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方靜儀〈雲深不知處〉
  • 最後修訂日期: 
「蕪山的美怎麼看都是一種淒楚,而不是華美。」阿紅呆望著遠山自言道。手中的煙燃了一半,煙灰掉落在她的赤足上而全無感覺。連小橙喊了她數聲都未聞。      「阿紅,你在發呆啊?叫你好幾聲沒聽到?!」小橙從操場的另一頭跑近她,重重地擊了她一掌,阿紅叫得出聲來。   「呃!你連打招呼都像原住民,這麼……」   小橙立刻接口說:「熱情有勁,對不?」   兩人相視而笑。眼中的對方是一張黑量量的臉。   上次上山才是七月的事,隨著隊上一起來的。蕪山是學校山地服務隊的定點,每年寒、暑假便有大批人馬再此逗留七、八天,辦些青少年活動、快樂兒童營、媽媽教室,以及五光十色的表演晚會。那段時間總有許多白皙的面孔在村上晃動。村上的人早已習以為常:六年來,他們看著上山的隊員一直遞換著﹔有的來了一次就揮手再見,有的一上山便透漏種種無法適應的訊息,只有少數幾個,是村民趕都趕不走──像阿紅、小橙、阿紫,一踏進村上,媽媽們都是迎面的一句話:「回來了啊!」   回來了。九月的時候,山上的景致也美,氣候也好,適合居處。阿紅她們一上來便不想下山了,個個賴在山上,等著開學才要趕回台北。 蕪山早已是個『平地化』的山地村落。倚山而立的山的文化漸漸沒落,村民偶而用山地話交談,但小一輩的孩子,除了擁有自己的山地名字之外,他們是不說母語的。每天初秋的豐年祭,雖有意義上的承襲,但傳說的形式已被遺忘數許久…… 阿紅在大一的時候參加學校的山地服務隊,本來是為了一窺深重的山地文化。然而,面對此處的不堪倒叫她更加不忍。這個地方有股神秘的力量,令她直覺前世已來過,今生還要照面……   「你們還楞在那兒,施大哥叫我來捉人啦!」阿紫的聲音突地傳過來,人也正在操場的矮草從中跳動,她的個頭本來就嬌小,現在又讓滋長了一個暑假的雜草淹沒了小腳,整個體態倒像隻活脫的兔子。   「小兔子,我只聽過人捉兔子,沒聽過兔子捉人!」小橙開心地大叫。   阿紫一會兒會過意來,蹶著嘴說:「哼!我這隻兔子才厲害咧!準備去吃烤山豬!」   「什麼?山豬肉?他們真的打到山豬了?」阿紅、小橙睜大眼睛在問。   「騙你們幹嘛!我親眼看見的,好結實的山豬。」   「快!我們快回去看殺豬!」阿紅提起腳就跑。「啊!殺豬?」   「對呀!布農族男孩子的本事!」小橙拍拍阿紫,兩人不約而同地趕快跑。    當屠刀劃過豬背的第一刻,豬的慘叫聲震的入耳膜,小橙與阿紫摀住嘴巴,像是要發出同樣淒慘的聲音。阿紅眼睛眨也不眨,又要觀看血淋淋滿身的山豬的命運,又要掛心施大哥、綠洲揮刀示斬的神情。綠洲長得比施大哥高大,她一刀砍下的時候,額頭的汗也如雨下﹔她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在為右手操刀的力道做準備,爆發力蘊含其中,將在下一刻揮刀時引燃而出。阿紅想起庖丁解牛的故事,後又覺得不妥,急急要記起某種類似的情境……綠洲又全神貫注地舞了一刀,這一刀的力道特別強,惹得血濺四處,濺上了綠洲黝黑的體膚,調成一種極濃稠的顏色﹔阿紅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心中冒起顫抖情愫。她追想起曾經看過的賽車鏡頭──眾車齊奔,速度越過時間而主導場面。此時若有兩車撞擊,碧室生命與生命的義無反顧的抨擊。死亡不過是可以預見的部分情節。   阿紫用手肘輕碰阿紅:「小姐妳是看傻眼了?!」   「哦!我在想……我可能具有暴力傾向……」阿紅眼睛也不看阿紫,仍直視著施大哥和綠洲因用力過猛而皺曲的表情。