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張天惠〈書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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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裡依舊很安靜,我焦躁地舔舔嘴唇,感覺舌面在唇齒之間乾澀地劃過,像是莊周遇見的那尾渇水的魚。 盯著她手中最上面那本綠色封面的【心理學與工業效率】,我艱難倉皇地逼迫自己再試一次。    這次聲音稍微大了些,於是她終於確定我是在跟她說話。透過金邊細框眼鏡,她那雙看似無辜其實漠然的眼睛故作驚訝地望向我。 『我是說,可以請妳幫我簽名嗎?』我說。 金邊眼鏡上兩道細細的眉毛明顯皺了起來。『什麼?』她問。    我按耐下掉頭而去的衝動,向斜後方迅速瞥了一眼。雖說只有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我還是可以感覺到,方婷他們那群人個個都睜著眼向這裡瞧,彷彿觀看著古老的競技場上鮮血淋漓又熱鬧萬分的演出。『實在是太精采了!』,我甚至聽見他們心底正如是吶喊著。那一束束透著詭詰又滿溢娛樂性質的目光,猶如獅爪牢牢勾在我已然被汗水濡濕的背上,人人嘴角還不約而同地咬著一朵忍不住的笑,等著第一道劃出的新鮮血痕。我不由得懊惱起來,後悔著幹嘛答應方婷參與這種無聊的遊戲,『歷史的教訓就是人永遠學不會歷史的教訓。』我心想。早知道就應該心無旁騖專心唸我的書,或者根本在他們上樓來的時候就明治地抽身走人,現在也就不用應付這麼個不尷不尬的場面。    千金難買早知道。    耳聽學校鐘聲響起,剛是吃完午餐的時間,圖書館裡的學生們好像傍晚時分回籠的賽鴿,又漸漸三五成群地多了起來。早上的饅頭蛋顯然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唾腺在口腔中盡職地分泌著。我翻了翻剩下的章節,著實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先唸完再去吃飯。正藉著紙頁上一粒粒生澀難辨的文字凝神間,只聽見他們一群人像是出現在美術館中的搖滾樂隊,風風火火跑上來,吱吱喳喳了老半天之後,最後才終於各得其所。老天!我不經意地偷瞄一眼,居然還有人把午餐的三寶便當給偷偷稍帶進來!隔著老遠都可以聞得到他那濃郁的香味。    『古詩十九首作者考訂與烤鴨之間的關係在於……』,我分著書頁旁蠹蟲囓痕般淺淺的心思默默打量著。聽說是剛上完【寄鱷魚文】之後不久,也不知道是誰給起的頭,方婷她們那一群人忽然心血來潮,說要大夥兒一起組成個讀書會,這一夥人才會像是從前反覆演算過的數學問題中,那些雞籠裡突兀的兔子一般,在四月午後的此刻,於靜謐而氣氛凝重的學校圖書館七樓現身。既然物質不滅定律也有例外,兔子當然可以興之所至地在雞群中遊覽參觀。然而說歸說,他們誰也沒肯真心唸什麼書,反正一但到了考前,自會有人找上我借筆記、講義、考古題,然後再由總務一起印給大家。有一回在影印室,我甚至無意間發現,排在前面那髮型十分時髦的同學,正向身旁的女孩大力推薦手上的紙稿,得意地誇說是自己直屬學長獨留給他的,且為海內孤本,只此一份。然而一暼之下,上面密密麻麻竟是我的筆跡,紙頁左上方還端端正正寫著我「王一偉」三個字,最最莫名其妙的,是我從未見過這頂著一頭綠不綠藍不藍的傢伙!甚至就連他是不是系上的一員都有待商榷。