    小林雖然這樣說,老人心裏可著實過不去。他想小林一定也沒吃飯,那麼他留小林吃飯算了。不知道小林會不會喝酒,若會喝酒,可以陪他多喝兩杯。平常,女兒雖然總會給他預備酒,可從來不許他多喝!    老人一向稱讚女兒,認識老人的人也都為他有這樣一個女兒稱慶,但是女兒就是這點不好,管制他喝酒,不許他抽煙!從前老伴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時候他還偶爾跟老伴發發脾氣,現在即連脾氣也不能發了。    在他的四個孩子之中,老泥水匠花心血最多的是他的大兒子。老大從十六歲起跟著他做泥水工,他把自己的本領一樣樣地傳授給兒子,小孩子也很肯用心學,不到十年手藝就和老人不相上下了。那時候父子倆一配一搭,景美附近的工,幾乎都被他們搶光了!    這樣的時間維持了沒有十年,小伙子開始不安份了,他跟別人結夥去開營造廠,搖身一變當起了老闆。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賺了錢任意揮霍,上酒家、進舞廳、賭博……樣樣都來,最後弄得到處都是欠債,工人拿不到工錢不再替他工作,建材行拿不到錢不再賒給他材料,他包下來的工程自然也無法完工,小傢伙被逼得無法可想,只好一走了之。    老人本來可以不管這些爛賬,但是那些工人都是老人熟識的,他們都等著那些錢吃飯;建材行也都是老人熟識的,他覺得見了面不好意思;至於那沒完工的工程,老人更覺得對不起人家,這個包袱接過來,他一直做了十多年,直到去年底才算全部還清!    至於老二,老人供養他讀到師範大學畢業,希望由他來改變門風。可是等到老二當了教師以後,便開始瞧不起自己那做泥水匠的父親。加之這些年老人一直住在女兒家,他總認為父親賺的錢,都給了妹妹;當然對他哥哥所拆的爛污,也有耳聞,但是他不相信父親會傻到那種程度!因此,他從不來看望老人,更不用說請老人到他家去過年 、過節!    老四是美國南加州大學的博士,照理老人很該驕傲,但是如果別人不說,老人是絕口不提的,他這個兒子從高中開始,就半工半讀;連出國的船票及機票,也沒向他伸過手,甚至在得到博士學位以後,還給他寄過兩次錢:一次五百、一次一千。但是老人不會給兒子寫回信,女兒、女婿也不懂洋文,他們的連繫,便自然還得透過老二,而老二……    老人不願再去想那些。他有個好女兒,人人都知道他有個好女兒,這就夠了!不過老人有時候也會想起:在女兒剛生下來還沒滿月,他便要把女兒送人,是他的老伴哭死哭活地才留下來的,他真要感激他的老伴,若不是她哭死哭活地把她留下來,他說不定也像南部來的工人一樣,要睡在工寮裏!    女兒只讀過小學,若不是住在他隔壁的王老師每個星期都要去找他,跟他講女孩子也應該讀書的道理,他才不教女兒去唸書呢?女孩子唸書有什麼用!但是王老師每個星期都要去找他,他倒並不是相信了王老師所講的道理,而實在是覺得不好意思。於是他便向老伴說:「教阿梅去上學算了,家裏妳多辛苦一點!」    他那老伴真是個好女人,什麼事都是百依百順的;只有在他毫無節制地喝酒時,才嘮叨幾句,如果遇到他心情好,他便裝做沒有聽到;如果是他的心情不好,他也會用粗言穢語罵她兩句。不管怎樣,她總是逆來順受。    現在老伴死了,和女兒住在一起,女兒管制他吸煙、喝酒,可比母親厲害得多;她每天晚飯給他一大杯酒喝,喝完了就要吃飯;有朋友或是什麼人去,也只給他準備一瓶,喝完了再想喝,只好自己下山去買!    他的外孫女也幫媽媽管制他,一看到他拿煙,就把火柴藏起來:「阿公!吸煙得癌症!」    老人有時候也會向女兒和外孫女發脾氣:「妳外婆不抽煙也不喝酒,還不是早死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老人發脾氣也是溫和的。像這樣發脾氣,外孫女是一點也不怕他的!    在他年輕的時候,他可不容許他的子女或他的妻子干涉他,或者表示不怕他。因為他是一家之主,他應該有一家之主的尊嚴!    但是老二唸過幾年書以後,首先向他表示:    「爸!不是那樣!老師說……」    「不是!爸!書上說……」    接著,老四也不斷地提出書上或老師的話來反對他。