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二名
  • 適用身份:丁幼栴〈鞦韆〉
  • 最後修訂日期:
綠蔭裡,風有一下沒一下地盪著鞦韆。葉隙間溜下來的陽光也枕在那彷彿搖籃般的椅上小寐。牽牛花的藤蔓,悄然攀上鞦韆粗粗的鐵鍊;那嫩綠的芽尖柔弱而又無所不至,彷彿夢的觸鬚。    一片黃綠黃綠的葉,以舞者的姿態滑落;一雙稚嫩的手卻揮舞著打斷了它的演出。戴著天空顏色的小帽子,小男孩噗通一聲將書包甩到草地上。老鞦韆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來歡迎他:風也醒了,開始跟那孩子頑皮的頭髮玩捉迷藏。越盪越高,越盪越高;孩子彷彿樹下一隻歡喜的雀兒,一次次墬回地面,再一回回衝向青天。潔淨而美麗的天空對他有一陣魔力,而大地卻搖擺著,挽留他。    孩子的臉頰紅撲撲的,額上沁出了汗。不論他追求得多麼殷切,那生銹的鐵鍊總是咿咿唔唔地扶持著他,像母親永遠不會酸的手。那小小的軀體已跟鞦韆合為一體,畫出優美的弧形∣|幾乎是一個半圓。真是一次完美的演出。而在未來熙熙攘攘的歲月裡,又將會有多少場這樣沒有觀眾和掌聲的演出,等著他去揮灑。那時一定也有一條環環相扣的無形繩索供他扶持吧?    孩子繼續在鞦韆上飛翔,看到遠山起起落落,綠籬紅瓦隱隱現現……。鞦韆倦了之後,山川、河流至小花、小草,卻又紛紛歸位,各有其定所。難道世界一逕是這副模樣,而高高低低的只是自己嗎?    孩子決心下一回要盪得更高。    他走的時侯,沒有忘記那躺在蒲公英叢中的書包。    風於是又懶懶散散地打著盹兒。陽光漸漸淡下去了。有好一陣子,鞦韆的靜止是一種邀請的手勢;邀請你來,品嚐剎那的沉醉。    著綠衫的年輕女子款款走進樹蔭裡,綠意因此深濃了幾許。依著鞦韆,她輕哼著歌;葉影深處的鳥兒啁啾相和。牽牛花的藤蔓垂到她的髮上,她的捲髮,是一咎咎的黑色藤蔓,牽腸掛肚的那種。    她對這個老鞦韆顯然並不陌生,沒有任何的試探就開始她的遨翔。滿天的雲層朝她奔了過來;風吹得很急,雲走得很快,她是一朵幾幾乎要飛走的綠色花兒。是不是?人不會飛,所以才有了鞦韆。但是人倒底是不能飛的,邦麼鞦韆上的短夢,究竟有什麼意義?人生的長夢,又究竟是什麼道理?    「嗯小伴侶,是的,來不及了/有大長的行程待趕/我來不及幻想,來不及回憶/來不及為每個失落行祭禮」髮波如浪,她揚拋無數的昨日於身後;髮波如浪,如此的速度中她來不及眺望。    她舞弄著鞦韆一如揮霍華年。鞦韆卻倒底是鞦韆,總歸有停的時候,即使它的存在只是為了擺盪。    牽牛花青青的藤蔓依然與她滿頭的青絲相糾纏,同樣溫柔的曲線,同樣會在夜裡洇到別人的夢中,一個是漸漸長成覆蓋的清涼,另一個卻瞬間染上飛霜。人生這場長夢,倒度還是太短啊!    她離去的時候,除了牽牽絆絆的衣裳有一絲凌亂,其他看來跟剛剛到來的時侯,實在沒有什麼兩樣。步伐依舊款款。    她的身後,鞦韆在漸漸昏黃下去的光線中,變成顏色較深的剪影,彷拂從來不昌有人來過。    入夜之後,有一點兒霧,輕輕落在鞦韆上。入夜之後,樹上的都睡了;田野中的卻都醒了。青蛙隔著注滿了水的田隴互相問安;蟋蟀和紡織娘的爭吵並沒有驚醒蓬鬆著羽毛沈沈睡去的鳥兒;蘆葦和狗尾巴草,蘚苔和青蕨在夜色中分不出彼此。遠遠地,響著令人心碎的細兩。是水聲。    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弓著腰,遲緩地坐上鞦韆。月光繞過時光,爬到她的鬢邊。鞦韆微微、微微地晃著,婦人卸下她那雙任重負遠的鞋之後,忽然就輕鬆了。她赤著的足隨著鞦韆劃過微濕的草地。    她的鞋,在鞦韆下躺著,疲倦而又破舊;曾在烈日下親炙過曬熔的柏油,在風雨中躲避坑坑窪窪的泥濘;曾跌倒過;也修補過;但它總是往前走。走去送便當給小主人,走去損污它光澤的菜市場,走過韶華勝極的春光,走過秋意簡靜的墳場。而現在,它是兩艘靜靜的舟子,默默相對,泊於夜霧中。    輕輕、輕輕盪著鞦韆的婦人,入了神,她臉上那種表情是沒有年紀的。當聆聽生命時,無論是十歲抑或九十,神情都是如此。她忘了她的鞋,也忘了鞦韆;忘了每日的生計,也忘了自己。    夜是一帖靈藥、治療所有的傷口。鞦韆是一個債主,歸還所有的青春。    而月光,一束晶亮的月光透過葉隙,停留在婦人垂垂老去的眸中,使人錯以為是淚。一聲輕到不能再輕的嘆息,是夜風,或是,從她的心上傳來?    草地的盡頭,木橋的彼端,有一戶戶燈火。暈黃的光穿過晚霧來到樹下,呼喚。    良久,婦人起身,拾起被夜霧沾濕的鞋,憐惜地穿上。一瞬間,鞦韆上出神的婦人不見了。正要離去的,是人家的主婦,要趕赴生命顛簸的路。    夜露更深,鞦韆的輪廓幾乎消失在黑黝黝的樹影裡,但鞦韆是永遠不會睡的。木橋彼端,有一扇窗,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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