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陳建嘉〈是我的海〉
  • 最後修訂日期:
小靜已經不存在了。    雖然似乎在每個人的童年時期都會出現這樣一位人物,她是我們這個村子裡面最安靜的女孩,也是我的初戀對象。每當媽祖誕辰之際,我們小鎮前的廟埕便成為供桌、野台戲與攤販的集散之地。那段時節,我喜歡跟小靜一起穿梭在浩浩蕩蕩的祭品與牲畜之間,從大豬公、米龜一路到乖乖筒、旺旺仙貝,最後總是站在一瓶瓶碧紅瓶身的可口可樂,等待祭祀完以後,那就可以讓我們享用。我們也時常踅過雜貨店舖的門口,覬覦著擺在玻璃瓶裡的果汁糖,摸彩總是永遠都抽不到大獎,累了,就在鄰近小學的司令臺上看雲。再怎麼燙熱的陽光,都彷彿涼爽了起來。    小靜常常跟我一起約定,要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彼此手牽著手去探險。小鎮彼方那遠遠的一端,有著茂密的防風林,每到夏夜時便佈滿了蟬聲,為寂靜的天空添加了一些天籟。我們常常躺在小靜家裡的榻榻米上,小靜張著她那一雙天真無邪的明瞳,她跟我說重複許多遍的故事,她總有一天會到很遠的地方去,離開小鎮之後,那就是海,一望無際的海,有飛魚躍出海面,貝殼吞吐著潮汐帶來的沙,蟄伏千萬年以後誕生出一顆珍珠,南風吹撫過大王椰子的鬍鬚,款款擺動。小靜邊說著邊閉上眼睛,她睡了,我跟著小靜閉上眼睛,柔軟而廣大的水波漸漸包裹住我,眼睛、耳朵,和原本急促的氣息,我知道我與小靜都來到了那片海。然而,我在那片海裡面卻找不到小靜,她不見了,就著天空上一大片溢進來的陽光,我探尋了好久,依舊找不到小靜。    「……後來,小靜真的不見了,至少到現在為止,我再也無法找到她了。」父親過世後的第六天晚上,凌晨兩點多,我與我的女友小瑤一起守夜,我們相互以敘說回憶為方式,試圖讓彼此都不要陷入夢境。我先以緬懷的口吻說了第一個故事,像是要在這漫長的一夜當中找出話題。小瑤則瞇著眼,虛應我詢問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我點點頭。    輪到小瑤說故事了,但在她還沒說完她的故事,我還不知道她的二姐是怎麼搭訕那一名家財萬貫的俊美男子時,她的夢境比她故事的結局先來到。她沉沉地睡去,睡姿不甚好看。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靈堂前,等待著白日的到來,其實我始終驚訝著,向來驕縱貪玩的小瑤,竟然願意與我一同回到我的家鄉。    雖然我今年大學才要畢業,但因為我是獨子,再加上我的家族與其他的親戚始終處得不太和諧,所以我與父親所籌組的另外一個家庭(跟我一樣流著父親的血液,但我們卻是父親龐大家族的一條旁支)一起肩負籌辦葬禮的義務。    即將到來的早晨,太陽沒有出來,陰灰的黑雲籠罩住整片天空。好暗。   「那邊好像有座海。」在陽台上,小瑤看著遠方,邊伸著懶腰邊這麼說。  「是啊,我小時候很常到那邊的海去玩。」原本我還試圖要喚起這個小鎮的浪漫想像,但我知道小瑤對這裡完全不感興趣,這幾天她在小鎮居住,也許是因為這裡太過偏僻的風景,導致她的眉頭始終深鎖。這讓我在講到「海」這個字時,壓低了音量,顯得既羞赧又愧疚。 「喔。」 其實我為小瑤這樣的不感興趣,有著逃過一劫的慶幸,因為我根本沒有去過那邊,雖然童年時期我總嚷嚷著要到那座海,在那片海灘上玩樂。    記得小時候,我總聽小靜跟我說過關於「海」的一切樣貌,海上有一閃一閃粼粼發光的波紋,海豚會激起水花濺起一層層光浪,鳴著汽笛的大船緩緩駛向整片黃昏,安祥的陪著太陽西落,一起回家。後來我才知道那樣的「海」其實只存在於卡通裡頭,真實的「海」其實很難找到那樣的畫面。    陰雨漸漸下了,在我們的房間裡,小瑤在我面前準備衣物,預備最後一天的葬禮儀式,動作準確整齊。有那麼一瞬,我感覺她的身影幾乎就在我的眼前越來越小,就像俄羅斯娃娃一層層剝開空心人形面裡頭,比例越來越小的空心人形。    同樣的記憶複製。我記得在高中時,小靜也有著這樣的潔癖習慣。