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甘益光〈終站〉
  • 最後修訂日期:
他已經在火車上坐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奇怪,終站怎麼還沒到。」他想起在服兵役的那段期間,也有一種跟現在差不多的感覺。那時候,等待是他唯一能做的事。終於,退伍的日子讓他等到了。可是,退役後他居然又寧可回到軍旅生活,至少那種生活是一切都會有人為他安排好,但他現在卻連吃飯都成問題,除非他這次應徵的工作能有著落。不過他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因為這份工 作似乎很不尋常。    胡思亂想著,終站好像快到了。這時的他又希望終站永遠不會到來,因為他擔心這將會是另一次的失敗。    「各位旅客,終站,終站已經到了,請所有的乘客下車。」擴音器傳出了冰冷的聲音。縱使再不願意,他也不得不下車了。但這時他注意到車廂裏有一個年紀頗大的老人,坐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似乎沒有意思要下車。他好奇的走過去拍一下老人的肩膀,「終站到了,你不下車嗎?」老人轉過頭來,用呆滯的眼光看看他,然後又轉回去坐著不動。他雖然感到奇怪,但是也沒有那麼多功夫去管別人的閒事,他只是擔心……。    他下車後,照著從報上抄來的地址找到了他的目的地。那是一棟相當古老的建築物,它那破舊的外表使人覺得那是沒有地方去的人才會去的地方。門邊有一塊破牌子,上面依稀可以看得出「樂園老人院」幾個字。他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進去,「這是什麼鬼地方嘛!待在這裏會有前途才怪!但我已經找了那麼久的工作,總不能再找下去啊!再說我對老人也蠻有好感的,外祖母就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這個時候,他彷彿看到一個高中生對一個老太婆說:「外婆,你放心。我不但會時常寫信給你,而且放假時我也一定會回來的。外婆,妳別哭嘛!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他真的不是一去不回,在她的葬禮上,他回來了。他後悔他當初所做的一切。信他雖然寫了,但只寫了一封。他當時認為,寫不寫還不是差不多,外婆總是那個老樣子。他的外婆是沒變,連闔上眼睛時,還是那個老樣子,變的是他。    他擦乾了眼淚,按了按電鈴。「也許我可以在這裏彌補一下我的過失。」過了很久才有一個老太婆蹣跚的來應門。「天啊,竟然這麼老,比我外婆老上好幾倍,而居然還活著。」他問她幾歲。「什麼,她才七十歲,我外婆死時已經八十了啊。這裏的老人好像老得特別快。」老太婆帶他去見院長,一個比較年輕的老人,臉上佈滿著機械式的笑容。    「年輕人,請坐。請問你大名?」    「我姓孟,叫孟宗仁。這工作的性質是什麼?」    「看護。」院長答道,「你有沒有經驗?」    「嗯,雖然沒有,」他尷尬的笑著,「我卻非常樂意去嘗試。」    「那好,就憑你這股熱誠,我錄用你了。」    「謝謝院長,請問我們這裏有幾個看護?」    「目前就你一個。」    「啊?」他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了。    他走出院長的辦公室後,正不知要從何開始,這時候樓梯上走下來了一個化著濃粧的老嫗,她走向了老人所聚集的大廳,配合著誇大的動作、表情,她大聲的說道:「這是一個淒美而真實的故事,我們皆曾是劇中的主角,但這個故事早已成為過去,而每憶起過去,總是甜美中夾帶著痛苦,愉悅裏參雜著心酸。人不是為過去而活的,縱使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人生還是得繼續下去。午夜雖有揮之不去的夢魘,但畢竟這一切離現在皆已非常遙遠了。