老大倒是不曾反對他,但是到了老大的手藝足與他抗衡的時候,便同時學會了賭博,起初是偷偷的,後來竟然……現在又是女兒和外孫女管制他抽煙喝酒了!    但是老人今天可真想多喝幾杯,因為小林特別送他回家,他一定要邀小林到家裏吃飯。    下了車,他先去買酒:「你兩瓶夠不夠?」    「我怎麼能喝那麼多!我還要開車回去呢!」    「不要緊,喝醉了就跟我睡在一起,明天早上再回去!」老人說了,又覺得有點不妥,於是改口說:「你現在結婚了,最好是按時回去,不要喝醉!」    「我知道你酒量很好,等你去給我修房子的時候,我好好請你喝一頓,喝醉了我可以送你回來。」    「別聽他們亂講,我也喝不了多少!」    老人買了四瓶酒,切了一包滷菜,又繞到夜市場給外孫女買了一隻很大的玩具熊,分交小林拿著,一起向他半山上的小屋走去。    小屋座落在景美山的牛山腰,材料都是他給人家修房子換下來的舊料,用地是向一位張老先生免費借用的。    他做這棟木板屋,還是因為對女兒的愧疚和張老先生的勸告。那時他為了替大兒子清償債務,住在女兒家,女兒女婿並不富有,房子是租的,並沒有多餘的房間,他在天花板上臨時闢了一個床位安身。不幸,那天晚上隔壁火警,慌忙中從天花板上掉下來,幾乎把腿摔斷!    在修養期間,他實在愧疚於拖累女兒。恰巧張老先生來找他修房子,見他摔傷了,便誠懇地向他說:    「老陳哪!你這一輩子給人家蓋了那麼多房子,修了那麼多房子,也該想辦法替自己弄個窩呀!」    「我搭在那裏?那塊地是我的?」    「我那山坡上,不是好幾個人去蓋房子!你若去蓋,我永遠免費借給你用。」   老泥水匠從來沒有想到給自己弄個窩,因為他租房子總是受到歡迎和優待。 現在老伴死了,孩子們都已離開他,他更不需要營巢弄窩了!    可是以後他發現女兒為了他,已經到處欠下債,債主不斷地上門催討,女兒 卻每餐都要弄點他喜歡吃的東西,把孩子騙出去,請他獨個兒吃。    他不吃,女兒會很難過;他吃著,自己也很難過。於是他才決心蓋個房子—— 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女兒。    從前,他給人家修房子換下來的舊料,都是賣給舊料商老劉。老劉給他五百 的,轉手之間就能賣到七、八百。實在說,有些舊料比新料還好,賣給老劉真覺可惜,但是他從來沒想到過留下來自己用。    以後,他利用閒暇在張老先生的山坡平地出一小塊地,修房子換下來的舊料,陸續收存起來,終於他有了一棟屬於自己的屋子,屋子做好以後,女兒們也一起來住,他才稍微彌補了一點對女兒的愧疚!    他和小林一起走上山坡的時候,外孫女早已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望著,一看見老人的影子,便高喊著:「阿公!」向他奔來。    他把那隻大玩具熊遞給她,教她喊小林「叔叔」,孩子接過玩具熊,緊緊地抱在懷裹,卻沒有喊「叔叔」,便轉身跑了回去。    女兒早已把飯菜準備好了,擺在院子裹。因為房子西晒,這時候還很熱。    他請小林坐下,把買來的滷菜交給女兒,他女兒把滷菜裝在盤子裏,同時拿來兩隻茶杯。    「阿添呢?今天又加班哪?」老人問。    他女兒點點頭:「嗯!他已經吃過,走了。」    老人把兩個杯子倒滿,向小林舉起杯子,一口喝掉半杯,然後才教他的女兒拿碗來,給外孫女撿點滷菜。    「你這個地方不錯,居高臨下,一眼可以看到半個台北。」小林喝了一口酒:「我可不能像你這麼大口喝,我頂多只能喝這一杯。」    「嗯!你慢慢喝好了。」老人壓低了聲音:「有你陪我,我就可以多喝一點;不然,我也只能喝一杯!」    小林笑了,老人也跟著笑了。    在老大沒跑掉的時候,他很可以陪老人喝幾杯。那傢伙不但手藝可以和老人比美,酒量也和老人不相上下,其他的子女就都不行了。尤其是他這位女婿陳阿添,簡直是一滴酒都不能沾唇,老人想起來便覺掃興!    但阿添是個好人。他在一家手工藝廠管鍋爐,賺錢雖然不多,工作倒很安定。有時候趕訂貨、加夜班,也可以多賺一點。    婚事是他的老伴活著時候看好的。