小橙在一旁倒是蹦出了話:   「阿紅,妳少這樣沒頭沒腦地。」   「不是,我是說真的,我看到這情景,不但不害怕,反而有某種期待……」   阿紫突發奇想:「你該不會是希望山豬突然活過來,反咬大家一口口!」   「嗯!這倒也可以。」   小橙、阿紫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阿紅已走到施大哥旁邊,向他拿了多塊豬腿肉到水槽去洗。   綠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楊啟臉隊著小橙、阿紫:   「快去升火了!馬上就有烤肉吃了。」   「遵命,大哥!」阿紫樂得大叫。兩人一溜煙地去檢柴火、搬大石塊﹔在山上升起火,是不信火種、木炭這一套!她們看慣原住民升火的方式和架勢,便自己也一派靈巧了起來了。 「妳們喝米酒,還是啤酒?」施大哥重重的袋子裡,裝了不少瓶瓶罐罐。   「我要啤酒」阿紫率先響應。   「米酒加咖啡」   「都要!」阿紅語出驚人。綠洲笑了一臉,說:   「妳這不怕死的。」   一夥人全聚在大樹下,幾塊石頭圍成火堆,正架著二斤重的豬腿肉,小橙在上面刷了一層醬油,便高興地大叫:「可以吃了。」施大哥一瞧,連忙說:   「對對!半生不熟最好吃,可以……」   「養顏美容!」阿紅、阿紫和小橙齊聲補充。   「哦!都吃出經驗來了!我看妳們乾脆嫁到山上好了。」剛聞香而來的陳媽媽,送來一鍋野菜煮成的清醒湯,並且如此說。阿紫、小橙衝著陳媽媽直笑,又要謝謝她煮的濃湯,又要拜託她做媒人……阿紅只靠向火堆,若有所思,臉被哄得熱熱的,她拿起斟滿酒的碗,呼嚕呼嚕地喝完。   大家不興拿筷子的,大手一撕便是韌勁十足的烤肉﹔小橙嘴裡塞進一塊肉,覺得口感極佳,硬是咀嚼了五分多鐘,眾人都笑她,再嚼下去就可以像吃口香糖一樣地吹出泡泡來。綠洲和阿紅愛划酒拳﹔綠洲酒量好,一瓶米酒下肚面不改色,阿紅呢,不管划拳輸贏,都要喝它幾口。數數身旁的酒瓶已躺平了四隻,雖未到醉意,但雙頰已透出微微的紅暈。小橙、阿紫的酒量是後天訓練的,她們樂意與山上的朋友喝酒、親近。因為酒,有時候幾乎可以代替語言。   這些人是不喝醉的,卻愛藉酒笑鬧。陳媽媽拾起空酒瓶充當麥克風,唱起她年輕時流行過的日本歌,一面又兜著輕巧的日本舞步﹔她的舞蹈底子好,所以跳的極富韻味……一曲未畢,綠洲衝至陳媽媽身旁,大跳山地舞,逗她發笑,沒想到她隨機反應,立刻撤換日本舞步,而與綠洲踏同了大大的腳步。眾人觀之,拍手叫好。隨後便起身共舞。   大樹下一群人歡樂的手足舞蹈,拉手、踏步、擊掌、轉身和甩頭,動作因為有些零亂而顯得趣味盎然,歪斜的人影時而不協調地擠成一堆,時而散成張狂的點狀排列,似飛揚又似內斂,有些豪邁自如,又有些悲壯深沉……他們大聲歌唱,一曲換過一曲,宏亮的歌聲似乎越過另一個山頭,去傳達至深至切的情意。看在大自然眼裡,樹影下有原始生命力的脈動,亦彷彿有了也未十足的景致。   所有的人都跳得一身汗,卻無人喊累。舞畢仍是一逕地暢快喝酒、烤肉,陳媽媽調勻呼吸,對著綠洲說:   「如果你生在日據時代多好!就可以教全部的山地人跳舞了。」   施大哥低低地說:「那種時候,也只有跳舞可以發洩﹔但怎麼會有跳舞的機會呢?!」   綠洲苦笑著,獨自不說話,酒卻喝得兇了。   阿紅、小橙也不阻止,還為綠洲斟滿酒。「後來,日本人走了,又來了一批人,我們還是不能跳舞。」綠洲開口了。   「我們就是後來的那批人。」阿紫托住下巴和遺憾。   施大哥、陳媽媽和綠洲突然朗朗地笑了起來。施大哥摸摸阿紫的頭,有些疼惜。   阿紅、小橙也傻傻地跟著笑。石堆裡只剩燒紅的柴火和灰燼。