總在我回憶往事的剎那,就會看到小靜的身影,小靜穿著粉紅色裙裝,陽光篩落進她甜美的微笑,就像一個小公主一樣。    其實我曾經有一次,差一點就到海邊去探險。那是高三的暑期輔導,吞過晚飯後不久,我穿過仍辛勤做著代工的媽媽的視線,騎著單車跑出門,在無人的巷弄裡亂竄,大聲吼叫,彷彿這樣做就可以擺脫掉學業與家裡的雙重壓力,我在瞬眼即逝的速度狂奔,快,快,快。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發現自己慢了下來,緩緩的喘息跟著身上黏滯的汗意疊合,迴盪在靜寂的夜色裡。我站在小靜家的門口,透過她書房的窗口看見她,用力將手一揮要她出門,說我們走吧,我們離開這個被封閉的小鎮,我們一起去海邊。    小靜沒有說話,但顯得有點小心翼翼的從家門口躡步而出,她身穿著白色睡衣,閃動著雙眼要我小聲一點,不小心驚醒她媽媽的話,鐵定會讓我們從此以後都無法來往。    小靜坐在我的單車後座,安靜的低下頭來。由於她的身型過輕,常讓我以為單車的後座毫無重量,許多次我都以為,她因為擔心媽媽生氣,跳離了單車後座,而決定再次跑回家裡休息。我們繞著小鎮的街道,直到離開這裡,踩著不復熟悉的街燈影子,渾然不覺我們已經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找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找到那一座熟悉的防風林,不知為何,那一天的晚上,我們反而來到了學校的游泳池。    是一種補償的心態嗎?因為我們沒找到海,所以我們選擇了游泳池作為這一次虛弱的逃亡,最後的終點。我們兩人繞著泳池,我拉著小靜的手一步步走著,緩緩地踱步到池畔,深深吸了一口氣,弓起身體在空中畫出一條弧線,併攏的雙手刺破水面,水波用力拍打在我的臉上,我旋身將頭浮出水面,跟小靜說,下來吧。    我以為小靜不會跳下來的,因為小靜是很保守的女孩,是屬於那一種在班上的成績名列前茅,從來都不會因為一點點小慾望,而犯下過錯的優秀少女。但我一個轉身的瞬間,我感覺到身後的水面忽然爆開,彷彿那些沉重的情緒,都在那一秒間爆炸,我驚訝地轉頭,看見小靜邊吐著水邊對我微笑,多祥和的一幕。    泳池的水紋一波波襲來,我的雙腳騰空像是可以飛行,像是飛過這個封閉的小鎮一樣。我粗暴地向前衝去,用力吻著小靜的雙唇,我咬著她的嘴唇,她的臉頰。她驚訝的看著我,但是她沒有大叫,我費盡全身的力氣壓住她的身軀,用力要蓋過她的抵抗。荒亂、狂暴、殘忍的肢體動作都在這片燦爛的水面上綻放了,時間傷停,我們褪去了彼此的衣衫,一件一件去除直到我們都裸身,我們在泳池內像是發洩怒氣一般,我們開始做愛,感受體內的溼熱島嶼慢慢解離,湧進大片海水,直到淹沒我們的汗水與淚水為止。    我跟小瑤整理好衣物及行李後準備出門,我關掉電燈,將屋內的最後一絲光明捻熄,看見我們的全家福照片依舊在廳堂的中央,綻放微笑。照片裡面色和藹的媽媽近來不停地為父親張羅葬禮的一切事項,我心想那有可能是我媽在近幾年間,最親近我父親的一次。自從父親真正離去了以後,我與媽媽便成為幸福故事以外的配角,從此只能相依。    對於父親的記憶,我一直都很模糊,我只隱約知道父親在其他的城市裡,還有另外一個家庭,在那個家庭裡面,他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會不會是像小時候的國文課本上所寫的,「我的家庭真可愛,幸福快樂又美滿。」至少我從小就知道,那樣的環境不屬於我。我看著陌生的父親照片,心裡面不由得冒起這樣的和樂畫面,或許父親在另一個家族裡面,扮演著既嚴肅又和藹的父親角色,偶爾到我們家鄉附近出公差時,才會輪到我們享有這樣的和樂場景。    父親不在的時光裡,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床上,在漆黑的房間內,低頭躺在枕頭上哭泣,眼睛習慣黑暗後,我隱約看見那座我嚮往已久的海,近在咫尺,父親用他厚實的肩膀扛起我幼小的身軀,馱著我的童年,走向陽光,越過海灘。    