每每到了學期中末,「聲韻天王」、「大師」、「曲選專家」……種種誇張又不失諂媚的稱號,總會像地下自助餐廳那一缸缸的大鍋菜般,又油又膩的加諸在身上;『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不如眾樂樂則兼善天下……』,我總是這麼尋思著,『再說或許這也是自己對班上唯一、且最有貢獻的時候吧。』。所以,儘管我得因此比其他人早一個,甚至兩個月開始,把自己種在圖書館這一隅充滿陳舊氣味的小小角落裡,儘管甚至常因此錯過午餐時間而只有白麵包得以裹腹;儘管我早已聽說有人在背後戲稱我作「書呆子」,我也從未拒絕過誰,也不曾向人說過些什麼。    除了那一次。    學期第一週的英聽課,例來是無可避免的分組時間,眾人討論得興奮投入也是課堂中難以得見的熱烈。我努力想像演譯著貓的好奇心,無比專注地盯著自己皮鞋上那塊褪了色的白色斑紋,俯首低頭正襟危坐,彷彿英聽老師在台上維持秩序時聲嘶力竭的嗓音十分美妙動聽,好把自己盡量渺小低調地安放於冰涼的塑膠椅上,有如市集上等買賣雙方議價屠宰卻故作毫不知情的黃羊,咬著牙默默數算,數算著時間在這段太過囂張的空白中推移流逝,使最後缺少一人的組別終於水落石出。    正當我對著褐色的鞋面放棄最後抵抗,準備器械投降並謊稱欲如廁時,我這隻冬天的雪兔竟然在身後聽見了夏天的蟬鳴。    那隻叫聲悅耳的青蟬她說:『不如我們找王一偉吧!』    『不好吧!找他不如找外系的人。』    『反正差一個人嘛!沒有關係啦。』    而或許就是為了方婷此時無意間對我伸出援手,在一種難以言度的意識中,我決定毅然捨棄大仲馬曹雪芹莎士比亞,因為即使是茶花女林黛玉茱麗葉,也不曾在我心中綻放如此絢麗的火花。    為了不辜負火圈另一頭的的殷殷期望般,我有如新入團的幼虎奮力跳過一個又一個熊熊火光,並在無數的試卷中得到眾哲人如尼采沙特齊克果等所追求的存在意涵。就在我整理完最後的期末報告,並將重新抄好的筆記與考古題如同保險推銷員的業績般交予方婷,請她代為影印後的某天傍晚,那隻向來只爲撥與母親報平安的手機竟突兀的響了起來。    (因為向來只有撥出沒有接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鈴聲竟是「櫻桃小丸子」。)    『喂~請問是王一偉嗎?』電話那頭生疏地說。『我是俞曉莉。』依稀記得她是英聽同組組員,方婷親密的手帕交,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的。    『嗯,有事嗎?』我的語氣因不曾知曉通訊錄上竟也有我的手機號碼,而透著訝異與一絲絲隱密的欣喜。    她稍稍遲疑了一會兒:『請問,我可以跟你印筆記嗎?』    『我給她啦!喔,我是說方婷。妳再跟她印就……』    『我知道!』她迅速打斷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印你的嗎?』    我有點被搞糊塗了,『都一樣啊!』我說。    『………』    『喂~?』    『可是方婷她只印給我五張……』之後電話那頭就沉默了。    然而我終於在沉默之中聽懂她的言外之意,並在弄明白的同時,對這個看似雲但風清,實則卻是以小人之心臆度他人的請求背後,所蘊含的真正意義感到無比地厭惡噁心。不只是為心底那點燃璀璨火花女孩的忿忿不平,更令我難以接受的是這段使我如此欣羨不已的友誼背後,竟亦存在著有如齒垢般骯髒的一面。    她的多疑與妄度破壞了我心目中認為應是純然美好的友誼。    所以我說:『我讀完了,所以把原稿丟了。』    『你把原稿丟了!?』她語氣顯然不大相信。    『難道你覺得我"也"在說謊嗎?』    那是我唯一一次惡意地拒絕別人。