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白崇靉〈脣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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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良露有篇文章說在母親死後她獨自一個人晃呀晃的,晃到最後一次跟父母聚餐的老牌波麗路餐廳點了母親生前點的餐來吃。 其實明明剛剛才吃飽,其實明明一點也不餓,但她還是一匙一匙把食物塞進肚子。然後她想起媽媽最後一次來吃的時候,吃什麼都覺得不好吃、沒味道、吃不下,媽媽滿懷歉意的說不知道怎麼了,她跟父親還開玩笑說媽媽嘴巴養刁了。 後來才知道媽媽其實是生病了,而病程發展超乎想像地迅速,媽媽很快就過世了,韓良露邊吃邊想,最後等她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在波麗路的沙發上放聲大哭,像毫無預警的洪水一般嚎咷洶湧。 圓滾滾的她跟王瑞瑤一樣是美食作家,同樣以美食為寫作題材的她妹妹韓良憶,文筆當然也有可觀之處,但我總覺得胖呼呼的人寫出來的美食經驗就是讓人有一種完全放縱於唇齒經驗之間的解放感,而且格外有說服力,光配上她們的表情就覺得吃是一種充滿幸福的行為;胖呼呼作家描寫的美食真是力透紙背,食物的滋味幾乎可以直接傳達給讀者,簡直就像同步操作零號機一樣,已經是藝術的境界。 相較之下韓良憶的文章跟她本人一樣纖細高雅,一篇寫無花果的文章;如煙似霧的法國清晨在後院吃未熟透的無花果;既夢幻又有超現實感,但就是有種節制謹慎的感覺,像喝紅酒配起司一樣小口秀氣,要細細感受才屬王道。 我真喜歡吃,也喜歡煮,那是因為我來自一個慎重看待吃食這件事的家庭,每逢節日,或者家人生日、我們必定細心著裝,挑選相宜餐廳,大宴小聚,只為吃一頓飯。 而有的時候我在想,父親留給我最好與最壞的記憶都是來自於食物,或者說,他實在是留下太多差勁惡劣的形象,我幾乎想不到任何好話來稱讚他,當然作為一個人本身他是具有本身獨特秀異之處,但作為一個父親而言他實在低能跟莫名奇妙到了極點。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我大概唯一能想到的優點是他做的八寶鴨跟河南滷麵真好吃,所幸絕對不會有人敢白目的要我上台致詞,在親戚間我是出了名的難搞不買帳而且一受情緒勒索就翻臉,我也一點都不會想去參加喪禮。 人死了就是死了,儀式是用來安慰生者的,因為捨不得死者所以要慢慢地,大殮、小殮,慢慢的送走他,送走我們心裡的思念跟不捨。 我對他死去沒有感覺,喪禮於我沒有意義。 而那些記憶中的好味道卻那麼深刻強烈。 父親總是有本事在小巷子裡找到美食;熱騰騰的刈包,灑滿花生粉和香菜,爌肉肥瘦相間的恰到好處;內湖住宅區裡的藥燉排骨,不加味精,細火慢燉,因為打烊了老闆把所有的肉都舀給父親,裝了滿滿一袋,肉幾乎比湯還多;正宗香港師傅的燒臘飯,父親去買肉永遠是我們的兩倍,燒鴨肉鮮多汁,鴨皮焦香不柴,皮下有分布均勻的鴨油,還配上一個蛋黃軟嫩香滑的現煎荷包蛋;老外省館裡的雞絲豌豆,雞絲滑嫩豌豆清甜,一咬就在口裡爆出豆汁;寒流之中在路邊吃的一碗肉羹,淋上烏醋香菜,薄薄芶芡,喝在嘴裡像人生,什麼味道都有,怕燙卻又迫不及待。 還有大家幾乎搶到大打出手的道口燒雞,到底是在哪裡買的呢?