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白之衡〈捉迷藏〉
  • 最後修訂日期:
忘記在哪兒曾聽過類似這樣一句話:人別渴望想全盤了解他人,有時候,我們連自己都無法了解。    關於這句話有幾分正確性,我不敢妄下斷言,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性格中,一直存有我探不著的灰色地帶,一些我永遠無法為自己下註解的段落。它們存在於,當我處在人群當中時所察覺到的惶恐不安,以及在不安的瞬間渴望能消失於這個世界,無色無味。    小時候,我時常幻想自己有隱形的能力,當時,小叮噹(現在的哆拉A夢)的故事總是令我深深著迷。這隻機器貓擁有一種神奇斗篷,能讓使用者在披上它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此一來,披上它的人就能為所欲為地惡作劇。我總是會因為這些超現實的情節而暗暗竊笑,但我心裡明白,其實我非常羨慕思想單純又少根筋的大雄。    想隱形,其實不為了什麼,只是一想到,當媽媽到我家旁邊的籃球場呼喚我回家吃晚餐時,當爸爸打算揪著我把我異常痛恨的數學習題做完時,當老師將棍子瞄準我的手心揮下那一刻時,我卻瞬間消失,既沒有「轟」的一聲,也沒有一陣煙霧,只剩下他們錯愕的臉孔,而我卻能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手足無措,心裡就很興奮。    事實上,我的童年過得並不差,我並不缺少玩伴,衣食充足,父母對我算是愛護有加,小學裡的老師也總是對我頗有期許(雖然我並不確定,最後他們的期許都得到滿足了嗎?),但我卻始終在心裡偷偷埋藏著某種慾望:遠遠地逃離這一切,越遠越好。我想要像小時候看過的某些童話式電影一樣,帶著幾個好朋友,背上一袋簡單糧食,也許再帶個彈弓或著木劍等威力強大的武器,搭上一艘航向不知名島嶼的大船;或者,就那樣讓自己失去重量,一路輕飄飄地往天空飛去,從此成為屬於天上的人類。但是我們沒有大船,也沒有騰空的能力,我和那些同樣想要逃離的玩伴們只能在田邊、樹林之間,或者河堤之下躲藏自己,進行只有我們能理解的遊戲。但我們真的逃離這一切了嗎?說穿了我們躲去的田地,也全都是屬於我們村裡大人們的,而那些樹林也不過就在田埂旁邊而已,到了黃昏,河堤旁邊也總是聚集了洗衣服的媽媽們。我們想逃,卻不知道該往哪兒去,終究還是逃進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但這等於是讓自己再次陷入牢籠。說是牢籠或許誇張了點,但是這種無處可逃的境況確實讓人喘不過氣來,只是我始終不明白的是,我們究竟想逃離什麼?    也許我們只是不想像個一般的孩子那樣長大,我們想要像個在汪洋上殲滅無數海盜的英雄,或是勇敢屠殺惡龍的勇士,我們彼此交換著天真的夢想,但心裡明白這些都是夢幻泡影,於是我們選擇對平凡長大這件事避而不見。也許我們想快點長大,如果逃離了這困滯的空間,可能也能穿越遲鈍的時間。也許,我們根本不想長大,大人的世界存在著許多我們無法理解的成分,那包括了爭執、不信任、緊張以及懊悔。當酗酒的阿公又一次砸碎了碗盤,阿嬤又一次難過地說不出話來,父親又一次和阿公在夜裡大聲爭執著我完全聽不懂得事情,我通常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躲回房間,埋首在小叮噹和隱形斗篷的美妙故事裡。    我記得,上小學的第一次月考,我三科拿下三百分滿分,莫名其妙地捧下第一名,但對於人生中可能是第一次的考試我不知意義何在。我只是渾渾噩噩地聽爸爸的話上學去。某天,校長突然上台宣佈頒發第一次月考獎狀,當他唸到我的名字時,我卻楞在原地毫不動彈,好像雙腳釘在操場上了。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喊我的名字,我做了什麼事嗎?我好害怕,但全校卻在瞬間爆出震動天地的笑聲,我成了十足的傻瓜。那一次,我真的非常非常痛恨自己沒有隱形的能力,能讓我逃離所有的敵意和嘲笑。    我也記得,我還在幼稚園讀大班時,有一天我如往常在門口跟媽媽說再見,但是我卻沒有去上學,我約了一兩個玩伴,四處玩耍,堆沙、灌蟋蟀、捉迷藏。我自以為我逃離生活常軌得很完美,但我卻只是在我家後面的廟口玩耍而已,而廟口前的廣場,更是剛好就在幼稚園旁邊。