考完英聽後,我看見方婷以娟秀的字跡寫著「俞曉莉」三個字的考古題影本,上面劃滿了標題線但依舊與我拿給方婷的是同一份,正反兩面一式五張,不多也不少,白色的影紙被最後交卷的幾位同學無意間印上了散亂的鞋印,與其他組員的影本一同被棄置在考完的座位底下。 *  *  *  *  *  *  *  *  *  *  *  *    他們那一桌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因為被工讀生警告幾次而稍稍收斂了些。隔著眼前大部頭的【西漢文學環境及其影響】,我聽見他們那桌有人壓低聲音興奮地道:『不然來玩大冒險吧!抽到的人去跟下一個上來的人要簽名!』    『人生是荒謬的。』尼采說,最好的例證就如同大冒險這種遊戲。許多人聚在一起,挑戰彼此原則、相互扺辱自尊,純粹只是為了追尋新鮮刺激而缺乏營養的無聊消遣。眼下我可以馬上列舉從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至孔孟墨法種種強而有利的的理論、主義,甚至古往今來的實際案例以佐證我的論述。然而我卻從未這麼做過,因為我不曾有過機會參與他們。    沒有多久,就聽方婷她那嬌細的嗓音喊將起來,直嚷著重來,大家混賴了一陣,最後不知道誰忽然冒出一句:『不然方婷你叫書呆子去借,他肯去妳就算過關!』    雖然早就知道「書呆子」是我的綽號,但聽別人這樣直接在我面前喊出來卻是頭一遭特別是在方婷面前。我感到自己的鼻息粗重起來,桌前【西漢文學環境及其影響】的舊書氣味忽然濃烈得令我無法忍受,帶著絕大部分的負氣,以及一小塊自己心底其實早已隱微察覺的赧然,我決定收回目光,不再去瞧他們。    只聽見那一頭,方婷語帶哀怨地道:『他肯定不會答應的啦!』,我把頭埋得更低些,低的彷彿與身週的書冊資料融合為一,然而眼前這本書著藍色墨水的二十四孔筆記本上,卻莫名其妙浮現出方婷她那張俏皮鮮明,卻又還帶著點嬌氣甚至蠻橫的臉,無須回頭,我甚至可以想見,她的臉頰因著急而變得緋紅。    『上次就跟他拗過了,說來說去他也只會說「我不會,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會」。』方婷嘟嚷著。 『就去試試看嘛!』 『是啊!不然你自己去跟人家要!』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扺不過眾人半威脅半利誘的強力慫恿,方婷遲疑了半晌,最後還是踟踟躕躕地走到我面前。 『王一偉。』 我暗中深深吸一口氣,推了推眼鏡望向她,『嗯,請問,有什麼事嗎?』    她眨眨眼睛,放軟了聲音說道:『你也看到,我玩大冒險輸啦,他們說如果你肯代替我去就放我一馬。好不好?只是跟待會上來的人要一張簽名而已嘛!』    見我好久沒回答,方婷便轉身要走。就在那一秒鐘,我突然有了另一個之前從未有過的想法;就像是小時候八點鐘,佐以晚飯所收看的連續劇。每每到女主角杏眼含淚,楚楚可憐的問男主角說「那麼你還愛我嗎?」的時候,自己總是迫不及待地替男主角回答:「當然…….不!!」。還記得自己時常被這樣自導自演式的黑色幽默逗得樂不可支;彷彿馬戲團表演時,那頭看似溫馴年邁,毫無攻擊性的的西伯利亞虎,突然一口咬下馴獸師那顆囂張的頭顱般洋洋自得!    『俗諺說所有偉大的成就都免不了承擔艱難的冒險而不怕做錯只怕錯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心底竊思著,雞籠裡頭關著的未必只有雞,若是方婷曾經使我聽見夏天清脆的蟬聲,那麼或許我可以讓她聽見雞群中的鶴鳴,就算這樣的參與徒具形式甚至是大冒險這種無聊消遣我也無所謂。    於是我聽見彷彿圓熟無比的說:『好啊,沒問題!』    