還來不及拆去骨架淋醋汁加小黃瓜涼拌,整隻雞已然不剩絲毫,連雞頭雞爪都被啃的一乾二淨,後來我在哪裡也沒有吃過那麼道地的味道。 父親不僅愛吃也愛自己下廚,但他做的菜非常天馬行空,大概因為他是不受拘束的AB型。大多數是災難,因為他總要加上自己的神來一筆,例如不加水用高麗菜榨汁來煮康寶川式酸辣湯,或者小白菜炒螃蟹腳,結論是難吃而且非常腥。我和妹妹總是面面相覷,到底要用什麼樣的表情才能把這些味道匪夷所思的「類食物」吞下肚而不會惹怒父親?父親發怒可是因地制宜,抓到什麼就砸什麼的。 家常菜沒什麼訣竅,需要的只是火侯和刀工,簡單說來就是耐心,而那正是父親所缺乏的,他總是不耐於事前瑣碎的準備或過程中的等待,所以父親的家常菜總是面目可憎。 然而父親的大菜做的極好,水晶肘子,八寶鴨,白雲浮月,不僅好吃而且好看,嚴格說起來這些大菜作工備料之繁複遠超過家常菜。 八寶鴨要先備好調味過的八寶糯米飯塞進鴨肚裡,之後用大鍋燒熱滾油不斷澆淋鴨身直至香酥熟透,吃時先用筷子扒開鴨肚,糯米飯吸滿鴨汁軟糯噴香直冒熱氣,鴨肉業已酥爛,輕輕一撥就骨肉分離。 水晶肘子要先將豬腳洗好拔淨細毛,先用清水煮滾後打去浮沫血水,撈起之後用八角、粗鹽,裡外醃過之後用針線縫起來入鍋換水白煮,之後連湯水一起進冰箱冰成凍子,最好要裝在圓底容器裡,上桌前倒扣至盤中,晶瑩剔透,皮凍彈牙。 白雲浮月實在太少出現了,直堪列入家中的傳奇菜譜,所以我對細節不熟,大略說來就是生鴨蛋蒸荸薺豆腐肉餅,但要吃起來鹹香滿口腴而不膩,調味以及和肉餅過程要格外謹慎,荸薺和肉的比例要恰到好處就必須靠經驗,薑末要以菜刀細細切成絨末之後徐徐加入,還有我推測豆腐的去水程度也是關鍵。 因為大菜做起來有趣,得以發揮創造力,而且成果引起的驚嘆遠超過家常菜,因此父親偶一為之卻是格外戮力。 依比例來說,災難與珍饈的比例是八比二,沒有任何中間值,像極父親本人,不是發瘋耍寶就是發狂暴怒,這種心臟病發式的人生,說精彩倒也是真的很精采。 吃是我們生活中那麼重要的一部份,簡直像某種儀式,每次出門總是在注意附近的餐館小攤賣什麼,假日節慶一定要全家出門吃喝一頓,連去爬山都要停下來在路邊吃一盤臭豆腐蚵仔麵線,遇到稀奇菜式更是要嘬牙咋舌一番,拆解奧妙之後回家試做,改良完就成為我們自傲的家傳美味,家宴時可以把頭抬得老高接受客人的驚呼稱讚。 儀式是用來安撫人心,而這些脣齒之間的記憶,已經成為我們看世界的一種方式。 即使後來父親留下大筆債務,以及土地房子皆被查封等爛攤子遠避國外,即使黑衣人大張旗鼓要債來外婆家,母親和妹妹為了不牽連親戚因此急忙搬家,妹妹一通電話打給在遠方念書的我,三言兩語交代完家中近況之後,最重要的還是先煩惱冰箱裡要裝什麼?新家附近都在賣些什麼吃的?哪一家鹽酥雞炸的最酥?今年過年只有我們母女三個人要吃啥? 冰箱滿了,才有家的感覺;吃飽了,才有勇氣面對人生的荒唐突梯。 懂得細細品嘗食物的滋味一定是幸運的,而活下去就會遇見更多的幸運。這些唇齒之間的回憶,伴隨人生的種種事件;那些,曾經擊垮我們,讓我們以為自己再也站不起來,即使站起來也已面目全非的各種憂傷憤怒恐懼疼痛………有一天都像烹調時的蒸騰霧氣,緩緩上升,之後散逸空中欲尋無蹤影,只留下滿室溫暖撫慰的香氣。 在醫院等待寶寶出生的妹妹說,人生最好的部分還沒上菜,很幸運有我陪她一起等。 其時我才是那個幸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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