阿紅含了一大口米酒,然後朝火堆噴去,引的生乍響……陳媽媽說阿紅的動作很像古代山地社會裡的巫師,大家於是對著阿紅:「巫婆!巫婆」亂叫一通。   向晚的風徐徐吹來,微涼﹔酒瓶泰半已空,眾人皆裝得半醉﹔施大哥不知何時拿來吉他,唱起山地情歌。有人或坐、或躺,有人相互倚靠著。阿紅和施大哥為曲子打拍子。拍子很重,醉意極淡,阿紅卻悠悠吐出一句:   「我其實很適合當山上的媳婦。」   施大哥笑吟吟的說:「丫頭醉囉!」   綠洲身聞阿紅的壯志,則說:「連山地女孩都不願嫁給山地人,更何況是妳們大學生。」   阿紫聽畢,一骨碌地挺直了腰:「大學生怎麼了?」   「沒有啦!大學生……跟我們不大一樣……」   阿紫居然站起來,跑至綠洲身邊,摸摸他的頭。   x x x x 夜裡的蕪山,星星很肥。村上的人都坐到屋外乘涼,阿紅他們住在施大哥自己蓋的兩層樓房,院子很大,但空無一物。小橙、阿紫搬了些櫈子,零星地擺在院子裡,準備一會兒可以吹風乘涼。阿紅身後跟著一群小孩,跑進院裡:「他們要我們去學校操場說故事!」阿紫迫切地抱起一個光腳的小女孩說:「妳又忘了穿鞋啦!」小女孩只呵呵叫著,阿紫於是解釋:「沒關係,姊姊也沒穿鞋耶!」小朋友們通通笑了起來。照得見一排白亮亮的牙齒。   阿紅進屋和施大哥、綠洲知會一聲,他們正在看電視新聞,小橙隨口問了:「有沒有重要消息?」   「有,新聞上說,有三名大學生被『番仔』綁架!」綠洲緊急答話。   「什麼!搞錯了吧!應該是三名大學生偷襲山地部落才對啊!」阿紅糾正綠洲的消息,並顯得一本正經。   「哈哈!誰有本事偷襲山地部落?」綠洲道。   「平地人啊!帶來一堆偉大的建設、進步的文明……」阿紅攤開雙手。   施大哥突然大聲說出:「還有標準的國語、標準的文化!」   施大哥把話說得如此重,讓阿紅和綠洲都嚇住──他把『標準』二字說的尤其硬。   「唉!這有什麼好說的。」施大哥起身關掉電視,轉而拍拍阿紅肩膀:   「我們也是沒抵抗能力的──連電視都不能不看。」說完便走進自己房裡,猛力『砰』上房門。阿紅接住了他置身於房外的悲憤,心彈跳得厲害。想在和他說些話,卻怎麼也開不了口。他敬重施大哥、欣賞施大哥,每每見到他,聽他說話,總也有歡喜的情緒。阿紅在乎與施大哥之間的分擔與分享,可這樣的情景,留給她一臉悵然……   「別想了!小朋友在等妳!」綠洲點醒她。 五、六個小朋友圍住阿紅、小橙、阿紫,往村上的另一角──操場走去﹔小龍背著幾個月大的妹妹,快步走著﹔他才小學五年級,個頭不高,然而他六歲和三歲的弟弟,卻曾經都是他挺立的背上安靜地寶寶。   路邊冒出一個小黑影,叫了聲:「媽媽!」原來是冬冬來找阿紫了,冬冬三歲時第一次看到阿紫,就義無反顧地喊媽媽。阿紫當時只記得高興,忘了受窘,便道:「乖兒子。」於是全村的人都知道,阿紫有個嘴巴好甜的乾兒子。   這讓他們想起,有一次施大哥、綠洲和方天,一夥人在都宋姐的孩子玩,竟紛紛爭口說:「爸爸抱抱。」「聽爸爸的話。」「和爸爸去買糖吃。」宋姐夫在一旁笑容可掬也說:「爺爺抱。」在場的一堆人全笑岔了氣。阿紅和阿紫當下見識了原住民的幽默本事和豁達本質。   坐在操場上,小朋友都乖乖聽阿紫說故事,說的是山地神話故事──關於泰雅族小勇士的射日英雄傳﹔阿紫個頭小,對小朋友說故事極具魅力。一說完:小光明用力鼓掌,還說:「我知道我們隔壁村住泰雅族哦!」   「哇!好棒!那小光明你是什麼族?」   孩子都搶著說:「布農」   「我告訴你們,我們的祖先以前就是住在蕪山。」小龍指著對頭的山說話,那山其實是在村子的後上方,他們正對著山峰觀坐著。「後來,就搬到這裡。」   「我爺爺說,從那裡走到山下要花一天一夜呢!」志文講得很用力。   阿紅問:「現在住的地方叫萬富村,可是你們不喜歡這個名字,對不對?」   