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首獎
  • 適用身份:紀姵妏〈二十二歲少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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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話叫做「養比生的恩情還要大」,也就是說,母親的懷胎與養育,是可分飾的兩種角色。

所有事物都有它的起源,不知道這句話最早是藉著哪個語言、哪種文化背景,在人類文明中誕生。畢竟已經久到不可考了,像是西元十六世紀的人們相信地球是方的那樣。我想這句話應該也始自沒有網路、醫學不發達的時空吧?古老話語裡的元素,經常缺乏一些可能性。每一個人類的生命,從卵子精子、到懷胎、出生、成長,需要的其實不只有生和養這兩種角色。

而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句話裡,扮演著什麼角色。

 

二十二歲那年冬天,我躺在手術台上,膝蓋彎曲、雙腳打開,下體感覺到些微涼意。我直視正上方天花板的日光燈,想像燈管像手術刀將身體從頭到腹部勻稱地剖成兩半,失去重心的軀體分別倒向兩側。我擺頭看了看牆面上的時鐘:早上九點五分。指針以每秒六度的速率順時針轉動,平滑且穩定。鐘面底下是機械齒輪與齒輪疼痛的咬合,好比成熟女性的軀體,肌膚安靜地包覆著子宮的躁動。雌激素每分每秒運轉著,卵巢內的卵泡也持續變大、變大,大到足以變成一個三公斤的人。

一個三公斤的人。

一個生命。

我想著子宮在不同時期扮演了不同的季節,終其一生不停地轉動。這也牽扯到女性賀爾蒙,它讓女嬰變成女孩,女孩變少女,少女變女人。早上九點十分,我在指針與白牆、白床單、白袍之間耐心等待。

潔白的事物會變得血跡斑斑嗎?

小生命會順利來到這個世界嗎?我對孩子和自己身體狀況感到有些緊張。想像在那極遙遠的未來,帶有我基因的孩子在世界上某個角落認真生活的模樣,便覺得有些欣慰和期待,這樣的情緒似乎安撫了絕大部分的不安。想到一半,我突然覺得非常睏,大概也就三、五秒的區間,我便昏睡過去了。

在我睡著的時候,有個二十毫米的小小卵子,來到這個五億平方公里的地球探險。

 


那是兩年前年底的事了。當時即將大學畢業,對未來生涯感到模糊。

想起幼稚園時期第一次接觸大富翁,手裡握著大把鈔票、塑膠房屋模型,好似接下來的遊戲裡有大獲全勝的機會,卻忘了每一次投擲骰子,都牽引著突如其來的命運。翻開命運牌,可能大好,也可能大壞。

其實我並不記得自己在那個年紀對於桌遊賽局的掌控能力,跟一個幼稚園小孩玩桌遊會不會很無聊?我只記得爸媽陪我玩、叮嚀我寫作業、接送我上才藝班的滿足面容。

長大後我知道,原來他們是我的養父養母。但這至今不曾改變什麼,身邊總有不少親朋好友說:唉唷妳啊,越大越漂亮,越來越像媽媽了呢!

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深褐色瞳孔,髮色黑。單眼皮雙眼皮、酒窩梨窩也不會被視為遺傳的必要條件。親生的孩子不見得跟生父母擁有同一個模子,領養的孩子也不是不可能跟養父母長得幾分相似。該有的五官都有,也都是東方面孔。親朋好友說客套話也好、發自內心也好。

求學過程大致上還算順利,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畢業免不了跟父母站在鳳凰樹下合影。大四畢業那年,地上一整片血紅色的花瓣,卻顯得格外諷刺。

 

在醫學上,雌性哺乳類動物的生殖周期稱為動情週期,又稱發情週期,由體內的性激素所致。兩次排卵期之間即稱為一個週期。唯有靈長類,醫學並不會將生殖週期稱為發情期,而是稱作「月經」。

大約每三到四週為一次月經週期,人類女性體內那具備鐘錶功能的子宮,會規律地經歷月經、增生期、分泌期。內分泌系統如同發條般,一次次地帶動齒輪,像是心臟的收縮,血液從心房心室到動脈、體循環、肺循環,再流回心臟,再離開心臟。月經彷彿無止盡的脈搏,直到死亡之前,每個人都需要呼吸、進食、排泄那樣理所當然又無可避免。

每次週期大約有十幾到二十幾顆卵子不等,分別在兩側卵巢。如果未受精,便會萎縮排出體外,成為每個生理女都不陌生的畫面:潔白馬桶裡辣紅色的液體或血塊。淺色制服的國高中女生彼此之間,也許或多或少都遇過:啊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裙子後面有沒有沾到?