因此 ,與其編織美夢,逃避現實,不如勇敢的面對一切。否則的話……。」她以一連串歇斯底里得恐怖的笑聲結束了這段令人不知所云的話。    「她怎麼了?」孟宗仁問身邊一個冷笑的老頭。    「她啊,」老頭以輕視的口吻說著,「可是我們這裏的大明星,她曾因主演一部描繪一個過氣的女明星如何殺掉一個她所迷戀的編劇家,後來被人家發現原來她是個瘋子的電影『日落大道』而被提名角逐最佳女主角獎,可是竟然敗給了一個以性感起家的肉彈女星。她因為經不起這個嚴重的打擊,所以跟她所飾演過的角色一樣——發了瘋,所以才被送到這裏來……」    「胡說,這裏又不是瘋人院,」一個穿著軍服的老人反擊道:「我看你才是瘋子……」    「你才瘋了呢,哼!你也別替她講話了,誰不知道她是你的老相好!」    「而你呢?你是暗戀她已久,向她求愛被拒才惱羞成怒,到處造謠……」    「謊言,一切都是謊言!」一個有著歪脖子的老太婆突然大聲叫著。    那兩個老頭不但互揭瘡疤,甚至還大打出手,孟宗仁趕忙過去勸架。濃粧的老媽則早就在尖叫中昏了過去而被人抬進房間裏。整個大廳亂成一片,好不容易才把打架的人拉開。    「唉!真是死對頭。」一個穿著很整齊的老人邊收拾殘局邊說著。    在旁邊幫忙的孟宗仁問道:「他們到底是怎麼了?」    「為了不真實的事而爭吵,」老人答道,「真是太不值得。」    「你怎麼知道他們說的話不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在這裏就只有我老學究是唯一清醒的。」    「那到底是誰在說謊?」孟宗仁問道。    「在這裏沒有一個人說的是實話。她根本就不是什麼電影明星,就算是也早就過氣了,更何況一切都是出自她的幻想。什麼『日落大道』,其實是她編出來的。只不過是大家看她可憐不好意思拆穿她而還客客氣氣的稱她電影明星。至於那個穿軍服的退伍軍人,還以為自已在軍中,老喜歡以戰爭來解決一切。他自認為是百勝將軍,其實他只是個因失職而被降級的連長罷了。另一個老頭則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埋在作祟,他也是滿嘴胡言,巴不得人卜大亂。他們這幾個都是心理不平衡的老怪物,我真不幸會淪落到這間瘋人院來,還不是我那個不孝子,早知道生出來就把他掐死。他好說歹說肥我騙來這裏,說什麼這裏是樂園……。」老學究抽搐著哭了起來,聲音越來越模糊……。    「謊言,難道一切都是謊言嗎?」孟宗仁問著自己。    過沒多久,老學究的哭聲停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好聽眾,這種機會不容錯過,他連忙擦乾眼淚繼續說道:「其實這裏若要勉強說是樂園,還不是因為這裏有著別處找不到的五位『昔日佳人』,她們是樂園裏唯一不惹人厭的一群。」      「剛剛那個電影明星是不是其中之一?」孟宗仁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她才不是呢!」老學究繼續說道:「不但她自己堅稱她決非『昔日佳人』因為她說她的美貌還沒成為過去,而且就算她要自抬身價說她是,還沒人會承認呢!」    「為什麼?」    「有人說她不夠資格,不過我看最大的原因是她已經是死會了——她跟百勝將軍早就是一對佳偶了。至於那些昔日佳人們,樂園裏的老頭們則喜歡說道:『五位昔稱佳人,現已淪為老嫗。明月黃花凋矣!』雖然是人老珠黃,但是聊勝於無,再說美人遲暮也別有一番風味,所以她們五位也就成了樂園裏色字輩的老頭們追求的對象。」老學究也不管他的聽眾是否會有興趣而滔滔不絕的講下去,「排行第一的,人稱老姑媽。依我看,她才是昔日真正的大美女。不信有她那些發黃的照片為證。她身為幼年喪母的十二位兄妹中的長姊,所以年紀輕輕的就得負起母職,而且還要跟大男人在煤店裏工作,搬運煤炭,時常弄得一身灰,猶如黑美人。她在如此惡劣環境之下竟還能不忘讀書,終於苦讀成了醫學士,這簡直是奇蹟。可惜她卻遇人不淑,誤嫁狠狼君。後來在娘家的帶助下終能逃離魔掌,但卻也因此名節受損,因為在當時離婚可是一件不名譽的事,那像現在,光明正大。