廣場停放著一架大型貨櫃車提供隱蔽的場所,我認為我今天可以完全不用上學去。然而中午過後,我還是被老師給拎回去了。原因是我們玩樂的叫喊聲太大,而當時是午休時間,老師出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奇蹟式地老師這次沒有用那根在空中劃過會發出咻咻聲的藤條處罰我,她靜悄悄地領著我在書桌旁坐下,避免吵醒午覺的同學。她遞給我一張著色紙,那是一隻米老鼠,然後再給我一盒彩色筆,就坐在我旁邊開始陪著我著起色來。我記得,我用了很多很多的深藍色,跟那天的天空一樣,在老師以為我已經靜下來上色而離開時,我一層又一層的將深藍覆蓋上去,直到將畫紙磨穿還是不肯停止。我想我心裡感到羞愧,不是因為我逃學被抓到,而是我的逃離被大人一手戳破之後,卻受到冷靜的對待,好像我的渴望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多少對老師不過問的態度感到感激而羞愧,即使我當時可能不知道羞愧為何物。    真正能讓我體驗到消失的快感的,應該是捉迷藏吧,那種每次總是讓我興奮到全身發抖的遊戲。我痛恨當鬼,當數完一百時轉過身來那瞬間所體會到的孤獨和自己選擇逃離那種不一樣,因為你曉得你並非真正剩下一個人了,所有人可能就躲在你週遭暗處窺伺著你,但你又得守衛自己的地盤,那種拘謹侷促的感覺在任何公眾場合如,同一桌大人用餐的喜宴上,都能體會到類似的感受。但我很少當鬼,我對藏匿的技巧非常有自信,因為我熟悉村裡的任何地形,能讓當鬼的人完全捉摸不著,有時,我甚至就躲在離鬼近在咫尺的車子後方。這其實很奇妙-有些人就是在你身旁,躲藏、暗窺、操控,你卻絲毫沒有知覺。    後來我讀到徐四金的「香水」,馬上就愛上這個詭異但充滿奇異想像的故事,主角藉著消除自己的氣味,竟然能讓週遭人都察覺不到他的存在,這比我小時候任何一次的田間躲藏或是捉迷藏都還要高段。只是這一切,都只能僅限於憧憬想像狀態了。當時我已經升上高中,我早已了解到每個人都有逃離不掉的命運,我知道接下來我還要面對幾次重要的考試,我必須在升學上為自己做出一些重大抉擇,我必須為自己偶爾的怠惰付出代價,可能還會談幾次平凡無奇的短暫戀愛之類的。而「香水」這本書,才是提供這個時期的我逃脫現實的素材。我已經初步了解到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無法真正消失的我只好將渴望寄託於擁有更多想像空間的文字裡頭(或者說,我將自己禁錮在文字想像的牢籠裡,放棄逃脫的能力,對外界視而不見?)    庸庸碌碌的成長,踏著長輩們為我鋪好的地毯前進,一路上全都長得一樣的景觀讓我幾乎忘了自己曾有過渴望隱形的夢想。而在上大學之後,袁哲生的「寂寞的遊戲」讓我心裡起了某程度的震撼,因為那勾起了我大部分的童年回憶,並且溫暖而感傷地提醒了我在這世上,還有別人也渴望著消失不見。我不知道那些故事是否為真,當我讀到他玩著捉迷藏,躲在樹上都沒被發現,直到黃昏時,才看到他的玩伴緩緩走來,抬頭看到了他,又沉默不語地離去時,他哭了起來。讀到這兒,我才了解,原來我們都在把玩著寂寞的遊戲,但那一刻,我並不會感到寂寞。我將這本書細細讀過一遍又一遍,感覺沉在心湖底某些未知的部分悄悄被攪動了起來。我知道,我的內在世界並沒有因為成長而變質。    隨著記憶的追尋,我想起那些童年玩伴,他們現在到哪去了呢?他們真的就像消失一樣,從此再也無聲無息。他們會不會還留在原地,巧妙地躲藏著,完全沒有人發覺呢?也或者對他們來說,消失的人是我才對。人們似乎彼此永遠都在玩著捉迷藏,只是,得同時扮演著鬼與躲藏者,一不小心,你可能就永遠錯過對方了。    但我們何嘗又不是在和自己玩著捉迷藏呢?也許我們心中都有另一個自己,只是往往在我們尋找那另一個自己的過程中,卻發現已經越走越遠了,當我們想要回頭時已經後悔莫及,只好繼續在已然選擇的那條路上繼續孤單地走著。我們都是在一個全然寂寞的世界裡頭,集體玩著寂寞的遊戲。    至今,我還是不太了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我如此迷戀消失的能力。或許只是因為它古老而神秘吧。但是,也許就讓它再次緩緩沉入我心湖底,成為永遠的謎,這樣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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