「我們喜歡蕪山,所以不叫萬富村,都叫蕪山村。叔叔說,我們要常常想起蕪山……」年紀好小的那秋美告訴所有人。   x x x x   送回最後一個小朋友志文回到家後,阿紅他們便轉頭回施大哥家﹔走過沒有街燈的村上,個個腳步輕盈,生怕引起狗的吠聲而吵醒已睡的村民──有好幾戶人家一清早得上山採收包穀。   小橙一眼看見毛阿公躺在路旁,手中猶握著酒瓶不放。他是常年處在醉酒狀態中。偶爾操著不甚清楚的口音與人說話,阿紅也曾聽他說過:「妳們來這裡做什麼?回去!快回去!台北好玩!」這話說得極清楚。   「他們就一直這樣嗎?」小橙撿起毛阿公丟在不遠處的上衣,為他蓋上。   「他們?不是他們……沒有這麼多『他們』。」阿紅打直了腰說。   拐進院子,伊地、大方、方天和宋姐都來了。阿紅注意到施大哥滿滿的笑容,很是放心﹔他那片刻的沉鬱,在與族人共處的時候便會消逝……   「宋姐,妳不是在坐月子嗎?」   宋姐摸摸肚子:「做什麼月子?我生完小孩,第二天就上山工作了。」   阿紫倒退數步,稱了聲超人。阿紅則好奇:「那小孩呢?」   「當然帶上山了!擱在樹下睡覺。」   「平地人生孩子最麻煩!妳們宋姐啊!是在山上採包穀的時候,突然覺得肚子痛,自己就跑到草堆裡把孩子生下來了!」伊地忙著爭辯:「孩子還是用樹葉和幾塊布包著回家的。」   宋姐趕緊塞一檳榔到伊地口中:「你再說,她們就要暈倒了。」   三個大女生聽的津津有味,卻又是不可思議:   「真的?」「沒騙我們?」   「不會騙你們的!」施大哥的話很可靠。阿紅率先點點,她相信山上的婦女許多難不倒的事。   方天一邊沉默著。他今天剛結束建築工地的搬運工作,得耐心等待下一個工作機會。阿紫覺得他精神不佳,便逗他:「心情不好?是因為失業呢?還是失戀?」   「你看我心情不好啊?我是故意不說話,要引起大家關心!」   「哦!這樣子啊!你倒是達到目的了。」   「我們還以為你在擔心工作呢!」小橙扮了個鬼臉。   綠洲拍拍方天:「你會擔心嗎?」接著看看小橙:「即使明天再怎麼糟,我們都會快樂地把今天過完。」又轉向方天,詢問意見:「是不是呀?」   「對!我們山地人就是這樣!就算明天沒飯吃,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晚上還是要玩得盡興!」方天笑的聲音進入天際。   x x x x      阿紅躺在床上,身邊仍想起方天的笑聲……心想:原來拋棄生活壓力而直追生活真章,是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原來,最最認真的遊戲人間、領受生命,是他們!      她沉沉地入睡。      一清早,村上已活絡起來了。阿紅他們前些天便已決定今天要幫著宋姐採收包穀。趕到宋姐家,稍事整理,然後搭宋姐夫的電動三輪車上山。      車抵農地,大家就紛紛帶上帽子、手套和削尖的竹片刀,開始各據其地,賣力工作,三個女生都不是第一次採包穀,動作倒也俐落明快。而宋姐和宋姐夫當然是更快更好,一早上比她們多採收十斤。      正午,一群人就近在樹下吃飯。飯盒是宋媽媽送上來的﹔宋媽媽是宋姐的母親。他們稱宋姐夫,是把宋姐的丈夫冠上了妻姓呢!宋姐夫也不在乎這些枝枝節節,反而樂得聽親切的稱呼。      「謝謝三位小姐的幫忙,今天下午就可以全部採收完了。」宋姐遞上在溪邊冰鎮過的水壺。   「別客氣啦!我們才幫一天忙。」   「一天的忙就很多了。妳們不習慣在大太陽底下工作的。」宋姐夫總是替人設想。「唉!你們暑假出隊的時候,也有隊員幫忙採包穀,結果第二天就中暑了。害我都不好意思。」   三個女生尷尬地笑,倒覺得不好意思的是自己。   