可憐的老姑媽苦無子繼,只好向親戚要了個孩子,沒想到養子又早夭,所幸已有了孫子。不過她的媳婦竟是個潑辣貨,毒如蛇蠍,數度欲毒害老姑媽,只因老姑媽當醫生賺了不少錢,而且又惹她厭煩。由於老姑媽有潔癖,所以稍難侍候,可是她也不是什麼愛挑剔的人,只不過她媳婦心眼兒小,容不下婆婆。幸好老姑媽有一個病人,因為看病的關係,所以成為朋友,而這個叫菁姊的好友及時前來援救,否則老姑媽早就魂歸離恨天了。沒想到過不久她媳婦就跟野男人跑了,老姑媽便找來菁姊郡忙照顧孫子,她則行醫賺錢養家。而兩人同居的結果,憑空惹來同性戀的謠言,嚇得兩人只好各奔前程。等到老姑媽年華已逝,退休之後,便只能在家裏看看小孩,沒想到她的曾孫竟現實得可怕,只有在沒玩伴時才會理她。她就只能看看沒趣的電視,過著打發時間的日子。本來她的孫子還算孝順,可是漸漸的也受不了她那變本加厲的潔癖。她連碗筷都要煮週才肯用,可是她又偏偏健忘,老是碗筷煮了又煮,衣服洗了又洗。她的孫子便慢慢的故意敷衍她、冷落她,她雖然健忘,可是這些事叫人怎麼忘得了。她也是聰明人,知道人家嫌她,所以探聽到老友菁姊在樂園裏,她也顧不得數年前的謠言而趕來與其會合,重修舊好。由於老姑媽的善良、樂於助人,樂園裏沒有人不敬愛她,只是樂園裏髒了些,害她什麼也不敢吃,落了個人比黃花瘦,我真替她耽心。若論五佳人,我個人最喜歡她,只可惜紅顏多薄命,你看她的一生豈不是最佳寫照,我還準備替她寫一本傳記呢!排行第二的是剛剛提過的菁姊,老姑媽會來樂園也是因為她的關係。其實你也看過她,她就是喊著『謊言、謊言』的那個人。她跟老姑媽一樣也是個大家庭裏的大姊,不過她卻為了家人而耽誤了青春,昔日的紅粉佳人,變成了老處女!而她跟老姑媽同居惹來閒語,說什麼只會白吃白住又兼搞同性戀,不但受氣不說,一日爬上椅子修理電燈泡,一不小心摔下來扭歪了脖子,從此成了歪頭的,再也美不起來了。菁姊與老姑媽分開後便只能靠放高利貸過活,因為她年輕時曾賺了一筆錢,可是她卻時常利息要不到,連本金也飛了。因此她實在省得不像話,像吃飯、洗澡竟可以不用點燈,一樣菜可以吃上好幾天,甚至上廁所只要用一兩張衛生紙,要不是親耳聽她說,我還不相信。她有一次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才發覺竟然沒有半個人知道,鄰居還以為她去旅行了呢!真是獨身主義者的悲哀。幸好她的妹妹還有良心,怕她有一天死了也沒人知道,才硬把她送來這裏。她本來死也不肯,說什麼有一次跌進大水溝,差點被水流走,有男人要拉她起來,竟被她拒絕,因為她的手男人可碰不得,又怎麼能搬到樂園裏跟男人住在一起,後來知道男女是分房而睡才勉強答應。其實我看她對男人是又愛又怕,每當電視上有裸男出現時,她總是大驚小怪的連罵敗德,可是眼睛卻又直瞪著不放。唉!誰叫她要當老處女呢?人稱好媽媽的則排行第三。她是從前的一家之主、模範母親,而現在只會惹人厭,據來看她的孫女說,她最偏心,只疼孫子而不疼孫女,可笑的是他孫子沒來看過她半次。而且她又有怪癖,像衣服借人,急著要回,後又扔給狗當床單,說什麼被玷污的東西就要甩掉。她有一次給我看她還沒來樂園以前過年的闔家照,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手提著大皮包,我問她有沒有到那裏玩,她回答說她只有看家的份!好媽媽以往最高興曾孫的到來,因為他比她所深愛的歌仔戲還具有吸引力,而當好媽媽要抱他時,他竟只會飽以拳打腳踢,有一次好媽媽氣不過,打了他一個巴掌,這一打還得了,曾孫跌了個頭破血流,好媽媽的孫子一氣之下就聯合全家人,把她攆出去,這也是她來這裏的原因。至於人家會叫她好媽媽,除了她曾被選為模範母親外,還因為她喜歡替大家關電燈、開門。不過她曾包過腳,而最近還流血、化膿,但卻無可奈何,任憑它痛去,就因此她開起門來特別慢,所以有一些訪客時常以為樂園裏的老人都死光了才沒人開門,可是有別人要開,她還會跟人家爭得半死,說人家看不起她,她並不是老得只能躺在床上啊!所以你來樂園首先遇到的應該是她才對。第四個是阿尾仔,她連自已姓什麼都不知道,真是糊塗到了極點。