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黃佳慧〈等待翻譯的人〉
  • 最後修訂日期: 
你是劉小姐嗎?抱歉讓你久等了,剛剛有個Meeting delay。這是我的名片。劉小姐喝茶還是咖啡。好,妹妹,麻煩你幫我泡兩杯咖啡,我的不要加奶精。不介意我看一下Schedule吧?三點四十七分,我們有將近兩個鐘頭的時間,可以聊一聊你要做的訪問,不知道你……從事這項工作主要由於我喜歡影像表達事物時的Sence。哪一種?Well─電影、電視、廣告、立體平面都喜歡。為什麼呀?要怎麼說呢,那是很多經驗累積而成的you know!sorry,噢!對不起,有人曾經告訴過我了,用中英文交雜談話很不禮貌,環境使然啦,不過待會兒我盡量克制。嗯,你的問題我還沒回答,這樣吧!六點以前我必須離開,朋友請吃飯,我說到哪裡算到哪裡,反正你們做編輯的自己也很會「編」,只要登出來時寄一本給我看就行了。      「影像」對我最原始粗糙的啟蒙,可直溯到民國四十幾年,少來啦!我都三十六七了,怎麼會看不出來,頭禿肚子凸,典型的中年人。有天,應我爸爸同鄉的邀約,全家到鄭州街鐵路局禮堂看四幕劇「喜臨門」公演。當晚,沉寂母親胎腹多時的我,深深被劇中政府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等德澤政績感召而覺醒,刹時間矢志效忠之心填膺,顧不得什麼預產期八字生辰,三七五還是二十一的,啜著羊水絞著臍帶,使把勁,就衝出去贊助台上的劇情。   誇張?是有一點,但這可是實況報導耶!我怎麼會知道?噢,說來你別在意。女人,就是這個樣子。我媽媽始終覺得當眾生下我是件不可告人的家醜,日也耿耿於懷念念不忘,便跟我爸商議決定三緘其口,淡化我出生時的羞赧窘態;而且為了避免穿幫,竟然共同捏造我是打垃圾堆裡撿回來之類的身世。   抽煙嗎?這段原以為可以天衣無縫哄騙幾年,甚至一輩子的說法,可惜不巧地遇上了現代人依然流行的「口耳相傳」通病,管他相不相干的雞毛蒜皮事。只要有點風吹草動,不一會兒功夫,馬上成為巷弄裡、門檻邊、牌桌上一來一往一張一合的話題了。對,我住眷村。喝咖啡嘛!都冷囉。      於是我媽媽開始發愁,我才小小年紀,ㄅㄆㄇ還背不齊,就要學會臆測判斷來自鄰人口述各個情節不相同的出生版本,外加動不動拎起小包包失蹤幾分鐘,不死心地反覆追纏來收垃圾的清潔隊員,是否真知道我「親生父母」的下落,只好鄭重嚴肅宣布了令我聽得茫然昏睡的真實經過情形,以及訓誡說謊與欺騙的差異意義。      不過,人也真奇怪,希望掌握真象,可是事實一但扯開了,反而又沒有美感可言。和影像初期的接觸關係找到之後,相對的,小時後躲在防空洞策劃萬里尋親的憨夢,自認坎可傳奇的虛榮都一起幻滅啦!真的,你也曾經很相信自己是從石頭裡迸出來的。      你看這楨照片,是我!我還沒結婚,要託您費心留意介紹囉,條件?都這把歲數了還談條件。行,你的同事嗎?哪天約個時間大家碰面認識認識,做朋友嘛。你從照片中猜到什麼?男的,廢話,我們對坐這麼久,你還搞不清我的性別!身體健康,那當然的,葷素不挑生冷不忌,母奶米汁照單全收,不肥自己肥到誰。天氣很熱,是呀!不然我不會光溜溜的,應該是七月。不舒服?彆在小藤椅哩,肌肉鼓成三截,的確有點呼吸困難;但是這些都不是我要你猜的,我的正面是什麼?父母,不對。我指正對面。攝影師,很接近了。我?攝影師面對的是我,我對著的是攝影師,沒錯!?我是對著他,他也對著……停停!都讓你弄糊塗了。我自己說,是相機,一台罩黑絨布的象機耶!看你挺聰明的,怎麼腦筋轉不過來,小心字寫多了會遲鈍的。你裝的,算我發問沒技巧。      其實我是先好奇攝影師把頭藏到黑布裡,然後才注意到照相機的存在。我爸媽常在假日紀念日帶我哥和我上相館拍照留念,所以從讀趙到全家福,被抱著到站在父母兩側,這期間我愛上了要專注對著小圓圈圈微笑的四方體,然而更吸引我的是,可以在一張張黑白圖片中找出自己在哪裡,趁家人上班上學後,對她們說話唱歌。最近一次?大概兩年半前我哥從美國回來,家裡增加成員,少不了又照了一組團體照。      