宋姐說:「入境隨俗嘛!不想做就不要勉強,不喜歡來到這裡,我們也不強迫呀!」   「宋姐,妳是不是覺得我們出隊是在打擾府上。」   「看人啦!」   宋姐夫也爭取發言:「其實,誰適合山上,一看就知道了。誰是真心想跟我們做朋友,村上的人也都明白。」   「真的,我們不需要你們幫忙做事。只希望大家能互相了解、交交朋友。」   阿紅聽在耳裡,也聽進他們自尊又自卑的內在情愫。   山地服務?服務?阿紅嚥了一口水,遂想:若無友誼的建立、真摯的情感,服務如何可能?一場晚會、一次郊遊戲水,玩得熱熱鬧鬧,卻如同歌舞團深入偏遠地方慰勞老百姓……這麼說,大學生上山,原自以為清高的救贖,皆不過是在『給予』的過程中自得,以光采『服務員』的榮耀。阿紅在烈日下打了個冷顫。   阿紫側著頭:「等等,宋姐,妳覺得我們隊員應該怎麼做?」   「也不用怎麼做,反正服務是平等的、彼此的。」   這話如暮鼓晨鐘,小橙、阿紫鼓掌叫好。阿紅抓起宋姐的手,輕輕握住。看看她深情的眉、眼,有想觸摸的衝動﹔並知曉這位國中教育程度的山地女子,已深深撼動面前三個象牙塔裡的學子。   x x x x   該是回台北的時候了。今天整天待在田媽媽家。早上看織布、學織布,下午大唱卡拉OK﹔陳媽媽和蔡媽媽都在,她們唱起歌來總能渾然忘我、怡然自在。小橙、阿紫的嗓子也好,但比起媽媽們的中氣十足,可要自嘆不如了。   「行李都整理好了嗎?」三個人待在房裡,一直重複這句話。   「阿紅,有人要請妳們喝酒,快出來喔!」施大哥敲了房門。   三人一聽,齊往外衝。彼此都為自己的舉動好笑。   早到院裡,方天、伊地和綠洲已經喝了起來,宋姐、宋姐夫剛坐定,伊才提著酒瓶從外頭進來,阿紅先叫出聲:「伊才,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不是在台北嗎?」「我剛回來,你們就要走囉?!」伊才沒有回答她的話。「明天八點五十分的班車」「好好,今天晚上好好喝!吃飽喝足才能一覺到天亮。」伊才是伊地的弟弟,講起話來更闊氣。   一干人坐定後,不但喝酒,也唱歌。星星很清亮,彷彿近的可以摘得到。伊才的酒量不行,兩瓶米酒就投降,喝醉了倒頭便睡……院外傳來『祈禱小米豐收歌』。阿紅他們不懂山地話,卻熟悉此曲的曲調──陳媽媽唱過的歌。只是不知唱歌的人怎麼把這曲唱成深沉的吶喊﹔祈禱成了求救,聲音似抗議,並有濃重的混濁與斷裂……毛阿公踉蹌走來,唱歌的人竟是他。阿紅灌了一口啤酒,冰涼透進胸口。   毛阿公醉了,但醉的不深。他發現阿紅,便拿自己的米酒換她的啤酒。「喝這個!」   「哦!不……」阿紅想說出『不客氣』。   毛阿公凶狠地再說:「喝!」音量極大。   施大哥見狀,急忙拉住他:「阿公,你今天是喝不下啦?還是太高興,要分給阿紅喝?」   「哈!我是太高興了!有大學生來我們村上……陪酒……哈哈……」他笑的刺耳。   「阿公!」施大哥制止他。   阿紅她們皆倒抽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甚是窘迫。宋姐、宋姐夫紛紛圓場:「他喝醉了,別裡他!」「阿紅,過來坐下。」   阿紅抿緊下唇,將椅子騰出:「阿公請坐,坐著比較舒服……」   阿公二話不說,將椅子高高舉起,『碰』一聲甩在另一頭。「不喝酒就是不給面子!」接著又把酒瓶,「匡噹」一聲拋在地上。   所有人都震住。   掉落的玻璃隨片濺上阿紅的小腿及赤足腳腕,突如其來的刺痛讓她愕然……傷口的血緩緩流出,她還是楞著,施大哥立刻拉著她進客廳,大家大夢初醒,噎也都跟著進屋內,只毛阿公一人坐下院內的椅子上,自顧自地喝剛才留下來的酒。   