剛開始我們以為她神志不清、精神失常,所以才聽不見別人的呼喚,事實上雖是如此,最重要的原因卻為——她是個聾子。她曾天天奔波於子女家中,白天在兒子家吃飯,晚上到女兒家用餐,可是奔波的結果仍是——沒有一處希望她久留。她時常一問三不知,不信的話你可以間她丈夫叫什麼、住在那裏、死了沒,她一定不知道你在講什麼。她大概是飽經虐待,繼而崩潰、瘋狂,可是論起外表卻能用風華絕倫來形容,她說起話來表情之豐富連那個老牌女星都要自嘆弗如呢!排行最後的是神經偶而有點錯亂的三梅婆,她雖然受的教育不多可是刮出口成章,滿嘴大道理,據說是因為她有個博士兒子,所以多多少少受了感化,可惜她兒子現在人在天涯,而且是一去不回。隨著年紀的老邁,三梅婆只能倚著欄杆,望著少之又少的行人,每一有機會便與陌生人搭訕,但要是看到有陌生人亂丟紙屑,罵起人來可真兇悍。有一次我開玩笑的說她三八、愛管閒事,她竟從此見我如見鬼,記恨不忘。等我問她是否在生我的氣,她竟連忙否認一切,盡棄前嫌,還送我一個她自己編的中國結。女人真是善變,你說是嗎?喂,怎麼沒反應?」這時老學究才注意到孟宗仁早已進入夢鄉了,原來老學究一提起昔日五佳人就忘了別人的存在,原因無他,乃為老學究早就暗戀著其中某一位佳人。可是當他發覺孟宗仁竟聽到睡著了,他也自覺沒趣而回房裏去做同樣的事——睡覺。    知道樂園裏的生活並不怎麼快樂,孟宗仁覺得他應該嘗試著使老人們過得快樂些。但這只是理想而已,他並沒有真正付諸行動。日子一久,他竟逐漸對老人的生活不再關切,他甚至對老人感到厭煩,他決定要讓他們自生自滅,直到有一天,老姑媽被發現躺在床上不動了,醫生檢查的結果,死因是營養不良。    「我叫她不要那麼愛乾淨,她偏不聽。這個不敢吃,那個不敢喝,這下好了,再也不必為吃飯煩惱了……」話還沒說完,好媽媽臉上早已挨了老學究一巴掌。    「什麼好媽媽?心比狼還狠,這個時候還說風涼話,」老學究怒罵道:「我看你巴不得別人早死,這麼一來就不會有人跟你爭著開門!」    除了有人為老姑媽吵得你死我活外,更是有人為她哭得死去活來。但是菁姊一滴眼淚也沒掉,她只是呆坐著,不說話也不吃飯。哀莫大於心死,而心一旦死了,肉體那還活得成,過沒兩天,菁姊也跟著香消玉隕了。    這下子孟宗仁的心軟了,他想起了外婆,他的淚水又來了。    孟宗仁鼓起勇氣去見院長,抗議老人的生活條件太差。院長竟微笑著說:「這不能怪我啊!你別忘了,我們這間養老院的經濟來源全是來自老人的家人。他們的家人心狠,把他們像垃圾般的扔給我們,有些人後來遠處理垃圾的費用都不給,請問這是我的錯嗎?至於有一些日薄西山的名人,實在早就應該死了,你總不能叫他們賴活下去吧?再說他們活著也沒意思。你想想看,垃圾有存在的價值嗎?」    「垃圾,垃圾,」孟宗仁大聲叫著,「難道等你老得走不動時也願意被當成垃圾處理嗎?」    「如果你覺得他們不是垃圾,還有利用價值,那你為什麼不收購他們呢?」院長反問他。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院長冷笑道:「你可以從此不領薪水,義務的為他們服務,然後你的薪水就可以稍微的改善他們的生活。你說呢?」    孟宗仁啞有無言。    「我看算了吧!連他們的家人都懶得理他們了,何況你呢?誰叫他們是老人……」院長繼續的說著,但孟宗仁那聽得下,他打開院長室的門,面無表情的走出去了。他來到了大廳,看了看這些老人。有一個老人站在這個大廳唯一的窗戶前,他呆望著被一棵枯樹擋去了大部份視線的窗外。有兩個老人聊著聊著竟突然間惡言相對,怒罵起對方。另一些老得不像話的老人則躺在破沙發上一動也不動。電視機前也坐著幾個閉著眼睛的老人……。    「老人也是人啊!為什麼就無法得到常人所能有的關愛,難道他們的一切永遠是乏人問津的嗎?還是人們忘了自已也會有老去的一天?老人的世界真的就那麼可怕嗎?還是只有在樂園才會這樣呢?」孟宗仁不斷的問著自已,但他能給自己一個完美的答覆嗎?    「又是新的一天的來臨,但對老人們來講是沒什麼差別的。雖是如此,日子還是得繼續下去,縱使日子過得這麼痛苦,過得這麼沒意義,甚至連半點希望也找不著。」孟宗仁就以這些悲觀的想法開始了一天。