直到去外島當兵,我纏瞭解爸爸要全家合照的苦心。因為他怕,他怕有一天我們會遠失走散,會忘記彼此的長相。那些戰後你知道的,他由此而南沒命的抗爭,換來的是什麼?親人容顏日漸模糊的煎熬……。現在開放啦,也回去幾次了,還好,變化不會很大,我呢,就像小時候一樣確認相片裡的大叔公二姨婆奶奶四姑媽表舅堂哥,別急,他們還有下一代呢?      欸!你今天拍不拍照,忘了帶照相機我提供呀,take easy,我不會介意,我剛畢業出來做事,也發生過這種情形。要照片還是slide?slide效果比較好哦。幾張?明天我叫快遞送過去,送到名片上的地址嗎?拜託!用完後請務必還給我,現在雜事增多,除非工作需要,否則很少有時間玩相機,所以這些要善加保存。放輕鬆嘛,我真的不care。不然我說個故事給你聽,或許你會好一點。      高二那年,我家有台父傳兄、兄借同學、同學再還兄的老式相機,終於傳到我的手中。可是除了外殼證明他是台相機,其破舊磨損的程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它還有功能可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對不?我好說歹豁說乞求我爸買台新的給我,卻落得個前題──考上大學再說。為此我跟家人嘔氣,說我玩物喪志也好,走火入魔也行,就是罵不醒我滿腦子滿心滿腹的光圈、焦距,更何況榮下英數理話的騷擾,回歸書本的世界。爾後,我哥丟了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叫我琢磨,反倒打通我全身血脈,本來嘛!妥協只是達到目的的路徑和方法回歸書本的世界。後來,我當然得到啦!不過有段插曲,是整個故事的關鍵。      一日,我在爸爸手提公事包裡找掛號信通知單,翻到一只土黃色的薪餉袋,帶上的職稱和實領薪水數目,陌生的令我背脊僵硬。原來我每天所吃所住所用,全是這不成比例的金錢貸款、分期而來。公家發的米條糧票,也在吃不完的理由下賣掉貼補家用。哦!那時你還小,可能不清楚這是當時政府為補助軍公人員生活的一項措施,我記得還有眷補證食物代金,對,性質有點像中華路的福利中心。故事還沒說完,那次之後,只要早上等公車上學,我一定背對我爸撘交通車的方向,因為我自卑地懷疑,他在車上碰到階級比他大的同事上來,會不會要起身哈腰讓座;並且也自責多年來予取予求的霸道,何以不曾體會出爸爸肩上看似歡愉的擔子,正無情地一吋吋將他壓得窒息。      聽起來很熟悉,會嗎?那你或許看過一齣單元劇「闖入者」,有印象哦!那是我編劇及拍攝的作品。還可以,不算頂好啦!至於編劇,原創及改編兩種方式都有人用,我是不能天馬行空的編,就拿自己的故事來貢獻大眾。不否認,這種複雜的情結才是我放下相機重拾書本,並且邁進另一個知識領域的真正因素。      我不是念廣電傳播,我學文的。轉系?學校沒有我想轉的科系。轉學?我懶。有沒有學非所用的痛苦?看心情啦!工作不順利有志難伸,抱怨或多或少總會有的。這陣子我想過,學非所用是件小事,每個人踏入社會,都需要因工作而不斷地吸收修正很多知識。但是如何在社會上學以致用,才是重要課題。像我,去年得的生活類廣告獎,從catch到body,整個靈感可以說來全來於大學讀書時讀的一首英詩,而商品品牌下的slogan,則是來自唐詩。抄襲?那要以你站在什麼角度來看它。在每一次集體brain storm,我們都會彼此提醒對方,避免犯了拾人牙慧的錯誤,但世界之大,媒體無所不在,很難界定想法上誰抄襲模倣誰。如果你堅持這樣認為,那我老實告訴你,假設沒有這些獎,今天你就不會來訪問我,對不對?而我則繼續坐在你進我們公司大門,左側那邊隔的框框裡,對著優美辦公桌艷羨別人可以利用philip Glass全首只是由一數到八的音樂「沙灘上的愛因斯坦」當背景,到結尾才旁白口香糖每包賣九元,還有添了雙翅膀卻不會飛的蝶翼,讓女人聯想到自由自在。做個成天在符號、圖騰、結構主義、敘事手法這些名詞打轉,擔心隨時會被裁員的創意文案。      