在求學生涯裡,我常常畫很大的藍圖,看似不可思議,但最後也都奇蹟地一一實現了。拿了書卷獎、傑出畢業生獎、社團評鑑獎、籌辦全國性活動。我喜歡將每個步伐都算得精確,像時鐘齒輪與齒輪那樣機械式地運轉,清楚地知道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秒針、分針、時針要一分不差抵達預想的位置,沒有誤差,沒有失誤。我不接受輸入一串精心設計過後的程式語言,按下Enter鍵卻出現Error。

漂亮歸漂亮,但不可否認那些精準的事物是卯勁了全身的力氣換來的。我愛逞強,驕傲地認為只要是不危害生命安全、不違背道德、不犯法的事,如果逞強可以激發潛能,何樂而不為。越是長大,價值觀不免與父母逐漸偏離。當我疾速向前衝,父母經常在後頭捏把冷汗,但我無非是認真地想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二十二歲那年,我畫了一張更大的藍圖。這次需要一筆錢傾注,但家裡不能支柱。儘管父母持反對票,我自己也沈澱了很長一段時間,仍把夢想排在心目中的第一順位。一如曾經所歷過的急迫窘境,救星會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

某天,我無意間在臉書上看到一則「捐贈卵子」的生殖中心廣告。

 

廣泛上網查詢相關文章後,得知捐贈卵子可以得到台幣九萬九千元的營養費。我算了一下,如果把這筆錢加上自己帳戶裡所有的存款......夠了,夠了,有希望了!我將掌心緊貼自己的腹部,看著電腦螢幕上診所的電話號碼,眼前的視線因為恐懼以及種種可怕幻想而變得模糊。關掉視窗,又打開,又關掉。

就這樣開開關關,耗了好些日子。

但我仍是我,腦裡塞滿計算精確後的步驟,我必須用盡一切方法去執行藍圖。

不偷、不搶、不犯法、不危害身體健康。

當麻醉藥退了,雙眼眼皮往上拉開,視線從一片漆黑回到全彩。我永遠記得當時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幕,白色天花板上掛著兩根足以照亮房室每個角落的燈管。兩條線無辜地被拴在燈座上,它們盡守身為燈管的職責:發光,卻也發燙。足以燙傷的那種。

麻醉藥退了,我可以拿著支票回家了。

我仍是少女。

不曾有過性經驗的少女。

 

早已習慣每次經期的疼痛與不適,但我知道這次的馬桶裡不會有紅色。卵子被拿走了,不會萎縮、不會排出體外。這也是十幾年來,第一次不會。

生理週期的第12到14天,都是適合取卵的時間點。每個女性的體內都裝載著時鐘,齒輪咬合齒輪,齒輪帶動齒輪。大約12歲會有初經,35歲以前適合懷孕,50歲左右步入更年期。22歲的我在潔白的房間裡醒來,頭好壯壯地自己跳下床、走路回家,往後也沒有任何身體不適。

那天當我離開生殖中心,也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座每個月都可以製造及孕育小孩的軀體。我的下腹有時鐘,就跟每個人胸腔裡內嵌心臟一樣,這是先天的角色設定。光這樣想著,便害怕得好想大哭。

完全可以想像,當我是X染色體精子的時候,基因便註定在我體內依序裝進各種大小的齒輪,中夾板上會有馬達、IC電路板和石英震盪器,再放入秒輪,最後轉了轉發條,我便機械化地活了起來。隨著年齡的遞增,再逐日鍍上一層層社會期待及責任,成為一只運轉的鐘。

對一只鐘而言,早上七點的鬧鈴響了,意味著隔天早上七點的鬧鈴已進入倒數。週而復始。

 