沒有多久,一個女生便從樓梯走了上來,好巧不巧她手上正抱著一大疊書,其實沒等她走上樓我便後悔了,『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使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風癲而已。』,帕斯卡是怎麼知道的!我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像是敲鼓般猛烈的震動著,背後一雙雙炯炯的目光與不時因按耐不住而爆出來又刻意壓低地笑聲,形成一股令我無法阻擋的力量,催促著、鞭策著我快點完成這齣悲哀的荒謬劇。    走到金邊眼鏡面前,我自言自語似地說道:『請….麻煩….我是說可以請你幫我簽個名嗎?』 話說的太小聲所以她沒聽見,金邊眼鏡閃了閃身以為我要下樓。    我又重複了一次,試圖將每個音如同演講比賽或是詩歌朗誦般字正腔圓又抑揚頓挫地緩緩吐出。    『可以請你幫我在紙上簽個名嗎?』    『啊!?為什麼要簽名?再說我拿了很多書恐怕不太方便……』她回答,表情顯然有著些許不悅與不耐。現在就算列舉出再多的人際溝通論點也幫不了我了。空氣中沉默的高氣壓正大聲喧嘩著,腦海中自己似乎說了無數的話,但其實我連一絲空氣都未曾震動,只感覺腦袋脹得厲害,令我感到一種難以呼吸的暈眩。金邊眼鏡見我沒說話,繞過我身旁就要走。我趕緊一個箭步上前,急切而迅速地道:『沒關係,書多沒關係,反正你就簽就對了,嗯,我是說,書我幫你拿。』。生怕她在推託,我緊接著又問一次:『可以請你幫我簽個名嗎?就只是在紙上簽個名而已!』我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的眉毛焦急地糾纏在一起,兩隻手掌也因為緊張而用力蜷著,以致指甲在掌心摳出一道道弧形的紋痕;也沒發現到自己幾乎是用吼的,聲音大得足以吸引整層樓的目光。    換金邊眼鏡說不出話了,她愣了愣,才嚇著似地說:『啊…嗯.…好吧。』,說著把書放在桌上,我趕緊將捏在手中的紙跟筆必恭必敬地遞給她,只見她隨便而慌亂地撇了幾撇,又頭也不回的遞還給我。    我下意識地接過道:『嗯,這樣就好,你可以走了,不是,謝謝,不好意思,嗯、我是說對不起。』    但她沒有聽見,重新抱起桌上的書匆匆忙忙地復行上樓去了。我回過頭,想將那張簽了名的紙遞給方婷,並且發現他們臉上的訕笑果然全都變成了目睹老虎逞兇後的錯愕。我抬眼看了看他們,不知為什麼突然難堪起來,以致於完全沒有預期中的得意爾或沾沾自喜,倒像是剛剛扮相詼諧的小丑,才在後台卸完妝,露出一張醜臉卻又被再次硬推上臺般的無所是從;又或者剛剛扮演英雄的演員,在舞台上被觀眾當場揭穿其實是上一場的壞蛋一樣的尷尬萬分。    雞兔依舊不同籠。    愣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吃午餐,我張了張嘴,其實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最後仍然如同以往經驗所累積歸納的預期中一樣,什麼也沒說便下樓走了。    剛走到樓梯轉角處,才發現我手中還捏著那張得來不易的簽名,被我用力攢著一下就皺了。上面劃著潦草的寫著「王書林」三個字。忽然我覺得這名字有點眼熟,才想起剛剛金邊眼鏡放在桌上的那一大疊書中,最上面那本【心理學與工業效率】就是他翻譯的。正當我的思緒還未轉過來而驚訝於本校同學外文與學術程度的同時,後頭清清楚楚地傳來方婷那好聽又帶著僥倖的嗓音,夾雜著眾人的喧鬧她笑道:『.…呵,果真是個書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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