唉!對不起,我沒生氣,容易激動罷了。原則,這是原則問題,很多事你將來自然就會明白的。單元劇?喔,進廣告公司之前,電視電影圈我都待過,先談電視好了。還看不看電視?三台公視第四台全都看呀!你為什麼這樣問?說到這個,我必須強調惟有關心電視看電視的人,才有資格批評電視節目的好壞,對於報章雜誌上那些自詡是「評論家」、「現象觀察者」的指責,我不予置評。她們也許受過專業訓練,也有實務經驗,可是「他們不看電視,已經很久了。」這是她們自己說的。你想閉著眼睛,手拿著遙控器拼命轉台,能拯救──你等一下,我接個電話。劉小姐那這樣好不好,我朋友在新竹臨時有事趕不回來,我請你吃晚飯,邊吃邊聊,你看怎麼樣?有事就不勉強。好,出來這麼久,call回公司問問有沒有其他事也是應該的,可以吧!吶,錄音機收好,你相吃中餐還是西餐,我挑?來著是客耶,也好,西餐廳比較安靜,那就走吧,洗手間在飲水機前面那個們。      紅燈,小心車。你哪裡畢業?好學校,我的標準只要不是學店都是好學校。幾歲?後生可畏後生可畏,走吧。對角街的電視牆,看到沒?有的MTV拍的蠻不錯的,我以前呀,對電視沒有什麼特殊感情,村子裡僅有兩戶人家買的起,我媽媽好面子,不准我們去湊熱鬧,所以別人是電視機時代,我還在收音機時代。餐廳在二樓,從這邊上去。等到彩色電視機問世,也就是你出生那年,我又忙著初中考試,so……坐這裡,你吃什麼?兩客菲力牛排,我median,你呢?常來這種地方吃飯嗎?真幸福。有幾年我吃便當吃到怕,就巴望別人為我服務的日子能夠來臨,不必再去吃用回鍋油炸的肉,盼著盼著,這一天也實現了,真叫人感慨。麻煩你把胡椒遞給我。      六十七年底退伍,中美斷交,原先在部隊裡打點的幾條工作線,一夕間全聯絡不上,我不知道他們到哪裡去了,有的到現在都沒有遇見。不景氣?豈止不景氣,人心惶惶喲,連我爸那種忠貞愛國的人,也打長途電話到美國,叫我哥暫時別回來。記的陳淑樺那時唱了一首歌,歌名忘了,有一段歌詞大概是「阿靈頓的墓園夜雨瀟瀟,韓戰死的英魂在哀怨怒號,紐約的港口被蓋亞那的狂風吹得東倒西歪。」沒聽過?早就禁唱啦!當時我可是邊聽邊哭,哭國家也哭自己須賦閒在家,寄出去的履歷表,有三分之二沒下文。前幾年到New York及Washington D.C.,參觀了阿靈頓公墓,還很ㄐㄧ─不對女生說這個字,還很無聊地排了半小時的隊,才搭上船一睹自由女神的風采。我發覺自己很麻木,以往的怨憎感傷全沒了。人們常說時間可以淡忘一切,忘掉不該忘的怎麼辦?牛排來了。      嗯!後來有朋友介紹我去電視台工作,心想電視嘛!必然可以接觸到影像技術,也沒問清楚,就興沖沖跑去報到,結果你知道我做什麼嗎?攝影助理?!那有那麼命好,連機器都碰不到呢!我在收發室整理資料信件,對,歌迷影迷以及有獎徵答的信函,果真每天如「雪片」般飛來,哈,很好笑吧!做了一個月,我連一棚二棚在哪裡都莫宰羊。想想這不是長久之計,就主動跑去外製單位─傳剝公司毛遂自薦,應徵製作或攝影助理,試了幾家,總算有人肯錄用。      接著trouble又來了,要自備汽機車駕照。老天,我真的不會呀!誰叫我與我哥是父母在台灣唯一的親人,心頭肉,少了哪一個,他們都活不下去。所以你想,他們怎麼放心讓我學機車。為保有工作,只能硬著頭皮偷偷練車啦。幸而那些年沒出過大差錯,現在有沒有駕照?你說呢?      萬事起頭難,棚裡外景,日夜顛倒,打燈光、架機器、調焦、錄板、讀秒、收音、清理現場全都一手包辦,偶爾還要剪帶、上字幕、mix、送審。有時心情欠佳,不免自恃是個知識份子,何必任那群口嚼檳榔沒水準的人呼來換去,可是捫心自問,這環境反而讓我學到很多技能,摸熟色彩光學的變化,還有結識一些對電視失望而不絕望的人。今天提到的單元劇,就是這夥人企劃的節目。      你看我脖子後面有到疤,看到沒有?縫了九針,還好頭髮可以遮住。去年我們各自背著Video,準備為解嚴後的集會遊行,拍攝資料帶做紀錄。結果再中山南路一片混亂中,我感到背心一陣椎心的疼痛,脖子也涼涼黏黏的,回頭看,伊名鎮暴部隊員和民進黨員,皆手遲鈍器無辜地盯著我,毫不知情誰才是偷襲的真凶。