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陳姝蓓〈鼻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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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鼻子是個不討好的器官。鼻子首要功能是呼吸，取得生物必須的氧氣，但正常情況下這個生物本能多不自覺進行著，因為人不管是發呆、飲食、休息呼吸絲毫不受影響，所以容易被遺忘。若是到了水中、外太空，鼻子不但無用武之地，反是招致死亡的元兇；若患有過敏症，或感冒受寒，鼻涕、噴嚏、鼻血、鼻塞、嘔吐〈因鼻道與食道相通，反胃時食物往往漫進鼻中〉，諸多麻煩，屆時必以此物為累贅。 　　 鼻為五官之一，無鼻不足以成臉。一張好看的臉少不了一個好看的鼻子。仔細觀察，螢幕上的明星不都有一個漂亮的鼻子？如此說來，鼻子的裝飾作用倒不容小覷。我最欣賞東方的懸膽鼻和西方的希臘鼻，兩者皆長直而挺立，生在臉上倍添氣勢，那樣稜角分明的臉不論正面側面都立體美觀。反之，鼻子也常為臉部敗筆。若是短而扁的塌鼻、鼻端隆大的獅鼻、朝天鼻、鷹勾鼻、歪曲鼻等等，可就有礙觀瞻了。人人都希望有一個傲人的鼻子，毋怪時下隆鼻愈加興盛，但小心如麥可傑克森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鼻子還有一副作用是出油，這正是油性皮膚者的大敵。當油脂分泌過盛，鼻上坑坑疤疤、凹凹凸凸的粉刺痘子，黑的要用手擠，白的要用針挑，常常弄得鮮血淋漓，痘子仍頑固的攀附在皮膚上，望之令人「興嘆」。 　　 嗅覺是鼻子另一項重要功能，嗅覺是感知的輔助器。例如夜半失火時，人們會因聞到燒焦味而驚醒；或是使人「未見其菜先聞其香」，嗅覺刺激唾液分泌、腸胃蠕動，所以一道好菜要「色香味」俱全。生活中有許多氣味，多數人都喜好香味，因香味令人愉悅，想起張愛玲說她喜歡汽油味、霉味和廉價香水味，甚至是甜甜得鴉片香，除了鴉片味其他氣味偏是我所厭惡的，算算每天吸入汽機車的廢氣，有鉛、無鉛、高級汽油、柴油都令人難以忍受。但最令我痛恨的無非是煙味。對不吸煙的我，躲避煙味是一大挑戰。見汽機車就知有廢氣可預先閉氣，但煙味就不同了，無論順風、逆風、有人、無人，煙味都能無聲無息的侵入嗅覺，待我驚覺已吸入好幾口，根本防不勝防。我曾在六樓的教室和四樓的臥室中，被自樓下飄上來的煙味熏得欲哭無淚。還有一種臭味，雖不傷害人體且非常自然，仍令人不敢領教。每個人都有在公車、電梯等任何密閉空間，聞到「異」味！此時必定一面因憋氣而把臉脹得通紅，一面皺眉搜尋失禮者。這些有毒氣體時時刻刻充斥在周圍，使我倍受威脅。 　　 去年暑假至峇里島遊玩，南洋地區盛產香料，曾好奇做了一次精油按摩，我選的是茉莉精油，熏起來果然好聞，只是太濃烈有些嗆鼻。後來貪新鮮買了一盒具多種香味的煙棒，回家後興沖沖試燃一柱玫瑰味的，結果不如預期，倒覺得香的味道還好聞一點。香氣刺激感官，使人心情愉快，自然而然的放輕鬆。人們嘗試保存香味，先是汲取自然植物的味道，等到連植物香也滿足不了時，人工香水便產生了。於是原子筆、紙張、沐浴品、化妝品都加入香水，取悅人的嗅覺，連帶使得香精、香油、香膏成為寵兒，為之趨之若鶩。各式各樣的氣味蜂擁而來，全面佔據人們的感官，玫瑰、檸檬、茉莉、香茅、薄荷，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薰衣草，它的味道初聞淡而隱，頃刻之間又釋放郁香，淡中含濃使人不能抵擋。但我喜歡它的顏色勝於它的氣味。 　　 徐四金的《香水》創造了一個氣味王國，這個王國由主角葛奴乙─一個嗅覺天才統治。葛奴乙用氣味認識世界，他能聞到一種味道而分析出那味道中所有的組成分子，但他自己沒有一絲體味，他像為彌補本身的缺憾而激發出製造香水的本能。