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二名
  • 適用身份:張弘政〈獨居〉
  • 最後修訂日期:2016/10/18

說來有些愧疚,在知道他想找房子前,我和他幾乎不認識。只記得他個性溫吞,身邊總是圍繞一群不受歡迎的傢伙。他永遠穿著黑色的運動外套和長褲,短袖則配合著季節與心情,隨著不同的日子變換不同的顏色,領圍倒是像經過設計似的,鬆弛的波浪荷花邊,讓原本毫無關連的上衣們頓時充滿他的色彩。

他總是很疲倦,有時連包包都懶得放下,就在教室倒頭呼呼大睡。偶爾會被教授喚醒,但更多時候是被無視,就像個影子,從不缺席,從沒聲響。

暑假快結束的那兩周,我實在急壞了。台北的房子貴得嚇人,幾個值得考慮的套房卻又限租女性。每撕一張日曆,我的心情就更加恐慌。直到在校內的租屋網看見他的廣告,才想起來我們班有這麼存在。

我明白自己不是他第一順位的室友,身為台北人,他對自己搬出來這件事充滿了遐想。他曾吹噓著自己差一點點就要說服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純情學妹同居,這對單身十九年又七個月的自己是何等光榮。

剛開始的那兩星期,他如同殭屍,每天除了念書、工讀,就是倒在床上。直到他爸送來一台電腦,他的世界才像是有了意義起來。

LOL和我看過的遊戲都不同,既不能中途離開,也無法在幾分鐘內分出高下。他常常一脫上衣,就是坐在電腦前幾個小時。他開局的理由很奇怪:上司太吵,所以打場散心;功課太多,打完才會開始認真;明天早班,睡著一定會睡過頭,只能通宵打LOL。

他明白我對這樣的生活模式頗有微詞,但從來不聽我的勸。直到有次我開始靜靜地坐在電腦旁,看著他的角色一路從溫泉奔向外塔,殺了幾隻小兵後被埋伏的敵人幹掉。他脫下耳機,詫異地看著我。

「我覺得我不該干涉你的生活,」試著解釋自己的想法後,他露出不可置信的微笑。「而且,每次我正事還沒完成,只要看著你還在打LOL,我就覺得一切都沒這麼急迫了。」

他的瞳孔裡參雜著惱怒與困惑。他認為我把優越感建立在他的墮落,我則稱其為感染,是他的優閒舒緩了我的緊繃。才試著反駁,馬札爾哈再度出現在溫泉,他隨即戴上耳機,忘了受辱的自尊。

我喜歡上盯著他打LOL,每次下課回來,他總是打著赤膊,對著電腦狂吼。和他同居的這幾個月裡,我大概摸熟了幾隻角色。馬札爾哈是紫色的頭巾男,會浮在空中,飄來飄去,手上捉著兩團火球;慎看起來像宇宙戰隊的成員,全身包得密不通風,走路時一定要握著背後的十字形水管,步伐怪異又彆扭。當我興奮的告訴他我對LOL的認識,他都會大笑,然後糾正我的說法。紫色那隻叫馬爾扎哈,慎是忍者不是超人。

「記住了嗎?」我每次都會點頭,然後再犯一樣的錯誤。

他有一批固定的朋友,總是等著他上線。他們喜歡說些無關緊要的事,偶爾混著幾句髒話。但總是他指揮著所有人,何時進攻、何時撤退、何時推塔。平常近乎是唯唯諾諾、沒有主見的他,只有那時才會顯得有些魄力。

「喔,他在啊。」他有時會突然拋出某些摸不著頭緒的話,然後轉向我微笑。「你說的垃圾話,他全部都知道喔。」我才明白,他又和那群朋友談起我了。

我經常蹲坐在電腦椅上,問他有關LOL的一切,有時誰的頭像發亮,有時出現意義不明的倒數。不論戰況多麼激烈,只要我輕輕晃著他的臂膀,他都會立刻脫下耳機向我解釋。

「其實有個網站,專門解說所有規則給不懂LOL的女朋友看喔?」

我搖搖頭,五秒後又忍不住打斷他的遊戲。遊戲結束後,他索性關上螢幕,拿起錢包要出門。我問他是不是生氣了,他拉長語調反駁,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冰。

那週期中考,最低學分數的他解脫得快。我整理完書包,疲倦的倒在床緣。「你要睡啦?」我沒有回應,只是睜著眼看著他闔上電腦,關掉電燈,躡手躡腳地爬上我們的床。我說這沒有必要,他胡亂塞了一些理由,硬是讓我安靜下來。他滑著手機,微光中映著他的輪廓和痘疤,我閉上眼,想像著一片無聲的星空入眠。