佣這一天有一個老人得到解脫了,至少在孟宗仁的眼中是如此,雖然這個老人付出的代價是那麼大。是那位過氣女星伴著她那淒厲的尖叫聲首先發現的,百勝將軍聽到他情人的叫聲,便馬上指揮他的影子軍隊前來援救。    「啊,他死的好慘!」過氣女星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擦乾妳的眼淚吧!」百勝將軍遞給她一條手帕,「反正死的不是我們。」          「是啊,」她擦了擦她那沒有淚水的臉,「淚水已經乾了,雖然沒有人能保證不會再有落淚的時候,但每憶起過去,我就想哭!」    「讓過去的一切由過去的人去處理吧!」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過去的雖已過去,但卻是我們生命的一部份,永遠也逃不掉的!」    「可是妳光活在燦爛的昨日對妳又有什麼用呢?」    「誰說我昨天過得很燦爛的?」    「可是妳光活在燦爛的昨日對妳又有什麼用呢?」    「我不是說昨天,我是指過去。」 「那還不是一樣,我要是過去不是那麼不是那麼不堪回首,我就不會每憶起…嗯…」她想了一下,突然又哭了起來,「憶起昨天就想哭!」 「我不是說昨天,我……」 「我知道,你說的是昨日。唉!我真怕來不及告別美好的昨日就病逝他鄉了。」 「妳在說什麼啊?」 「我是說我沒福氣擁有一個美好的昨日,因此我就只好從你那值得回憶的過去裏偷取一點往日的甜蜜。」 「可是我沒有……」 「好心的主人,施捨一點給我吧!」她跪在他面前,「讓我在緬懷逝去的歲月時能有一絲的歡笑。」 「可是我所有的只是一段令人感傷的回憶啊!」 「什麼?」她跳了起來,「你騙我!騙局,這居然是個大騙局!」她大聲吼著,「我恨你,我永遠恨你!哼,我……我再也不理你了。」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過一會兒又跑回來,「這是你的手帕。」她把它扔在他臉上,掉頭就跑。    當然大家都以為他們又在演戲,可是這次真的在樓梯下躺著一具屍體,死的是老學究,他的脖子斷了。    「他一向都是很重視外表的,但這次卻死得很難看,連睡衣都扯破了,真是不得好死!」一個老頭發表著高論。    一個老太婆說道:「他大概是半夜要去上廁所,不小心從樓梯上跌下來的,活該!」    「這就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另一個老頭補充著,「要我就會忍到天亮。」      大家都笑了個半死。    突然間孟宗仁推開了這些老人,大聲吼道:「滾開,你們這群——廢物!」      「他居然罵我們!」    「哼,你這個小雜種!」    「瘋子!」    「他媽的,你這個臭小子,欠揍是不是?」    老人們群起而攻之,孟宗仁寡不敵眾,只好奮力衝出重圍,奪門而出。恰巧三梅婆在外倚欄杆,見到他如此狼狽,同情心油然而生,便遞給他一條手帕。    「你的頭破了。」    「還不是那些瘋子幹的好事!」他擦擦頭上的血。    「瘋子?」    「除了妳以外,住在樂園的老人都是瘋子!」    「怎麼會?」    「怎麼不會?妳是這裡唯一有理智和良心的人。」    「哦!你搞錯了,他們也有,只不過他們的理智和良心被絕望的日子所掩蓋住了。其實住在這裏能不發瘋還不簡單呢!就連我最近也開始產生一些奇怪的幻覺。」    「什麼幻覺?」    「我……」三梅婆確定左右都沒人時才小聲的說:「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好,我發誓。」    「我…我好像看到了一件兇殺案……」    「什麼?」孟宗仁驚叫道:「妳沒搞錯吧!」    「噓!小聲點,你要死了啊!巴不得那個兇手聽到。」    「妳到底是看到什麼?」    「我不十分確定,因為我時常懷疑我是不是發瘋了……,我也許真的是瘋了,不然為什麼連我最親愛的兒子也會不理我!」    「有的兒子並不是因為父母瘋了才不理他們的。那個兇手……」    「但是,除非我真的瘋了,我的兒子是不可能不要我的。