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周怡君〈逝水〉
  • 最後修訂日期:
說來不怕您笑的,我生長於緊鄰大都市的一個小城鎮,沒見過甚麼大世面,也曾以為這個小城鎮就是世界的全部,這是一個剛要興起的城鎮,開進河裡的大船,暗示著它無窮的商機,四面環山的盆地,山坡地上興建著豪華的山莊別墅, 原本,這該是個繁榮的城鎮的。 潮水退了,夕陽灑滿了河水粼粼的金黃,幾隻白鷺鷥還停著河面,是在尋覓晚餐吧?我在橋上望著,橘黃棉花般的天空,和天空下充斥著墓地的山丘,這些墓地是死人的家,死人也要有家,但只剩棺木的家,還算是個家嗎?我站在連接我兩個家的橋上,風吹得我有些涼了,多年來我不願提起這段往事,但那份難堪,就像幻燈片一樣,在我腦裡放映著… 小時候,我與奶奶同住,奶奶是個慈祥而過分溺愛孫子的人,所有小孩子都喜歡她,幼稚園時,奶奶餵我吃飯,我騎著一輛黃色輪子的三輪車到處跑,輪子轉呀轉,奶奶就在後面追呀追,追到了,才肯呵呵笑的吞下一口飯,然後一溜煙的又騎走了,這種情形,周遭的人是看不下去的,他們那一張張斥責的臉像長了角的妖怪,又像會噴火的庫斯拉,我覺得那是奶奶對我愛的表現,説什麼也不自己吃,被罵了就哇哇大哭,只有奶奶才能把我哄停,望著奶奶慈愛的眼睛,乖乖吞下一口口奶奶餵的飯,後來家裡的人告訴了幼稚園老師這件事,老師特地叫我出來問,「你到現在還是奶奶餵飯嗎?」我羞赧的點了點頭,老師便叫我長大了要自己吃飯,老師的話對幼稚園的小朋友有著莫大的權威,而我特地被老師叫來講這事,心裡也覺得丟臉,從那之後便都自己吃飯了。 奶奶對我的溺愛,許多人是看不下去的,母親就是其中一個。母親有著大嗓門,見到不滿意的事情劈頭就罵,她不准我吃奶嘴,用嚴厲的閩南語斥責,那時我總會躲在奶奶房間,手扶著雕花木質窗戶,露出一雙咖啡色的眼睛偷看。母親來的日子,屋子總是暗的,光線透過霧矇矇的玻璃鋁門灑在紅綠相間的菱形地板,地板還有千萬個破碎的小玉石頭。母親當時的臉我不記得了,但那是一個大而黑暗的身影,嚴厲的聲音響起時像把利刃,又像一把機關槍,劃破午後的天空。 習慣於奶奶的溫柔呵護,我不喜歡跟巷子裡的小朋友一起玩,對於其他小朋友的粗聲粗語,是不習慣的,加上年紀小,個性又好強,玩不贏便開始哭,這一哭便顯得討人厭了,所以總是站在陽台上看他們玩,午後的巷弄,一排排磚紅色的屋子,像慵懶的貓咪在睡午覺,我從那青綠色的欄杆往下看,心裡有一絲羨慕,而小我十個月大的小表弟便在其中,奶奶說他們是野孩子,不用跟他們玩,然而我心裡還是有些惆悵 奶奶家在二樓,二姑姑家在四樓,我常跑去樓上的姑姑家,上去姑姑家的樓梯總有一種灰暗的感覺,石灰色的階梯,紅色的扶手,從樓梯下往上看,間隔處白灰剝落的一道牆,牆上的窗透出白而霧的光,更添了幾許陰涼,我常躲在表弟的房間裡看書,那裡有一整套的漢聲圖書繪本、中國童話故事、漢聲小百科,我對於繪本與中國童話愛不釋手,但它的字體小,又多又難,半注音半識字的,一篇故事要看好幾天,每篇都有十分精緻的插畫,那穿著紅衫唸個不停的巧嘴兒,七彩的百靈鳥,肥懶的烙餅師父老婆……至今我都還印象深刻。 有一次我在姑姑家看書,覺得身體變的很重,有點悶熱無力的感覺,看似發燒了,奶奶將我背回去,經過那長長的樓梯,我感到一絲恐懼,堅持下來自己走,總覺得會把年邁的奶奶壓倒,奶奶直說沒關係,還是要背我,我溫順的趴在奶奶背上,奶奶的背有一股暖流,讓人很安心,每下一格樓梯,就震顫了一下,心裡便多了一份捨不得,眼框也有些溫熱濕潤,我不敢流下淚,怕奶奶擔心,只記得那長長的樓梯,跟那長長的影子。 