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徐正揚〈小站戀情〉
- 最後修訂日期：
常搭火車去淡水，不論是為再次光顧那幾家出名的小吃、坐它一趟渡輪，還是追逐沙崙海濱的落日都好。蹺掉下午的課，跳上腳踏車，兩片輪子輕輕滑進士林車站。離火車到站還有好一段時間，站在月台看去，兩道巧克力似的鐵路，一端來自天際，一端去向地角。小站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木造的版牆和剪票口，約人高的柵欄，斑落的漆痕低訴著無數個這般的下午。站務員在簡陋的辦公室裏懶散地小憩，絲毫無視對街上與時間競速的公車。
然後，準時在列車到達前十分鐘，拉開售票口的布簾，慢吞吞地開始賣票，小站為了迎接這每天固定的客人，頓時活絡了起來。接著，從鐵道那頭若有似無的空氣中，傳來親切的招呼，列車緩緩走進小站。總習慣攀在最後一節的車門邊，和著簡單而規律的頻調，讓整個人隨著鐵道遙長地延伸……
年少時為了講求一點情調是可以犧牲些別的東西而不心疼的，一如向晚時分不知是在淡金路旁小漁村或是八里渡船頭的我，要不就在關渡大橋上吹一夜的風。儘管和瀟灑扯不上關係，倒也有份率性，連最後一班回台北的普通車都有情有調的很，管他明天能否趕上第一堂點名！
2
那天，是我第一吹離開縱貫線。
當列車駛出八堵，牽著我的心情右轉的那一刻起，我就毫不吝惜地愛上這一路躺在陽光裏的小站。她，帶領著列車，和我，直向即將成像的夢……
這站，北宜線上的三貂嶺，散發醇郁的古意。兩旁山壁抽得高高的，把淡灰的天空擠壓成一條狹長的帶子，基隆河靜靜地躺在小站左側，河水流不盡這小小山城的情愛怨尤。
火車繼續前行。深遽的黑釀著濃烈的期待，當衝出隧道的同時，視覺在太平洋上炸開，整顆心活生生地被拋向海天之際。石城的海浪不斷試圖搶灘，這一方岸邊的我，和她，卻正微醺地走進歲月給的夢──曾經，大雪山下的小窗內，一個聯考在即的高中女生，怎麼也想不到，居然可以在真實的日子裏，找到這麼一大，一步一步地踩出日記上的一筆一劃──在這時空交錯的瞬間，她，像塞尚的村姑，陶亮亮地釉滿一身的馬賽，隨著吉他的撥奏。摭抬起裙角輕巧地轉出幾個美麗的圓弧。
輕挽著她，躡手躡足地來到隧道口，幾番猶豫，終於跨出第一步。緊緊接她在身邊，幾乎是一尺一寸地往前移動。在周遭化不開的黑裏，視覺早已退休，第一次這般強烈而真確地感覺生命實體的存在，毋需任何媒介。有東西在前方出現，尖銳的鳴叫伴隨刺眼的光芒急速接近，哇──是一班東線自強號！靠著山壁，興舊地相擁著，看它擦身而過，情緒淹沒在滿隧道的嘶吼聲裏。重新移動身軀，感覺她的心悸，聆聽她的顰息，這不可測的黑中有的是厚重的分享與滿足。不遠處現出個彎，出口近了，一切不會再無涯無際。
天微雨且風，心卻沸著。大溪站前海堤外的視界裏浮著點點漁火，靜靜地植在不肯稍歇的海面。讓她倚著肩膀，向記憶中的歌謠唱去，這一角的空氣已恬靜地翳入時空的縫隙。
普通車平穩地駛向基隆，山都合上了眼，適才的海域也傳來了鼾聲。她，沈睡在我的臂彎裏，一臉的溫暖安詳。離終點還有一段路要走，唯一的心願﹔伴她共同執著在末來的年歲……
3
大年初四，頂著年節返鄉的人潮，擠上往蘇澳的自強號，窩在最後一節車廂的最尾端，看兩條鐵道勻稱地往身後退去，列車知道我的心情，絲毫不多作任何耽擱。飛快地穿過廿五座隧道之後，終於，我第一吹踏上蘭陽平原，宜蘭，真的是妳！越過蘭陽溪，看到小站了──冬山，通常自強號是不停靠的，但這班卻彷彿特別因她而停，目送列車離去，我才赫然發現；這站只有我一個人下車！
掛了電話，我知道她正快速向我接近。坐在候車室裏，目光定定地泊在那裏，然後視線引我起身上前──是她！
蘇澳──小時候那班由台中發出的對號快的終站，國中地理課木上的那個圓點──一個對我始終是地理名詞的原始情結，此刻由她輕輕解開。陽光軟癱成南方澳海邊的白沙，在這冬日午後，海浪業已因她醉倒。深深地將這冬日烙在她唇上，冰滯的時節耐不住這吻而融去了蕭索。微暈的海灘，半醉的冬日戀情。
4
一年以後，我獨自在這煤礦小鎮的月台。
曾經，愛情就像這兩行軌道，北上南下無限制地蔓延開來，傭懶的小站在這嬌態滿溢的春日裏，亦禁不起東風的殷殷切切。故事一路寫去，時而委婉鋪敘，時而詩事柔靡，濡染成道色調溫存的圖畫。
然而，看似有盡頭的鐵道，終還是不得交會.
月台的另一端，一群笑聲喧嚷的青年男女，應是要搭小火車去十分寮瀑布，有的嘴嚼口香糖，有的隨著手提錄音機跳著霹靂舞，青春得非常放肆，現代的愛情竟可以歡悅得如此了無份際。
人生的缺憾，常是難以彌平的。現實社會裏，六法全書和契約不知替代了多少山盟海誓，人間聚散愈容易，也愈令人不加珍惜，就像快速通過的東線自強號，偶爾在小站停留，然後疾疾遁消於鐵道盡頭。
當然，現實生活中的故事，有著更多愴然的瑕疵，茫茫塵世裏，愛與怨都模糊了，我的心乏力地晃動，卻總懸在空中，久久不得放下。在這樣一個斑剝的小站，人間情愛的殘缺和遺憾，竟可以這樣寂寞地還諸天地！
火車不來？是的，而站牌下痢立的我依舊。這樣的冬日下午，「戀戀風塵」般寂寞的結局，而小站亦只是，另一個北宜線上鮮為人知的散場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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