他會打LOL的事情傳開後,班上找他開局的人數越來越多。撼天神兵喜歡打野、清流之人擅長下路。他總是沒有意見,揀去剩下的位置。那些人偶爾會向我提起他有多麼的熟練,牌位白金、飛斯專精、積分多高,我一句也聽不懂,只能看著他們傻笑。

他後來把他們全帶回來,在電腦前擺張新買的方桌,開始打起麻將。我看不懂麻將,卻連插嘴的機會也沒有。我不曉得誰佔了優勢,只能安靜地盯著我覺得大同小異的牌面。

十二坪大的空間被五個人擠得水洩不通,我縮在床角,不發一語。試著打開電視,卻只聽見「吃」與「碰」交雜著四人的吼叫與笑聲。那個晚上我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他看著螢幕,卻不是在打LOL,書桌上擺著冷掉的排骨便當,紅白相間的塑膠袋上沾滿了霧氣和水珠,白色的餐盒被一大塊油漬染得米黃。

「我們看你睡得很熟就沒叫你了,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但我們幾個都覺得排骨蠻好吃的。」我沒有搭話,草草扒了幾口便當,濕潤的便當難以下嚥,惹得我胃口盡失。

「我們明天可以去吃冰嗎?」

「明天我要上班喔,回來可能來不及。」十二坪大的房間再度被擠得毫無空間,我縮回屬於我的角落,任憑滑鼠與鍵盤聲尷尬我們的沉默。

那天之後,他們沒有再來打過麻將,方桌漸漸被堆滿雜物。直到連假結束,我才發現那張桌子的位置好像變了,上頭的灰塵也被抹得乾乾淨淨,原本隨意砌起的書堆與碗盆,被整理分類好,我甚至找不著幾天前撒出的熱可可。他脫下風衣、掛好機車鑰匙,繞過堆了好幾日的垃圾,把我帶來的水果放上桌子。他沒有察覺異狀,坐回電腦桌前。我站在他的身後,試圖開口,那些疑問卻噎在喉嚨無法出聲。

我開始參加一些社團,讓夜晚可以充實一點。星期二讀詩、星期三工讀、星期五志工。我們放學的時間不再同步,我總是在他收拾好課本前,便拎著自己的書包奔出教室。我試著不去觀察方桌,卻總在懷疑它是否變得越來越乾淨。我彷彿可以清楚看見方桌移動的路徑,它不停的朝我靠近,壓縮了這個房間裡屬於我的範圍。

自從LOL改版以後,他便很少玩了。他曾埋怨,他熟悉的角色便改得面目全非,全新的牌位也讓他無法施展身手,無論多麼小心,總會遇到口出惡言,刻意送頭的屁孩。他開始追起新番,一回到家便戴起耳機,打開他找了好久的非法連結。我聽不見聲音,但還是會蹲坐在一旁,看著那些稀奇古怪的日本動漫。我特別喜歡四個石膏像出道成為偶像藝人的短篇動畫,故事滑稽又不合理,每次忍不住放聲大笑,回頭看看他的表情,才想起他根本無法聽見我的聲音。

那天我翹掉志工的例行會議,拖著蹣跚走回住處。宿舍裡安安靜靜的,只有樓下的夜市閃爍著燈光,刺破扎眼的漆黑。我打開電燈,坐在桌前抽出那張被放在口袋裡的交換申請表。他打開房門,有點詫異我的存在。

「你吃過飯了嗎?」我沒有答理,繼續盯著那張被幾乎被揉爛交換申請表。

「我們明年還會一起住嗎?如果我去中國交換一學期。」

剛下班的他還背著背包,全身黑漆漆的運動套裝,毫不相襯的紫色荷葉邊雀躍地從外套領口透了出來。

「會吧。」他放下包包,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我們和其他人找間家庭式的房子一起住,到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我做什麼都不會干擾到你了,你覺得怎樣?」

「你今天要打LOL嗎?」我問。

他搖搖頭,叨念著新莊老家發生了一些事。我望著他從包包裡抽出多餘的課本,堆在那張乾淨的方桌上。和我道別後,闔上房門,鎖上的門鎖發出清脆的聲響,我轉過身,看著他忘記關上的螢幕亮著微弱的橘色光芒。

夜晚頓時安靜下來,沒有麻將,也沒有LOL,成了一個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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