上了小學以後,便搬去與父母同住,偌大的房子十分氣派,客廳有著大電視、黑色皮質沙發、大魚缸,花苞型吊燈,維納斯水晶燈,還有一個十幾個大男人才扛得動的原木桌子。 客廳的另一頭,是個二十幾坪大的全白世界,陽光灑在白色雲朵花紋的瓷磚地板,像踮著腳在雲端跳舞。這個空間裡,只有角落躺著幾輛小孩子玩的搖搖車與玩具。我常一個人待在那全白世界裡鬧脾氣,母親那偌大的黑影經過,想敷衍我安靜,我卻哭得更大聲,母親一氣便說:「愛哭!就哭個夠,最好不要停!」,獨自在偌大的遊戲間裡哭著。陽光傾斜,影子跌在牆上,涼涼的遍地流,窗外由光明轉至黑暗,我就這樣哭了一下午。 父母家中還有一個姊姊,姊姊從小就與爸媽同住,而我跟弟弟則由奶奶帶大,自然她與爸媽比較親,我和弟弟比較親,姊姊跟媽媽長的很像,都是細緻的五官,瓜子臉,黑眼珠、黑頭髮,有一股東方美人的氣息,而我生來就像個西方混血兒,大眼睛、圓臉蛋,眼睛與頭髮都是咖啡色的,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母親常說我是從垃圾場撿回來的。姊姊有著長女的自信,學校發生的事情都會與爸媽說,臉上總是神采飛揚,爸媽驕傲微笑的看著她,而我總是在一旁不說話,彷彿他們才是一家人。弟弟的個性比較溫順,常常夾在我與姊姊之間,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是周家唯一的香火,因此爺爺特別疼愛他,他的五官是柔和的,然而有一個大鼻子、兩個大耳垂,據說那是十分福氣的。 我與姊姊處的非常不好,時常爭吵,她那尖細的臉有股後母般的邪惡,我常氣得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的話像有種魔力似的權威,讓人不得不照她的話去做。有時她作業做不完,哭著要我們幫她一起做,她苦苦哀求的樣子讓人很不忍心,若實在很累不想幫她做,她哀求不成卻反倒負氣說「算了,我自己做啊」,然後手很用力的做著作業,她這樣一講,反倒變成你多沒良心,只好幫她做了。 其實也不全然是姊姊對我不好,很多時候我也對她不大好,小時候我們大多是一起洗澡的,浴缸裡放滿滿的洗澡水泡澡,那浴缸是由小小長長的長方形瓷磚貼成的,翠藍色、墨綠色、玫瑰紫、玄色、銀白色,十分鮮豔,洗澡水的熱氣混合著溼氣,霧茫茫的像仙境,泡在澡盆裡,伸長著腳,想著哪天可以碰到底,泡澡水若還是乾淨便留著下一個人洗,有次我先洗好了,姊姊要接著洗,她想把我跟弟弟的洗澡水換掉,奶奶覺得浪費,我也幫腔說明明就可以洗,其實那水已經有點濁了,有些白色的污垢,我幫腔著叫姊姊洗那水,心裡有些痛快,也有些愧疚,看著姊姊委屈的臉,心裡五味雜陳,水氣霧氣雜在一起,空氣有些濁了。 奶奶從小就我要用功讀書,不要輸給姊姊,別讓他們看不起,其實奶奶不是不 疼姊姊,是因為姊姊有爸媽疼了,她便多疼我跟弟弟一些,有次我跟媽媽吵架,打電話給奶奶,電話裡沒說甚麼,只是一徑的哭,奶奶聞聲而來,問說是不是媽媽欺負我,我沒答腔,還是哭,接著,我看到奶奶的鼻頭紅了,一顆大而晶瑩的淚從她臉上滑落,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心疼我,不忍心看我受委屈,我輕輕的偎著奶奶,心裡更捨不得她為我掉淚,奶奶從小日子就很苦,嫁人後更是為了整個家庭在奔波,從沒見她埋怨過,更沒見她掉淚過,她竟然為我哭了,我覺得好愧疚好不孝,事後到底為甚麼事吵早已忘記,只記得那晚匆匆趕來的奶奶,和那滴淚… 國小四年級時,父親經商失敗,債主找上門來,爸媽計畫逃到大陸,當他們告訴我這件事時,我茫然了,爸媽要丟下我們逃亡了,望著慘白的天花板,腦裡不斷著浮現「爸媽不要我們了,爸媽要逃到大陸去了」,突然間我覺得很氣憤,「你們為甚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萬一債主找上門來怎麼辦?」