阿紅腳上有三處傷口,所幸都不嚴重﹔施大哥先是止住了血,綠洲問:「要不要去衛生室看看?」   「不用了。這麼晚,衛生室早已關門,明天再說吧!」阿紅故作輕鬆,試著站起來。「明天要跛著腳回台北囉!」   「唉!毛阿公也真是的!沒事來鬧這麼一場。」伊地不免惋惜。   小橙搖搖頭:「真不知是醉了,還是沒醉?」   綠洲看看阿紅的腳:「阿紅,晚兩天下山吧!先把腳弄好,免得回台北後,你爸媽給你嚇一跳。」   「說不定下次不讓妳上山。」   x x x x   阿紅早上睡晚了些。昨天已決定回台北的行程延後兩天,所以今日一醒,發現自己仍身在蕪山,不禁鬆了一口氣。昨晚的心有餘悸,讓她直覺地伸手觸摸傷口,所幸無多大疼痛,約莫一、兩天便可拆下繃帶。其實山上的人如果受傷,都不像她這麼大費周章。前些天志文的膝蓋跌破了一個大洞,他還任其傷口流膿,四處亂跑。阿紅不禁感嘆:「他活得這樣直接!」   房門被打開來,小橙立在門口,呆望著阿紅,阿紅為她的怪異神情迷惑,圖產生不祥的感覺……小橙的樣子是她少見的,她為了降低害怕的情緒,故意笑著:「是不是要帶我去衛生室打破傷風?」   「毛阿公昨天晚上……喝得很醉…….半夜裡摔倒大水溝……死了。」   阿紅一時眼冒金星,混沌地說不出話。一會兒,阿紫也走進來:「去看看吧。」   毛阿公的意外是屬於惡死,對於惡死者的後事是要早早處理才行,否則會為家人和村上帶來噩運。   毛家大門是緊閉的。門口的阿雄坐在破竹椅上出神─他是毛阿公的小兒子,小時候一場大病燒壞了聽覺神經,聽力的受傷使得他無法學習發音,久了更變得不能開口。他有能力說話,卻是個啞巴。阿雄一看見她們走過來,有些害怕,他用力搖搖手,想讓她們走開……阿紅腳步向前,房子後面突然跳出一個人,是阿雄的二歌健明:「走!不需要你們的憐憫。」   他發出兇惡的目光,投向前面的人。他的眼光不僅兇,而且悲,悲得有淚水在黑眸深處顫抖。阿紅楞住了,難過的想跪下來。這時她隱約感到腳上的傷痛。   小橙對著健明:「我們只是……」   「不!不需要!」   她們半晌說不出話來,健明又叫:   「還不快走!」   小橙、阿紫對他們深深地鞠個躬,然後扶住阿紅:   「走了。」   三人踏入施大哥家,見施大哥一人在廳內抽煙。   「去哪裡了?」小橙把剛才的情事細說一遍,兀自坐回地上沉思……   施大哥再燃起一支煙,吐出煙圈,話兒像煙霧一樣輕和慢:「愈多的了解,愈大的寬容……」阿紅愣住,看向他深刻的輪廓,也要看他黑眸的深處……   x x x x   五點不到,小橙、阿紫都起床了,阿紅睜開雙眼仍躺在床上。本來施大哥、綠洲和方天要用機車載他們下山,但她們堅持走路下去。這段山路需要一小時的腳程,而小山路上河流蜿蜒,清新如在畫中。   事實上,她們也怕相送。   「既然要走路下山,就要早點起來準備。」阿紫拉開阿紅的被子。   「我都準備好了。」   三人拾起背包,走出屋外﹔施大哥和綠洲都問:   「什麼時候再來?」   「聖誕節回來報佳音。」   「還不確定。」阿紫遺憾地。   「隨時再來。」   「阿紅,你就是喜歡說謊嚇人。」施大哥笑她。    揮手道別後,繞個彎便到村外了。阿紅猛一回頭,看見旭日已從山頭升上來,透著薄薄的光亮,全村都靜謐在清涼明澈之中。早晨有風,陽光是淡的,然後會變得燦燦然。阿紅看得入神,陽光會把蕪山烘得好健康、好開朗! 「走吧!」有人拍拍她。   三人邁向前去,順著河流會走到山下,走回台北。阿紅沒走幾步,又回頭瞧:朝陽還在山頭繼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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