「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的。」在學校的頂樓上,我在紙條上寫下這樣一句話,然後將紙條折成紙飛機,用力地朝著藍天白雲射過去,紙條懷著我這樣的志氣在空中一圈圈地翻滾,順著氣流飛越了學校的圍牆,飛出了我的視線。    在車上的這段空閒,小瑤玩著她的筆記型電腦,開啟MSN程式,一連串亮綠的小綠人直直地自眼前排開。我基於好奇,趁小瑤不注意時,偷偷瞄在她的電腦銀幕,想要窺伺小瑤的聊天名單,是不是還有其他曖昧的對象,卻無功而返,小瑤將筆記型電腦的螢幕刻意壓低,不讓其他人稍微發現一點眉目。    事實上,我一直無法確定,我是不是小瑤的男友。    聽說籃球校隊的阿凱趁我不注意時,偶爾會擔任小瑤的司機;小瑤接受過日文系阿本的邀約,而跑去看熱舞社的期末表演,晚上還一起回家;那個擅長吟詩作對的政治系阿可,總是幫忙很多女生修電腦的資科系小康,都好像跟小瑤很熟。    我是她的唯一嗎?應該是的,我們曾經發生過關係,我也帶她回到了我的老家,參與我父親的葬禮,光是這一點我應該贏了吧。還是說,小瑤是以一再複製的性關係為方式,施惠給每一個對她忠心耿耿的男人們。    這樣的念頭很快被我打消了。下一秒開始,我反而對我剛剛所擁有的邪惡念頭而感到羞愧。    烏雲滿佈,天暗欲落雨。    早上七點,明哥開著舊賓士車到我們家(他是父親另外一個家族的長子),那台車不停地擺動雨刷,刷去車窗前持續製造的小水滴。我當時正在跟小瑤用往生黃色宣紙為我父親摺紙蓮花。明哥走進門,禮貌性的跟我媽問好,並呈上一疊奠儀。我看著明哥的誠懇模樣,心裡卻無法感同身受。    我們先行至鎮上的廟宮先拜拜。明哥的妻子與小孩都站在廟門口不願進去,或是因為信天主教的緣故。明哥肅穆地走進那香煙裊裊的廟堂裡頭,拿起一疊金紙,跪下去向神明揖拜,朝正殿緩步前進,姿態虔誠。我在後頭,也隨著他做相等的動作,帶有示威性的刻意與大理石地板碰撞發出一些聲響,似乎想要證明,我們都是一樣的,身體裡面流著一半的,共通血液。    過沒多久以後,我們開著彼此的車,轉進殯儀館等待頭七正式開始,徐徐的制式梵唱聲從擴音器裡面徐徐瀉出。我們迴身便來到了祭祀地點,場地、祭品已經佈置妥當,迎來父親牌位之後,我們低首跪在法師的身後,聽他開始誦經。一群看似睡眼惺忪的樂隊,開始面色呆滯的彈奏歌曲,法師跟著吟唱起〈阿彌陀佛〉,他邊唱邊顯現出職業倦怠的神情。我們在法師的身後低著頭,我低著頭偷偷注視著小瑤,因為一整晚都沒有好好休息,她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暫時小憩。    在外頭,有幾隻流浪狗繞來繞去,但似乎是因為聽見這些平板的誦經聲,沒過多久,牠們依隈著彼此的軀體而沉沉睡去。    火化場。我們看著父親的棺木緩緩移動,一旁的工人將焚化爐的門閘開啟,裡頭的火舌開始竄動,張牙舞爪地欺近我父親的棺木,熾烈的火勢粗暴擁著棺木,彷彿要將我對於父親陌生的短暫記憶一起吞噬殆盡。    「爸,火來啊,你免驚惶,隨佛去。」所有人一致地對父親呼喊,我看著我媽的面容,她幾乎崩潰,眼淚在她的臉上縱橫。雖然她所呼喊的話語,是為了要讓父親更接近神明,但她聲嘶力竭的喊叫(我印象中我的母親應該一直都是說話溫柔的農村女性),感覺並不像是不捨,反而有一種怨懟,一種激烈的斥責,彷彿在對我的父親說,我大半輩子的青春都耗費在你身上了啊。    不知道是因為氣氛感染,還是因為真正受到感動。小瑤紅著眼眶,拿著他們家族厚厚的一疊奠儀給我媽,雖然身分地位有所懸殊,但她完全沒有帶著一絲專屬於有錢人的施捨與同情,只是以我的女友的身分,隆重地送上最後一點禮物。    天空開始下著細雨,我開著我媽的小貨車,帶著我媽與小瑤,一路上顛簸的準備回家,期間我忽然想起晚上時還要準備一些餅乾,好渡過漫漫的守靈長夜,我便暫時停車,與小瑤走進了鄰近的一間便利商店買東西。    大概是因為一整天的氣氛過於肅穆,在好不容易結束完葬禮之後,我開始微笑著跟小瑤說笑,說我們學校的情況,那個年事已高的老教授,先前總是以緩慢的進度講課,這段期間我們雖然請了幾次假,應該還是沒上什麼課吧。    