我狠狠的瞪著他們,淚不爭氣的流著,接著,我看到曾經是那麼意氣風發、呼風喚雨的父親,坐在那真皮黑椅上,雙手捂著臉,告訴我說:「爸爸真的沒有辦法了,原諒爸爸,好嗎?」剎那間,我覺得他好老好老,我注意到他的白頭髮,和頂上的燈,呈現一種無奈,凋委的吊燈,垂的更低了,爸媽後來還是去了。 我們姊弟三人曾到親戚家避難,畢竟是寄人籬下,到底過不慣,還是情願待在自己的家,當時家裡不能開靠近馬路的燈,要佯裝成一切都沒人,債主幾乎每晚都在樓下都叫著爸爸的名字,要他開門,要他還錢,若是大樓有人幫他們開門,他們便上來狂按電鈴,猛踹門,我們心裡都很害怕,然而卻也有種莫名的興奮,像警匪片那般刺激,家裡每個人都有一附鑰匙,但有時會忘了帶,若是有人按電鈴,一定要先確認過才能開,有次電鈴響了,我跟弟弟去應門,從防盜眼看鐵門外的情形,沒看到人,也沒有狂按的聲音,所以決定將門打開,才開了一小縫,便看到一個彪形大漢從樓梯衝上來,我看著他衝上來,一雙猛獸般的雙眼直瞪著,我緊急將門關上,就差那一秒他就要破門而入了,我跟他隔著鐵門玻璃四目相交,他黝黑扭曲的臉部肌肉全部糾結在一起,奮力捶著門、踹著門,「磅-磅-磅」,整間屋子都在震動,鐵門痛苦著哀嚎,我跟弟弟從門上看著他粗壯的手腳憤怒的揮著,「我們該想辦法求救」弟弟說,「如何求救呢?能跟誰求救呢?」我著急的說,鐵門越踹越大聲,我們無計可施的退到客廳角落,我害怕的啜泣了起來,弟弟則在一旁不說話,我感覺到他也在抖著,我好擔心鐵門會突然被他們踹壞,或是他們找了什麼方法撬開門,這時,鐵門恢復了平靜,但我們還是不敢大意,過了好一陣子,我跟弟弟才敢看看究竟,攤在床上,不敢相信電視上的情節會發生在我身上,不開燈的房間,黑夜幫著我哭泣,然而,我已經流不出淚。 債主除了上門來,他們還在門口貼討債的紙,那天,同學按門鈴要我下樓來,開門後,我看到那張貼著父親名字要他還債的紙,頓時,我立在那,心裡覺得很窘,「妳家裡發生了甚麼事了嗎?」,同學問,我思緒像斷了線,支支嗚嗚的回答不上來,「那現在怎麼辦?」,「不管它好了」我覺得很丟臉,急著想離開,但隨即又後悔講了這句話,「不管它嗎?」,我心裡很徬徨,吃吃艾艾了半天,同學幫忙把它撕下,我張紅了臉像個傻子一樣的呵呵笑,想要裝沒事,同學也識相的不再追問,才化解了這場尷尬。 風聲較平靜之後,爸媽回來了,這年,偌大的房子沒有了,從前龐大的傢俱擠在小小的空間,然而我卻有種小小緊緊家的感覺,父親為了償還龐大的債務,在正對小學的前面,開了一家「波特曼炸雞店」,父親是很有生意頭腦的,那時炸雞還不是那麼普及,一開張,馬上門庭若市,我下課後要到店裡幫忙倒飲料,由於家裡開雞排店,大家也開始叫我「雞排妹」,有些人更拿這個綽號取笑我,我相當厭惡這個綽號,總覺得那是種嘲諷、是種鄙視。 事情還不只這樣,由於爸爸以前借了很多錢合資做生意,許多親戚朋友都上門來要債,爸媽無力償還,他們便用難聽的言語羞辱著爸媽,大聲讓嚷著,彷彿要全世界都聽見,我在一旁看著,胸口像是有一團氣卡在那,罵不出也嚥不下,等人群散去後,我氣憤的問媽媽:「為甚麼不為自己辯護?」,媽媽卻平靜的說:「他們的生活也是很苦的,是我們對不起人家,就讓他們出口怨氣吧」,我體會到媽媽硬是忍下的屈辱,低下頭,胸口的悶氣化成一滴滴的淚,滴在緊握的拳頭上。