他的老伴還就是喜歡阿添不喝酒,他當時什麼意見都沒表示,只是心裏想:「女兒是妳要留的,就算是妳的吧!隨妳把她嫁給誰,反正是人家的,早晚要嫁出去!」    現在想起來,他真要感激他的老伴咧!若不是她給他留下這個女兒,嫁這麼一個老老實實的丈夫,現在誰來照顧他!尤其是從天花板上跌下來的那些日子,他的腦子裏一直這樣迴盪著。    不知不覺地他已經喝掉了兩大杯,在他倒第三杯的時候,小林的杯子裹還有大半杯。    「來!來!乾一杯!」他向小林舉起杯子。    「我真的不行!我喝一大口好了。」小林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我很喜歡你這個地方,清靜、空氣好,居高臨下,一眼可以看到半個台北!」    清靜、空氣好,是不消說的,至於可以看到半個台北,老人在這兒住了四五年,卻很少去欣賞它。現在經小林這麼一說,他換了個位子,和小林坐在一起。      「你看得清嗎?」    「看得清。我的眼睛好得很!」    「你看!那一條有好多燈都在動,一定是水源路!過去,那一排很整齊的燈,一定是中正橋!」    老人順著他的手望去,果如小林所說的,有一條長長的燈龍在游動,游動在深暗的海裏。老人立刻想起年輕的時候,每逢過年,他們那批小伙子,總是不待邀請,便組織起一個舞龍隊,一個舞獅隊,他總是擔任龍頭,因為他比誰都有力氣。舞龍舞到晚上,點起一個個的燈,拖起長龍走上回家的路,不正是這種景像嘛!    那個時候,到了過年,不論貧富、不論忙閑,都要痛痛快快地玩上一陣子。就連窮兇惡極的日本警署,等舞龍隊舞完了,也會露出笑臉,給他們個紅包!    現在一切都進步,不論是吃的、是用的、還是住的,都比那個時候進步了十萬八千里!但在日常生活中,總好像少了點什麼,他不知道究竟少在那裏,可總是有點失落了什麼東西的感覺!眼前看到那條活動的燈龍,似乎也看到了他所失落的,只是無法捕捉,無法固定它!    「哩!你瞧!那是不是中華商場的電動廣告?」小林指著更遠一點:「那些紅紅綠綠的,一閃一閃的燈!」    他從迷幻中驚醒,順著小林的手看去:「是呀!那個方向是中華商場啊!」      「你這地方真好,我喜歡這個地方!」    「你喜歡我這個地方,那我們倆就換換吧!」老人又舉起杯子:「你這一杯酒還沒喝完!」    「我若是不開車,或等你這裏能開上車來,你教我貼給你十萬塊錢,我都跟你換!」    小林把酒喝光,看看錶,已經九點多了。他急忙吃了一碗飯,便起身告辭。      「你喜歡這裏,你就多坐一會兒嘛!」    「以後我會常來,我真的喜歡這個地方。」    老人起來,送小林下山回來,外孫女已經給他送上飯來:「我們都吃過了。阿公!快吃吧!」    老人很快地吃了兩碗飯,收拾了桌子,順手拉了外孫女,一起坐在院子裏:      「公公給妳買的大狗熊,喜不喜歡?」    「喜歡!」外孫女依在他懷裏,臉上綻出他想像中的笑容。    「弟弟睡了,妳也去睡吧!不早啦!」    「公公晚安!公公再見!」    外孫女進去以後,他的女兒知道他沒有生氣,才遲遲地出來:    「爸!你累了一天,也該洗洗澡去睡啦!」    「我再坐一會兒。妳先去睡好了!」    老人捧著茶,心裏在想小林剛才一再講的「我喜歡這個地方」,但是老人沒有喜歡與不喜歡的感覺,就像他替別人蓋房子、修房子一樣。    他的眼睛在深黑的夜色中凝視,眼前他似乎可以看清台北市的街道以及街道兩旁的建築。那些建築有十分之一都經過他的手,他每天經過那些地方,從來沒想過那些建築是誰的,住些什麼人,現在他卻似乎看到那些人都在他的眼底游來游去。奇怪的,老泥水匠今天一點也不想去洗澡,一點也不想睡,他只是捧著茶,向深黑的夜色中凝視。他沒有喜歡,也沒有憂愁。    「爸!你還不洗澡,還不睡呀?」他的女兒又來叫。    老人欠欠身子:「幾點啦?」    「十點半啦!」    十點半,應該去洗澡,去睡了,明天還要替老談去做牆面,然後要到木柵,還有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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