我打開冰櫃拿出了一罐罐的提神飲料,在冰氣迎面向我撲來之際,我彷彿聽見小瑤在我的背後說,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嗎?我沒有回頭,只是微笑著跟她說,當然啊,不過要先等我當兵回來,雖然現在役期很短,也不可以兵變哦。我手上握著一大堆飲料,感覺水珠在我的掌心間流竄,一點一滴,些微的刺痛。小瑤忽然又補上了簡潔有力的一句:「不要在一起了。」    傻笑的我像是停格一般靜止在那邊,那一瞬間,我忽然清楚聽見了便利商店外的雨聲漸漸變得好大,不斷拍打著玻璃窗門,滂沱。小瑤卻像是沒有講過這句話一樣,接過我手中的飲料,一步步走向櫃檯,代替我結帳。    滴滴答答,雨水。    「明天我想先回去了。」在床上,小瑤這樣對我說。 「嗯。」我像是默許什麼一樣,承認這些日子已經走到盡頭了。    但我其實多麼想跟小瑤說,那一片我從未抵達的海,還是想要與妳共同前往。我曾經在心裡草擬了一段根本不曾存在的日子,陽光躺在白沙上,小瑤穿著白色公主裙擺在海灘上,與我一起說笑談心,我們沒有目標的一起走著,一直漫延到海灘的末端為止。我一直懷湧著這樣的影像記憶,感受這樣的畫面慢慢破碎,完整支離。然後面色凝重的小瑤說,明天我帶妳去坐車。    隔天早上我陪著小瑤到了車站,體貼地問她還需要吃些什麼嗎?她搖搖頭,說回到市區之後她自己會去找,我又不放心的問她還需要些什麼嗎?小瑤說不用了,一切等回台北再講吧。火車來了,小瑤坐上了第一班前往市區的車,用一種很刻意的禮貌跟我道別,但我卻從她的眉目間,看見了她絲毫不帶可惜的真實面貌,也看見了她急欲離開這裡的渴望。    我想說「再見」,但不知道為何,我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我又想起了小靜,我們最後一次的見面也是在車站。 高中畢業以後,我考上了台北的學校。我選擇了離開,我以為只有不斷的叛逃,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那一天小靜滿懷憂容的到我面前,問我會回來嗎?會回來看她嗎?我點點頭,我說我一定會的,而且假如可以的話,我會跟妳結婚的,我們要在海邊舉行婚禮,讓妳成為海天一色間,最美麗的新娘。    她低垂著臉,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要我別再鬧了。「台北離這裡應該也不遠吧,有空帶我去玩。」我明白她是帶著哭泣的語氣,在跟我說話。    就這樣,我走了。    我在心裡暗下決定,希冀這是永遠的離開。    到了台北以後,我有了新生活,有了自己的生活圈,也交了新的女友。後來的我,很久都沒有小靜的消息了,我開始不回小靜的信,也不接小靜的電話,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逃避,沒多久以後,我真的失去了小靜的消息。我渴望離開,離開那座小鎮,如今我已經成功了,接下來的我,應該要親手埋葬那些舊時記憶,讓那些藏存在我十八年歲月的故事,一一被抹滅消失,重新建立起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新的我。    但記憶依舊是會重新循環生長的。其實,青春年少早在無人知曉的歲月裡面,暗自繁衍生產,然後如今,在我大學即將畢業的前夕,兀自溯返上游,回到我的當下,並且跟我訴說著千古不變的定則,不會有人離開的,即使你的肉身暫時逃離,也必須帶著這樣的回憶傷口,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停駐。    這就是我的真實人生嗎?來到台北以後,我時常獨自去看海,總以為那是彌補舊時的缺憾,但總是無法與我真實的想像有所切合。每當我看見滿滿的遊客在海邊嬉戲,毫無安靜且空曠的感受,我就不由得感到憂傷,這裡真的就是,我心目中的海嗎?