「各位旅客您好,我們將在凌晨兩點十五分降落洛杉磯機場,請客位旅客務必留在座位上並繫好安全帶。感謝您的搭乘,祝您旅途愉快。」

美國加州比台北慢15小時。因為小小卵子,我得到逆時針調整手錶的機會。

隔年暑假,我如期到了美國西岸,成為史丹佛大學的交換生。認真唸書、上課發言、課後參加社團、週末坐同學的車出遊。去國外念書是我的夢想,想要成為更好的人。

從北加州Monterey County開往Carmel路上,會經過17 Mile Dr.(17哩路海岸線),太平洋緊鄰公路旁的峭壁。海面上映著太陽的粼粼金光、海岸線如何蜿蜒成驚嘆的樣子,透過再多名詞或形容詞去描繪,好像都不是我要的。在那當下,我只希望孩子也在一旁,親眼經歷這個令我著迷的風景。比起拍照打卡、寫臉書日誌跟朋友分享,「我突然好想跟你說話,最想跟你分享。」

如果孩子有順利來到這世界上的話。

自從那天離開生殖中心,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我不知道小小卵子後來是否成功受孕,或是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看著廣場裡小孩追逐著五彩繽紛的泡泡,不同膚色的孩子們玩在一起,每個孩子都有獨特且極為漂亮的面孔。地球上有六十四億人口、六十四億張臉,台灣佔了當中的兩千三百萬。真的好難想像你的模樣。終有一天,旁人會說你跟你爸媽長得很像。不管長得像不像,反正絕對有人會這麼說。但與其說好奇你的性別或面容,我更想知道你是否跟我一樣喜歡彈鋼琴、喜歡英文、喜歡寫作。

走進紀念品店,口袋裡也沒多少錢,華盛頓加林肯大概不超過五張吧。置物架旁的小孩嚷著我不熟悉的語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指著樂高積木,一旁的母親不應。

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呢?我想著。

整趟旅程時不時想起了你,在那之後的許多特別節日或日常生活裡,時常在心裡對你說話。儘管我並不確定你是否存在,但無論如何都想說:「謝謝。」

 

簽約時就有規定不能與你的家人聯繫,一切程序都是透過診所。根據人工生殖法,生殖中心只能提供捐贈者的身高體重年齡、種族膚色、血型、學歷給受贈者。你的父母也是透過這些資料選擇了我,而我對你的父母一無所知。

但顯然你的父母很盼望你的來臨,猜想你會在一個經濟條件不錯的家庭裡長大吧?能確定這兩件事情,對我來說已經很幸運了。

在你13歲的時候,台灣的國中生物課本裡會學到XX、XY染色體,你會在課本上看見卵子,但你會知道當年那位二十二歲少女的存在嗎?

你媽媽和我,躺在手術臺上的兩個女人。

媽媽因為某些因素,無法用自己的卵子受孕,我只是提供了你來到世上的機會。

我不是母親,或者說,現階段的我不知道如何成為稱職的母親。我不知道該如何教育小孩、如何跟小孩說話。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說:在你18歲那年,會拿到一張身分證,身份證背面的母親為了擁有你,經歷了難以想像的辛苦歷程,要記得感謝她。18歲以後,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起全責,要記得認真聽自己心裡的聲音,無論那是什麼,用盡你最大的力氣去實踐它。

 

我在沒有經過任何人的同意下,為了想要留學而做出這個決定,至今仍不知道對不對。我做錯事了嗎?該愧疚嗎?我甚至不敢往下想,利用了你嗎?

我不知道。

只是不停說服自己,捐精和捐卵在國外都是非常普遍的事。再怎麼說,這個世界能擁有你,是件好事對吧?我該為此感到欣慰對嗎?

 

今年我二十四歲,還是學生,也不知道前方會是怎樣的風景。平常踏實地過生活,練琴、唸書、寫作。

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你會無意間看見這篇作品嗎?像我無意間看到生殖中心在臉書上刊登的廣告一樣。

我會永遠記得美國西岸真的很美,以及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帶給我很大的力量。也希望你知道,血液裡那位二十二歲少女,她會永遠支持你。

請你好好長大,認真長大,勇敢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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