不只是鄰居朋友這樣,親戚間也是,潑辣的閩南語毫不留情的大聲批判,他們故意忽視我們的存在,也或許是故意要發洩給我們聽的,我第一次體會到為了錢財,連血脈關係也可以變得如此無情,那時我正和表弟表姊們在玩,但我強力感受到自己被厭惡的目光,話語尖銳的刺在身上,或許他們當我們聽不懂,但我多希望這一切可以停止。 炸雞店的光景沒有維持幾年,生意不復以前的好了,爸媽又加賣了許多東西,麵線羹、肉羹麵、鴨肉麵、肉圓,都嘗試過了,為的就是要賺更多的錢,爸爸對我們的教育十分重視,在這種逆境中也要讓我們補英文,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家裡的母親擔子更重了,母親不斷的跟我們唸著「全家花費有多大,日子快過不下去,乾脆全部一起跳河好了..」,快被錢榨乾了的母親,蠟黃的皮膚和漆黑的眼圈,彷彿真的想去尋死,有時她會一個人喃喃自語,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看著她在廚房切菜的背影,喃喃聲跟菜刀逗逗聲混合,我感受到一股精神異樣的恐懼。 然而老天爺似乎也與我們作對,一場颱風,把我們的家園淹沒,河面混著沙土成了一片汪洋,當河水漸漸吞噬自己的家園,我們卻都興奮的張望著,這個時候,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當那水孤絕了外界的一切,反倒有種一切事物都是虛無的感覺,我們像孤島上的求救者,等待著救援,卻也看開一切。收音機裡傳來災情報導,「低窪地區的屋子水淹及兩層樓高,許多民眾被迫往高處遷移,山坡地區不斷傳來土石流,土石淹沒了山腰上的房子,許多為了經濟利益而枉顧水土的弊案相繼傳出,看到家園毀於旦夕,許多民眾情緒失控…」斯..滋..爸爸切換了頻道「股市不斷下跌,掀起了一股移民風潮,70年代經濟起飛的榮景,曾帶給很多人致富的夢,如今,那榮景就像美麗的泡泡一樣,轉眼消散,許多創業人面臨著失業倒閉,許多人因受不了壓力而自殺,政府正擬訂應對措施…」。 水退了,大家忙著清理泥濘,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大家都損失慘重,而爸爸也決定離開台灣到大陸去另求發展,過了一年,姊姊也考上南部的大學,這個家,就只剩弟弟、媽媽跟我了。 傍晚,我騎著單車到了那淹沒家園的河畔,河水不再洶湧湍急,平靜的像綠色溫潤的玉,天空是柔和的橙紅,有幾隻返巢的鳥兒飛過,「汪-汪」不遠處的狗叫聲吸引了我注意,是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小孩在散步,狗狗興奮的繞著主人,不斷的抬起前腳,快速擺動著尾巴,女主人慈愛的撫摸著狗,兩個小孩則在一旁打水漂,他們比賽著誰的水漂彈得最遠,誰的水漂彈最多下,「鼕-鼕-鼕」較高男孩的水漂彈了三下,男孩得意的笑了笑,輪到另一個男孩擲了,小石子撲通一聲就掉進了水裡,男孩不甘心的又擲了幾次。我獨自看著這一家人,他們溫馨和樂的像一幅畫,男孩們手中的小石子變成一個個美麗的水花,然而,不管那水漂彈了多遠,終就是要沉下去的。天色漸漸暗了,我仍看著那緩慢流動的河水,感到風吹過陣陣的寒意,那些曾流過的淚,也隨著那寂寞潮水逝去了,我拾起了一個石子,打了一個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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