他爸爸死的早,就我們兩人相依為命。我為了他犧牲一切,但等到他出國後,好久都沒回來,我太想念他,所以才跑去外國找他。我事先曾寫信通知他,可是他好像沒收到,等到我在學校找到他時,他竟說我發瘋了,要我回國,從此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唉,真可憐!對了,妳剛才說妳看到……」    「難道我想自己的兒子也有錯嗎?」淚水在三梅婆的眼眶裏閃爍已久,終於滴了下來。「我一定是瘋了,不然我的兒子是不會不要我的。他小學時,有一次就在作文裏寫著『我最愛的人——我的母親』,他一直都是很愛我的,只是後來我可能真的發了瘋,他心中完美的形象破滅了,才不要我的。」    「那麼,那件兇殺案?」    「你不要問我。我瘋了,我什麼也沒看到,一切都是幻覺。我太會胡思亂想了,不然我的兒子是不曾亂罵我瘋了的……」    「妳瘋了,妳怎麼可以否認自己看到的事物!妳說,妳是不是看到誰殺了老學究?」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請你不要逼我!」    「好,我不逼妳,妳慢慢說。」    「我時常在半夜哭醒,昨夜就是這樣。本來我好像看到我兒子在我身邊,他還把他得甲上的作文『我最愛的人』給我看,並且抱著我說他永遠愛我,但突然間他竟然把他的作文撕掉,然後指著我的鼻子說:『妳瘋了,也不先告訴我,就一個人突然跑來這裏找我。』說完一轉身就不見了,我就到處去找他,人沒找著竟讓我看到屠夫硬把一個人推下樓去,我嚇了一跳,就趕快跑回床上,我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真的撞見了兇殺案,但我知道我兒子不要我的事是真的,所以另外一件事大概就是我所做的夢。可是天亮後,竟然真的在樓下發現了一具屍體。」    「妳說妳看到兇手是那個外號叫屠夫的人?」    「他本來就是個屠夫嘛!」    「妳沒看錯?」    「我想大概沒有,我也不能確定,不過在這裏就只有屠夫才會那麼魁梧,我應該不會看錯。但你最好不要相信我,因為我有時候會神志不清,我想我也許是瘋了,不然我的兒子……」    孟宗仁沒等她說完,就決定去查個究竟。    「妳有沒有看見屠夫?」孟宗仁以誇大的脣形逐字的問著重聽到無異於聾子的阿尾仔。    阿尾仔看著他的肩形,然後說道:「什麼?你問我有沒有看見毒婦,你是說我媳婦嗎?她……」    「不是啦,我是說屠夫……」孟宗仁一急,忘了要逐字唸出。    阿尾仔也不顧他說什麼,繼續說道:「那個毒婦,奇怪,你找她做什麼?」      「不是啦,」孟宗仁實在拿她沒辦法,「我……」    「什麼,你不認識她,這怎麼可能?說到她我就氣,以前我住他們家時,她趁我不在,竟把我的一些珍珠項鍊、金戒指,通通偷走,回來時我就跟她大吵一頓,她還死不承認,可是除了她還會有誰,沒想到她便心存報復,晚上我在睡覺時便偷偷把門從外面鎖上,害我半夜要小便時,怎麼打也打不開,我大喊救命,她就偏裝成沒聽見,我急得快瘋了,又哭又闆,終於把鄰居給吵得都圍了過來,等到門撬開時,我早已尿了一褲子,真丟死人。她偏瞎說是鎖壞了,害鄰居還以為我發神經……」    「我要找的不是……」    「還有一次,」阿尾仔沒給他說話的餘地,「我病得死去活來,她竟不弄飯給我吃,還說這是醫生吩咐的,幸好我命大。你說她毒不毒?不用說,我會被趕來這裏,當然是她幹的好事,而且…,喂,你要去那裏,你不是說要找我媳婦嗎?我話都還沒說完,你怎麼知道她在那裏,喂……」    孟宗仁早就氣跑了。    「他在院長室。走,我帶你去!」好媽媽說著就拉起孟宗仁的手。    「不用了,」孟宗仁連忙將她的手甩掉,「我自己去還比較快!」    孟宗仁到了院長室門口,差點與從院長室出來的屠夫撞個滿懷。孟宗仁問他跟院長談些什麼。    「院長叫我不能說,因為他給我的工作只有我能做,別人知道了,搞不好會去報警。不過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問他,可是你間也是白問,他決不會告訴你的,嘻嘻!」    