如果不是,那麼我的海在哪裡?我願意在他方,在這座城市裡尋找舊時回憶,但我不願回到那個家鄉。    但我終究是回到這裡了。而且是因為一個幾乎陌生的男子(即便我是他的親骨肉),以及我溫柔卻少話的母親。我帶著我的新女友回到了我自己的家鄉,是不是想要展現些什麼?是否想要告知,我已經不一樣了,如今我已經具備著「城市人」的資格,我跟你們已經不一樣了。    但我現在才知道,過往的回憶糾纏著我,一切的故事其實都還是在相同的軌道上,未見任何更動。好孤獨。    送走小瑤以後,我獨自一人開車準備回家。一邊聽著只有小鎮的頻率才能接聽到的電台節目,播送著我從未聽過的台語歌曲,另一邊拿出我的手機,傳簡訊給小瑤,要她好好照顧自己,一切等我回台北以後再說。    就在這個瞬間。 也許是因為雨天,我的小貨車不小心滑出路面,卡在泥濘不堪的農地裡。我苦惱地企圖發動車,但努力了好幾次都無法實行,我隨即下車,打開我的手機打給明哥,請他幫我一個忙,先來開車載我回家。    等待的這段期間內,我看著不遠的遠方,是那座防風林。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好奇心,我看著那座防風林,心裡忽然萌生一個念頭,就到那裡面去,我要去那座海,即使只有我一個人。    無論如何,我知道我會到那邊去的。    我奔向遠方,渾然不覺在我的不遠處,有一台貨車,司機正在撥打著手機跟他的女兒聊天,司機說,妳先在才藝班那邊等我一下,我快到了,很快就可以去接你了,不要亂跑喔。再過沒多久,司機先生會因為耽溺在女兒甜美稚幼的聲音,而忘了警覺到,其實在前方的路上,有一名奔跑的少年,他正準備奔向海邊,那一個他長久以來一直所期盼的夢境。等到司機發現時,幾乎已經來不及了,他會按下那個震耳欲聾的車喇叭,叭,叭,叭。但他也許知道,在下一秒,少年已經聽不到了。    銀河旋轉,星球寂靜,天地一片昏黑。 忽然變得好安靜。    彷彿有光,將黑暗全然開啟,我睜眼往身旁一看,在我身邊的小靜穿著白色公主摺裙,微笑地搖醒我。她輕握著我的手一起奔跑。推開門,穿過小鎮的甬道,跑向光的彼岸。我們再次一起逃亡,舊時的樓房、水田、樹影都一一褪去,成為我們的風景,一切的小鎮圖樣都旋成兩道金黃光條,我們奔跑,我們跳躍,又笑又叫的衝向防風林的末端。    我們,跑。    在我們的終點,海灘上,父親綻開了久違的笑顏,用他巨大黝黑的手臂迎接我的到來。他並且要我回頭一望,海灘聚集著不同的人潮,有父親,有母親,還有我從小到大所認識的每一個朋友,我一一向他們招手,我跟他們說,我要走了,再見囉。他們的臉上充滿著微笑,有人拿著漂亮的紅色繡布手帕,跟我說再見。    我與小靜跑向海,海濤漸漸湧向我們的腳邊,柔軟細緻。小靜閉上眼睛,張開她的手臂祈禱,我跟著她一起這樣做,天空緩緩降下一班列車,是的,是列車。裡面的列車長,是一名有著大鬍子的和藹中年人,我們搭上這班火車,像太空船一樣緩緩升高,直到離開我們熟知的地面,我往下一看,漸漸縮成一個小島嶼,一個板塊,再過沒多久,只剩下一個藍色的星球,被巨大的海緊緊圍繞著,好美麗。我緊緊握著小靜的手,對著我們熟知的地球揮手說再見,謝謝,我要走了,我要到一個美麗的星球去。    海水款款擺動,湧進我們的家鄉,每一個曾經失去微笑的人們都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暖流,而感到歡喜。他們在海水的上頭嬉戲,重新學會了擁抱與微笑。我看見在遠方,那是我的家,長久以來一直少話的媽媽終於綻出笑顏,開心地接收我給她的祝福,她微笑地看著遠方的我,眼眶裡有淚光。    鯨魚噴出水柱,飛魚躍出海面,在海潮細微的搖晃裡頭,滿臉鬍子的列車長對著我們敬禮,他回頭對著列車工人們喊叫,再高一些,再遠一些,我們就要到更美麗的地方去了。    我看著小靜愉悅的臉龐,對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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