葛奴乙追求至美的香味，他謀殺了廿六位少女只為取得她們身上自然的體香。最後葛奴乙完成了願望，但願望實現時也是他毀滅之時。他選擇用香水結束生命。我很喜歡這個聳動又悚然的小說，因徐四金描繪出一個人們忽略的感官生活，就是嗅覺。怎麼會有一種香水能令人一聞就怦然心動且失去理智呢？之後，我常夢想追求書中的絕香，奈何它是虛構小說中的產物，我嘗試用生活中的每種香味去拼湊它的原貌，皆不得其所，那種用少女體香製成的香水太難想像。 　　 和絕美香水比起來，現在的人工香水都太不自然，而那些濃純的精油又太死氣，失去原有植物的生命力。除了呼吸，鼻子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眼睛能辨識，耳朵能聆聽，人人缺一不可。但聞不到味道比起失去視覺和聽覺實在無不足道，想至此，我突然覺得鼻子多餘。 　　 徐四金說嗅覺是容易遺忘的，我贊成。除非有像葛奴乙所製的香水，但那是不可能的。儘管如此，我仍然不自禁的收集生活周遭的香味，一開始只是單純為擷取香味描繪完美香水，後來才驚覺，氣味的世界竟如此豐富！同樣一件事物可以有多種不同的味道。雨前悶鬱的充滿水氣的氣味，和雨後清新爽利的氣味便不同；衣服未穿和穿過的氣味也定不相仿。還有新書和舊書的味道、枯木和嫩枝的味道……太多太多，令人「鼻」不暇給！我喜歡清揚芬芳的茶香、喜歡沉郁濃厚的桂花香、喜歡蘋果甜甜的清香，萬物自有其氣味，較之視、聽二覺竟不遑多讓。 　　 十一月中旬的某日午後，我穿過靠近錢穆故居的安素堂側門，趕著去上課。安素堂內空氣不流通，夾雜人呼出的氣體和體味，悶得我的鼻子難受，以至於推開門時有些鼻塞。我的眼睛先接收到外面的陽光，之前連續陰天，層雲厚重多日不散，那天終於放晴，澄藍的天襯得雲絮格外清晰。那裡植有幾棵大樹，盤根錯節、枝葉繁密，平時少人經過更顯幽靜。我很熟悉那邊的氣味，風自林中呼嘯帶出一種原始森林的氣味──綠油油的葉、褐色的樹幹和染潮的土壤，伴著冷風貫透胸膛，使人為之清醒。那天卻有些異樣，風頗大，帶著冬日的寒意，太陽自雲端露臉，樹林篩落一地稀疏的金黃。隨著拂面而來的風，我聞到一種香氣，是之前林中的氣味受日光一照，化去凜冽之氣，轉成既溫潤柔緩又清新颯爽的氣味。其中彷彿可以聞到樹木粗糙堅實之味、草葉特有的清透之味，及泥土濕潤的腐味，還參雜若有似無、斷斷續續的桂花香，自遠方飄來。恍惚間，我似已聞到了陽光的氣味。桂花香的濃淡真是恰到好處，它渲染原香更增添生氣，像菜餚中的提味劑，是畫龍點睛之作。 　　 這些氣味不相混淆不相排斥，調和得恰到好處，如協奏曲般和諧美妙！乍聞此味我真被震懾了，我只能呆立其中，所有感覺和意識皆被主宰。我突然瞭解《香水》中巴黎廣場上的民眾為何瘋狂了！任何人聞到這股香味一定同我一樣不能自己！只消一口，只消吸一口，我感到全身像浸在幸福中，心中洋溢著歡快和能量，這香是所有美好的總和，足以使人感激、狂喜，興奮莫名。人間若有樂園，此地即是；世上若有天堂，此地當之無愧！正貪婪的吸取香味，上課鐘不識相的響起，我舉步艱難，忽有預感這一離去，就再也、永遠聞不到這香味。但我不得不。接下來的兩堂課我心不在焉，只是不停回味香氣，希望將它儲存起來，以致被老師點到上台背書時，啞口無言。 　　 後來我常特意經過那裡，小駐一會兒，每次都冀望再遇上那香，只是從來未曾如願。那是葛奴乙製造的香水嗎？不，不是，那股香味是純粹的自然香，非葛奴乙半人工半自然的香水。但那氣味如此動人，又何以不是葛奴乙的香水呢？它們都具有無上的魅力，令我沉醉陷落。我想，人一生總有一次機會聞到一種屬於自己的香味，只是可能渾然不覺。香水使葛奴乙瘋狂、死亡，但那香味使我滿足、感動，刻骨銘心。 　　 晚上梳洗時，正照鏡檢視青春痘的蹤跡，焦點不知不覺從痘子轉到鼻子，想到早上的際遇，不禁的摸了摸那曾經被我嗤之以鼻的鼻子，如果沒有它我也聞不到……瞬間，念頭一轉，忽然覺得鼻子和嗅覺似乎不那麼討厭了。鏡中的自己，嘴角漸漸上揚，展開一個漂亮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