「你以前是屠夫?」    「是啊,而且現在還是。你可不能看不起我,我可是受過教育,並且我也不隨便罵人家三字經的。」    「不會的,我對你是敬畏有加,怎麼會看不起你?」    「那就好,因為我還蠻喜歡我的工作的,我們家幹這行已有三代了,我曾經一度失去我的工作,只因為他們說我應該退休了。不過我那時才六十幾啊,誰說我會沒力氣殺豬的,可是他們就不相信我,他們說我老了,只能到老人院去涼快去,他媽的,我就…,」屠夫連忙遮住他的嘴,「對不起,不小心的啦。我…我就偏不信邪,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我不但…哦,不但『寶刀未老』,」他很得意用了句成語,「而且除了畜牲外,我還能殺……嗯,院長說這是秘密,不能說出去!」    「哦,那你就不要說。」    「說來還是要感謝院長,是他使我…嗯,『東山再起』,並且讓我過足了癮。我真感激他,他是個人好人,他還給我不少零用呢……」    「謝謝你告訴我遠麼多!」孟宗仁握著他的手。    「不客氣,『多多益善』!」    孟宗仁進了院長室。    「院長,你是不是叫屠夫做了什麼?」    「這你不用管,你是看護,不是管家婆!」    「好,我『看護』的老人死了,我有責任查清楚兇手是誰。」    「我看你是吃飽了沒事幹,專管閒事。據老人們表示,自從你進來,不但沒替他們做到什麼,還罵他們廢物,是不是?」    「你用不著轉變話題!」    「那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好,我的確是沒做什麼,所以我現在要彌補,我要查清楚老學究是怎麼死的。」    「是他自己不小心跌死的。其實他還是死了的好,因為他家人已經很久沒寄錢來了,總不能叫別的老人養他吧!再說他又多嘴,喜歡亂說話,在這裏沒幾個喜歡他的。」    「所以你就希望他死!」   「我可沒這麼說,我只是覺得他死的正是時候,並且他也實在老得不成樣子,否則怎麼會連樓梯也不會爬?」 「你真是我所見過最狠的人!」孟宗仁把門重重一甩,走出去了。    老學究的屍體才剛運走,馬上又有人死了。三梅婆是被菜刀砍死的,兇器還握在她的手上呢。    「是她自己說她瘋了的。」    「是啊,只有瘋子才會把菜刀往自己的脖子砍。」    「有兒子在國外當博士還不能享清福,倒不如自殺算了。要我的話也早就自我了斷了!」    「聽說她還有個弟弟很有錢,可是有還不是跟沒有一樣。三梅婆說她有一次寫信問她弟弟,她得了肝炎看怎麼辦才好,她弟弟愛裡不睬的,等到三梅婆去找他,大家要吃飯時,她弟弟才突然緊張兮兮的問他有沒有去看醫生。哼,還不是怕被傳染,真是現實到了極點!」     「不但親人不甩她,沒人給她生活費,連她的積蓄也早就花光了,她還向我借了一筆錢,這下子可全完了,哼,真是死鬼!」    「她這下子真的是死鬼了,只不過死了還把妳的錢拿去當墊被,妳也是活該,誰叫妳把錢借給瘋子!」    「你才瘋子呢,我借錢給誰關你什麼事!」    「哎呦,真是狗咬呂洞賓……。」    「你罵我狗?我看你才是瘋狗呢!」    老人們就這樣七嘴八舌的吵著,好像死了人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誰親眼看到她自殺的?」    沒有人回答孟宗仁的問題,而他也不需要人回答,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衝到了院長室。    「你這個殺人魔!」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激動?」院長很平靜的說:「有話慢慢講嘛!」    「又一個沒生活費的人死了,而且她還是兇殺案的目擊者!」    院長搖著頭說道:「唉!我看你跟那群老瘋子處久了,真的是受了影響。我真同情你,可惜我們不能雇用一個神經錯亂的人當看護。連自己都照顧不了,還想管別人的閒事,真是的!」    「你……」孟宗仁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還有什麼好說的?