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楊菁〈回家〉
  • 最後修訂日期: 
初離家時,是在中秋時節。那時,田裡金黃色的稻穗正如波浪般的在風中起伏;蘆葦花也被吹白了髮絲,像是在憂傷,和他們同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孩子,就要離去。      當我們還是赤著腳奔跑再田野裏的孩提時代,穿的是哥哥姐姐的舊衣服;吃的是地瓜煮稀飯,但是,日子就是那麼的天真而快樂,每日玩耍在田間巷道,肚子餓了回家吃飯,夜深了上床睡覺,不論風雨陰晴,總有嬉遊處可以去,那時大人們都很忙碌,而我們從不知道她們在忙些什麼。生病時,帶我們去看病的是爺爺;闖禍時,追打我們的也是爺爺,每年冬天,爺爺在庭院外圍起一道籬笆,為我們擋住強風,我們在籬笆下曬太陽、玩彈珠,度過了寒冷的冬天,也度過了溫暖的童年。      在那種曾經痛苦貧窮的歲月裏,唯一還能無憂無慮的,就是我們這些小孩子了。純淨無虞的童年生活,加深了我們生命的韌性,讓我們心底永遠潛藏著光明與積極的力量。長大後,當我們知道感恩時,我想最應該感謝的應該是那些很少在我們童年回憶中出現的人物,那時,他們正遠至他鄉,做著辛苦的工作,或是成日操勞著家事,以賺取微薄的酬勞,供養我們的衣食。      但願,我們真的知道感恩。    家族裏,每個初離家的小孩,都會因著新生活的新鮮氣息而舒放,歡慶自己脫離濁重窒悶的家庭束縛,以為從此便可以自由自在,遠離家庭帶給我們的壓力和苦悶。    當我們開始用稚嫩的手提起筆寫下彎彎曲曲的文字後,我們便一直循著教育的軌道,揹著書包上學去。小學生總是好奇與興奮的,上學對我們來說,除了簡單的作業外,仍是玩耍的日子多,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仍然持續著。      一旦上了國中,彷彿小小的孩子便會長大更多一些,懂事一些,也多一些執拗和叛逆。男孩子變野了,開始抽煙、逃學、打架。其實他們不是存心要壞的,也許是意會到了什麼是貧窮、什麼是羞恥,而心中多了一些不平和渴望;也許他們只是好奇或好玩而已。當校方通知家長到校領回孩子時,父母們覺得丟臉,也覺得不耐煩,回家後便是一頓打罵。父母們多半只會用棍子來管教孩子,而被打的孩子總是不哭不鬧的沉默著,沒有人會教導他們去解釋或去傾吐什麼,而打從我們的爺爺算起,這個成員的性格一向是木訥寡言的。因此,我們服從著父母的管教方式,縱使心中有怨恨,有不滿也不吭一聲的。打架鬧事的事件並沒有因此而稍減,男孩們從此成了令父母頭痛傷心的壞孩子。也許大人們也認為小孩子那裡會有什麼心事。      但女孩兒就不同了,我們總是乖巧的,放學後便煮飯做家事,在學校則品學兼優,從來不讓父母操心的。而當我們在學校唸了些書,交了些朋友,漸漸的,也會有屬於未來的夢想。在開始面臨升學與就業的抉擇時,我們也開始嚐到失望與夢想破滅的痛苦。原本我們是無欲無求的,也因此我們快樂而無憂,而當升學的可望與父母的反對發生衝突時,我們的內心也有了不滿和委屈。讀書時,被指責為偷懶,不合理的責罵與嘮叨,也無休止的進行著,然而我們依然沒有反駁;沒有逃避,只是沉默,只是承受,也只是偷偷的流淚。      這些小孩天生少了激烈的性格與善辯的本事,以致於在成長的時代,不知道用別的方法去解決問題,而只是沉默,有一天,這些孩子是不是會不再沉默?也但願一切不會太難。      爺爺過世了,我們沒有落淚,因為淚以不足以表達什麼。而長大後的小孩個個離開家。      空曠的土埕上蔓生著野草,覆蓋了當年玩彈珠留下的痕跡。海口的冬風呼嘯的特別厲害,深鎖的門戶裏,迴盪著電視節目蒼白的聲調。      離散在外的孩子們,在新的團體中過新的日子。木訥而嚴肅的性格,曾經使他們與新的環境格格不入。但是,這些孩子的本性是堅毅而上進的,他們勤奮且虛心向學,在活潑的團體氣氛中,忘記了曾經有過的痛苦,而漸漸的舒展緊 蹙的眉頭。他們話多了,笑聲也開朗了,眼神裏不再有驚慌和羞澀,在自由的空氣中,他們重新找尋著未來的理想。他們就像從幽暗房間中被釋放出來的孩子,在陽光的草地上盡情的嬉鬧。其實,他們不是曾經一度是在充滿陽光的大地上長大的孩子嗎?    大地是萬物的母親,當離家的孩子開始思念起大地時,也開始思念生育他們的母親。    偶爾回家,總是來去匆匆。飯桌上的菜色總會比往常豐盛些,但是,父母和孩子間仍然沒有噓寒問暖,也沒有特別的熱絡。沉默,仍是彼此間交流的代號。火車的時刻到了,揹起行囊便走,孩子一直以為,回到家,便是回到從前。      海口冬天的北風雖然強勁,但是一到夏季,天氣仍是炎熱不堪。回家的孩子騎著單車,問候過新生的禾苗後,又要出門了。收拾行李時,一旁的母親照例要叨念一堆的,但些話中,又有些話顯然的特別醒耳:「回到家,出門時,一聲問候也不會,也不曉得你們一回來,父母有多高興。」這幾句話,使得孩子們的心念頓轉,彷彿有些驚醒,有些惶恐,也許這之間有一方是錯的,而她怕錯的是自己。也許,人是會變的。      走近工廠,打著赤膊的父親被對著她,第一次這麼近的接觸,他看到父親花白的頭髮,以前她從不曾注意過的。工廠裏高熱的溫度溢到外頭來,父親黝黑的背上,汗水正一滴一滴的滑落。「阿爸,我要走了。」他回過頭來,帶著錯愕,孩子驚覺,那眼神,和爺爺是一樣的。「喔!」「錢夠不夠花。」這是他唯一能表達出來的一句話,而孩子却急急的轉過頭來往回走,點著頭便急速的離去,因為孩子的淚已 潸潸而下。孩子懂得了,其實他們都是一樣的羞怯,在情感的表達上。而父母沒有變,只是孩子們一直不知道而已。      遊子們停止了流浪,因為他們在學習表達他們的愛。      離開家的日子,孩子們其實也懂了很多事,他們善待朋友,因為他們知道真情的可貴。而經歷過的事件中,又讓人隱約知道世事的無常,就像樸實善良的爺爺,為什麼會在病痛的長期折磨下辭世,這都是令人不解的,而又無可奈何的必須去接受。人世間有很多事是等不得的,且一旦錯過便會造成終身的遺憾和悔恨,就像父母親總等不急我們長大,便花白了頭髮一般。      再快樂的童年,終要退隱於記憶的背後;再小的孩子,也終要長大成人,而一旦長大成人,他們就必須由被呵護的角色轉換為呵護者,不是嗎?    有一天,出嫁的女兒帶著夫婿和兒女回家了;求學的孩子帶著優異的成績回家了;工作的孩子也帶著薪水回家了,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帶著『愛』回家了,縱使他們仍是羞怯。    冬天,風又大了,但是,室內卻又響起了歡樂的談笑聲。孩子們又找回了童年的竹籬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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