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黃洺軒〈法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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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格拉斯

 

法格拉斯,值得作為我的摯愛,可他其實就是隻玻璃威士忌。

 

我說他啊,為什麼叫做法格拉斯呢,其實就是個英譯名Glenfarclas,只是我不愛尊稱他的姓,因為在眾多的酒品中,格蘭就是個受歡迎的公車,天天都有人關注,所以兄弟眾多。加上了格蘭,反而顯得媚俗。

 

與威士忌為友?還是玻璃瓶嗎?聽起來怪可笑的,卻讓我們之間有了一種親切感。

 

我很喜歡逛洋行,特別是在豪華地段一進去的「玻海兩立」,從黃銅到深紅,從一體纖細到中年發福,閃著不同的年紀。法格拉斯是兩立旁的異類,正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成為我的朋友。每每店家需要擺放更多的威士忌時,縮減地盤的永遠不會是他。因為他獨樹一格,靠著威士忌中最高60%的酒精濃度穩穩坐落在左下角落,商業上一個右撇子最難注意到的角度。

 

法格拉斯有很多故事,最高的酒精濃度成了許多大學生的最愛,床邊的桌子正是威士忌的專屬位置,燈光照耀下的琥珀色為許多情侶製造了氣氛,瓶開後的濃烈酒精味讓人捧著他情話纏綿,或是熱情擁吻。只是有時比較無奈,法格拉斯連開瓶的機會都沒有,便暗的不見天日,度過安靜的八小時。

 

法格拉斯也會「失戀」,他不是分手的兩人,但共享分手的結果。分手的季節,法格拉斯特別少話,一方面是因為沒有燈火通明笙簫俱備的夜晚,一方面是自己的壽命一天略減。

 

法格拉斯不是寂寞的玻璃瓶,但我卻是被他的寂寞吸引。

 

不過他其實也就是個玻璃瓶,只是正巧裝上了威士忌,黏上了黑紅的籤紙,就被命名為法格拉斯。我會注意到他,也就是他強迫著我,要看著他穿著裸體圍裙的肥胖下肢、妖嬌地只遮住身半,以及異常纖瘦的上盤給予幻想。「你怎麼就不委身在酒吧呢?」「何不做一隻夜店的調酒?」每當我反覆問他這兩個問題時,他只會給我濃郁的氣味回應。「用你濃郁的氣味,讓詩人為你歌詠,樂手為你奏曲不是更好嗎?」他卻只是昂揚,像是某種成熟的傲氣,更像是對自己的堅持。空氣中的氣味變淡了許多,從此我更確定法格拉斯真的很寂寞,需要有人陪陪他才是。

 

因此在每一個沒有情侶纏綿的夜晚,法格拉斯多了我這一位好友。而在分手的夜晚,法格拉斯也有了我默默相陪。即便在他空蕩的夜晚,也會有我陪著他兄弟在。我不寂寞,法格拉斯也是,我們只是愛陪著對方而已。

 

 

身而為酒其實很卑微。白天人們忙碌時不需要他,只讓他在家看門獨守空閨,晚上回家時還要看人的臉色才知道今天有沒有好日子過。想起時不發一語,得意時也分享不了快樂,鮮少有人駐足欣賞。唯一會看著他的時候肯定是法格拉斯被掏空,需要被新歡頂替,才會多看幾眼他的外表,有時還會再配上幾句咒罵,為的是記起下一個法格拉斯的到來。

 

「喂,法格拉斯!你不煩嗎」「想到時利用你,沒空時晾一邊,你受得了哦?」空氣中散起辣口的苦味,再來又是一個雪莉桶特有的柑橘味。苦中帶甜,甜中帶苦。啊,我彷彿看到法格拉斯露出了一股微笑,哦等等,似乎是苦笑。法格拉斯的遠親是格蘭利威,威士忌中最受歡迎的萬人迷,靠著他纖細的身軀和綠色的妖嬌身材不知道贏得多少目光。「威士忌也會忌妒嗎?」我逗趣的發問,法格拉斯完全沒有理會我。在他近乎永恆的生命裡,一直有個願望。

「這可是秘密。」他用濃烈到近乎造假的香味告訴我。

 

其實法格拉斯很討厭開瓶器的花心,那種每個瓶蓋都凹陷在他手上,自己卻毫無損傷,樂此不疲的這種樣子。他討厭這種有所接觸,卻只存在於當下而沒有未來的物種。他鄙視他們,因為法格拉斯只忠於認定他的人。

「哈,妳只是在忌妒他可以到處認識各種你的同胞吧,而且,那本來也是他的使命阿。」

法格拉斯讓空氣中瀰漫玫瑰花香,作為回應,好像在告訴我,只要他想,他也是夯哥。「真是威士忌的骨氣阿。」我懂了,其實法格拉斯想說的,不是他忌妒,而是他獨守空閨的骨氣。他想給的,不是短暫的溫暖,也不是表面上的溫度,而是一種家的感覺吧?!

一陣子忙起來沒去找法格拉斯,忽然有次巧遇,赫然發現格蘭利威被移到了他的身旁。「這也太奇怪了,萬人迷怎麼跑到了邊緣人的身邊?」正忍不住要過去打聲招呼,就看到了格蘭利威臉上開心的笑容,與法格拉斯相呼應著一來一往,有說有笑,相當認真。在這大白天,聞到的是一股清新的木塞香,這是一瓶酒中最天然的味道。我知道法格拉斯認真了,我也靜靜躲在一旁,給予深刻的祝福。

 

那一晚,我靜靜地躲在一旁觀察法格拉斯,畢竟他現在有家室不便打擾。遠處,秋末,格蘭利威在月光的照耀下,黑夜裡原本詭譎的綠色身影,變得祖母綠的高貴脫俗。法格拉斯最高的酒精濃度,讓喝下去的每一個人在這個濕冷的秋天,從肚囊到胸膛都灼熱起來,讓這個冷漠的秋天因為法格拉斯的存在提高了一點溫度,成為格蘭利威心中的暖爐。雖然好笑,但我真心祝福。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去找法格拉斯。忽然一天下午,我瞥見他落寞地躺在路邊,瓶身還有些碎裂,趕緊上前關心。一問才知道,格蘭利威消失了,原來是因為格蘭利威不再是萬人迷,老闆便不再進貨了。法格拉斯連表達情緒的最後香氣也省了,只用著他琥珀色的瓶身給日光照耀,咕嚕咕嚕地滾了兩圈半。

 

「給我五分鐘。」我去附近的店裡帶了一瓶綠色的格蘭利威,總算吸引到法格拉斯轉身過來瞥我一眼,但也就這麼一眼便轉回去了。我懂他在想什麼「他永遠不會是他」。

我默默坐在法格拉斯旁啜飲,不發一語。沒有李白對飲成三人的豪氣,卻有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悶苦。我們只是一直喝,不多話,男人談心有時候是不需要言語的。我赫然發現,法格拉斯木栓上貼著格蘭利威的標價籤,大概是老闆慌忙中貼錯了吧。我想把標籤撕下,還法格拉斯一個清靜,卻少見法格拉斯激烈的滾動,看來是不願意我雞婆了。

唉,蠢蛋一枚。

我注意到法格拉斯的琥珀瓶身好像退色了,標籤紙也沒這麼的完整了,黏膠頑強地在法格拉斯的瓶身上留下一條痕跡,就像經過多次摳補,透明染塵的長條黏膠在琥珀色的瓶身上,像極了一道血淚。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那一晚,我學會一個人灌烈酒。而法格拉斯,失去了人生第一個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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