醫療費呀?我本來打算請兩黨平均分攤,不過鋻於立法院預算審核決議太慢,只好委屈勞保局了。      來,為「歷史的傷口」乾杯!喝一杯嘛!葡萄酒甜甜的,嚐嚐看。不會喝?那怎麼行,出來做事就要學會喝酒。你不相信?我當初也不相信啊呀!電影?除了嫖,屬於電影圈的惡習全染上了。那時候靠著在電視界小有名氣,加上手頭漸漸寬裕。片場裡有堆和我當初一樣卑微的小毛頭及臨時演員,總愛人前人後畢躬畢敬對我大哥長大哥短,殷勤地倒著茶水、端椅子、水果菸酒樣樣都來。人,就是這樣捧不得。以我一個不到三十歲的人,幾金幾兩重還摸不清,這些禮遇於是很快的就把我拖進荒唐的坑洞,讓我譏笑自己想當第二個楚浮、高達或雷奈的愚蠢。      我要熱紅茶。小姐要冰咖啡,我要熱紅茶。荒唐到什麼程度?真不可思議!以前怎麼會這樣子呢?演員訓練班你知道吧,我跟著老前輩打電話約那些一心想成名的小女孩出來,陪我們吃飯跳舞兜風。睡覺?我沒有,別人不便多說。當時電影景氣,一批新瑞導演出籠,試圖將自己的作品,或者改編文學名著,重新開拓國片的視野範疇,為夕陽工業奠定生機。我在幹嘛?shit!我在賭天九、打麻將、玩梭哈、擲骰子,並且和個女演員出雙入對,搞段四有若無的戀愛。我爸媽是那種男不讀水滸女不看紅樓的舊社會人,怎麼會準我娶個「戲子」進門。她呀?大概嫁給美國華僑,東南亞富商了吧!   我一直抽煙會不會影響到你?空調的風把煙都吹到你那邊。沒多久我媽媽車禍過世,一個星期內楊士琪也去世了。楊世琪你不知道?她是個盡職的影劇版記者。這兩個女人的死,帶給我極大的打擊。我媽操勞一生,臨終前還掛念不放心我的前途,抓著我的手要「好自為之,好自為之」。唉,好自為之!父母的養育,十幾年所受的教育,曾經滿腔熱誠的付出,的確差點送葬在自己一念之間。而楊士琪,她放棄輕輕鬆鬆發新聞稿的工作方式,選擇吃力不討好地為電影向官方請命,報導方言存廢問題。我想我若無所作為,不就枉費來這圈一遭,也辜負了這一路上扶我站起來的人。所以畫分鏡、排場次,慢慢地脫離惡習。攝影、副導、場務都去做去學,享受為工作而生活的樂趣。對呀,我居然發現以前k漫畫書,對分鏡有很大的幫助耶。   等到港片盛行,我就換到廣告界工作。儘管媒體影像的環境差異不大,竟這也是轉行。過去的資歷對公司來說是相關而非有關,怎麼說?就像轉學生有的學分可以抵免,而有的只因科目名稱有所不同必須從修。是呀,我是公司的老重修生。以心境和年齡,我當然不甘於被蠻衝猛幹的年輕人踩在下面,偶有幾莖白法的過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尋找建立自信的方法。於是乎在家里我挑燈夜戰研讀行銷經濟原理、廣告創意策略、哲學……冀望下次開會發言,能有懾人的見解。苦?我不要成為弱勢團體中的一分子。卡在漫無休止的會議桌旁,雙眼呆滯聽著簡報,接受他人思想的洗腦,這才叫苦!社會就是這樣,「十年前人笑我笑,十年後我笑人笑」,面子尊嚴地位全築在這上面,所以你能了解我下午的激動嗎?!      要走了?我來付。你們雜誌社出來一趟能報多少誤餐費呀,我怎麼不知道,你的主編曾經和我在同一間出班社工讀做校對呢!回去代我向她問好,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面囉。要不要我送你?我真的有駕照耶,走吧!我送你還是……搭公車?你住哪裡?這裡可能沒車到,我陪你走到對面好了。家住台北?我,還是住家裡。以前想買買不起,現在想買不敢買。也許會帶我爸爸移民,他年紀大了,有亂子也跑不動啦。兩邊他待的時間差不多,感情也一樣平均,不過,他是臥在這裡唯一的親人,不想他再受折騰了。劉小姐,我就送到這兒,真的很抱歉耽誤你寶貴的時間聽我的牢騷。照片,我記得。謝謝,謝謝,很久沒有這樣說話了,好呀,下次在check一個時間,謝謝,再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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