把門一開,他靜靜的走了出去。    過了些時候,孟宗仁又回到院長室門口,他敲了敲門,開門的赫然是屠夫。    院長故作鎮定的說:「屠夫,我們待會兒再談,你先出去。」    屠夫與孟宗仁擦身而過,兩人的視線相接觸,孟宗仁覺得屠夫的眼神似乎有點詭異。    「院長,我想也許你是對的,我不適合在這裏工作。不過,我會很懷念這些老人的。」    孟宗仁的轉變令院長頗為吃驚。他突然笑道:「哦,那…那當然,誰不懷念樂園裏的日子呢?可惜,你馬上就要嚐到失樂園的感覺!」    「在我走之前,我想請大家吃最後一頓飯,並且把我最後一個月的薪水留給老人們,你說怎麼樣?」    「好啊,這也可以算是收購垃圾的費用,我的意思是說,也許你可以帶回你喜歡的…嗯,還可以稍加利用的垃圾。」    「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哈……。」孟宗仁笑著走出了院長室,留給了院長一大堆疑問。    「在我離開之前,我想要給你一份你喜歡的工作……。」孟宗仁給了屠夫一些錢。    「也許我可以兩份工作一起做。」屠夫高興的數著錢。    「你說什麼?」    「沒有啊!」    立在大廳唯一的窗戶外面的那棵枯樹,被一個充當園丁的老人砍倒了。    「樂園老人院」裏所有的人幾乎都到了,他們正等著開飯。過了很久仍然沒有人端出半盤菜來,老人們開始坐立不安了。    這時孟宗仁站起來,「大家不用急,這是我跟你們最後的一道晚餐,希望你們喜歡。」    接著傳來了一陣陣燒焦味。    「怎麼回事?誰這麼笨,連菜都不會煮!」    「哎喲,都冒濃煙了!」    「好暖和,不知道誰設想這麼周到,知道我會冷,還特地為我燒火取暖。」      「燒你個頭啦,搞不好……搞不好是火災!」 「我去看看……,奇怪,門怎麼打不開?咬呀,糟了!我們被鎖死在裏頭了!」      「什麼?連窗戶都從外面釘死了,怎麼會這樣呢?」    「救命啊!我還不想死,我還沒活夠呢!」    「失火了!失火了!怎麼沒人來救火呢?失火了……」    「救命啊……」    老人們在濃煙中聲嘶力竭的哭著、叫著……。    有一個化著濃粧的老嫗笑道:「好刺激,我到現在才知道熱情如火是什麼滋味!哈……」她笑著然後昏了過去。    大火裏早已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孟宗仁,你在那裏?」    「在這裏啊!」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瘋了!」    「沒錯,我是瘋了,但你草菅人命就不瘋嗎?」    「你想怎麼樣?」    「院長先生,處理垃圾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們全用火燒掉啊!」    哭叫、哀號、笑聲,慢慢的小了。    「等等我啊!」這時一個魁梧的老人拿著火把衝了進來。    火光照亮了夜空,這是樂園最絢麗的一刻……。    冬夜的寒氣著實逼人。在冷清的終站,鐘剛敲了十二下。    一列駛抵終站的火車上,一個列車長對著還不下車的老人說道:「該下車了。」      老人沒有反應。    「你不能賴在車上不走啊,這裏是終站,每個人都要下車的……走啊!」列車長看他還沒有反應,便把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然後將他從車門推了下去。    這一幕孟宗仁全看到了。    「唉,可憐的老人,可惜我幫不上忙。算了,我還是上車吧,反正那些老人都快死了,還有什麼好照顧的,再說誰願意被當成垃圾給燒掉?」一想到此,他便上了另一列火車。    又一班列車出發了,它的目的地是另一個終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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