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呂明芳〈衰老的肚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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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季風冷凍，台北市東西區交接處，一個說繁榮也不；說冷清也不的光華橋。它的靈魂，從此被機器怪獸，拆解、弭平、入土為安。橋下幽闇地腹，懷胎十月的肚腩，終保不住每個台北人的記憶。 真的要拆除了嗎？你準備好了嗎？ 要說光華商場有什麼值得紀念，很難不從每個人提過的電腦黑市商圈；資訊永遠是第一手又最完整的遊戲電玩商店；便宜到不想出錢買，可以討價還價的知識、二手書籍；撫慰每個寂寞心靈，由成熟女子的肉體壓製便宜售出的片片慾望。即將要吹熄燈號的前幾天，各家店舖紛紛準備打包，將存貨便宜出清。有些人拿著數位相機、DV說要紀錄這塊土地的最後情景。 第一次走進這商場的人，總會被擁擠的人潮嚇得為之卻步。以心理學家統計人與陌生人安全距離是三公尺；與親密的人，距離是50公分來說；這裡頭已經是超越極限的極限，人們還是勇敢擠進接近飽和的母體，享受人來人往，異常接近的距離。室內的空氣鹹酸、黏著，盆地的夏日，所有細胞，被熨燙、融化、黏平、重組成被踐踏在地面上的液體，也許這是為什麼，走到裡頭的人，步伐總是緩慢遲滯。 這棟建築物，原以買賣舊書為主；1980年代後，個人電腦發展的興起，舊書攤的範圍，縮減為全商場的四分之一。上層販賣電腦用品，代表科技與時代的進步；鎮壓著下頭黑道、情色、暴力，人性基本生之慾望延發糾結。 人性始終好奇於科技。 有人說要買電腦，一定會想到這裡。他人生第一部DIY組裝電腦，和許多人一樣，是在這座商場的上層樓層拼湊而成。上層少了色情與空虛，多的是電腦專業術語；一點都不堅固，往地上輕輕一丟，連心都會一同摔碎的硬體。 在走道上想要仔細端倪各店家的報價單，反會造成民怨，被後方貼近，魚貫而入的人群，擠得就算你不想前進，也會被人力推進。天曉得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到這裡來了？看不懂中文的外國人、外地來的異鄉人、監視男友來的女人、被爸爸拖來的小朋友……，古今內外，男女兼收。各家店員紛紛使出招攬的本事，就算擺著一張看起來是電腦白癡的臉，還是熱情的招呼你，問你需要什麼？競爭激烈，難以選定要去哪一家。 除了電腦，還有小學時的回憶，封存在僅存的兩三家電玩店。記得他小時候好不容易，省吃儉用，跟同學合買了遊戲。科技、電玩遊戲不斷推陳出新，第一次的心理感動，早已被無聲無息，更新過快的時代速度，麻痺遺忘。 逛完冷冰冰的機器樓層，是可以尋找精神寄託、心靈之藥；慢慢往下層移動，駐足在香肩微露的美女海報前10秒，一襲黑衣，頭染金髮，口裡永遠咀嚼著檳榔或口香糖，一手叼香煙的年輕小伙子；問你要不要無碼光碟跟大補帖。這時候你再裝分不清楚「無碼」跟「午馬」有什麼不一樣，也來不及了。他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一疊重量可以拿來當武器的目錄翻給你看。有人好奇的向他買了一片來看看，他所謂的大補帖，裡頭究竟藏了什麼藥？放進光碟機裡，完全讀不到，只是片空白光碟。花了一千元，買得一個教訓。 開始販賣成人電影，早在只有錄影機的時代就有了。那時候，並不是一間間的店面，將寫真女郎撩人姿勢的圖片大剌剌的擺在店門口，任君挑選。是要向店家暗示，讓店家拿出數本目錄，美、日、中、法各國的美女，才會真實的呈現在你面前。目錄裡沒有圖片，就算有，也不清楚，連臉上都打了馬賽克。這時候就要看你平常有沒有在做功課，挑錯了名字，這比聯考落榜還要丟臉。浪費錢事小，被朋友知道了，要被恥笑個把月的。 忍受著室溫燻烤自己已經積存已久的慾望，老闆娘身上的體味，後面排對等著看目錄的年輕人，焦躁不安鼓動的體溫；還要靜下心來挑選後宮佳麗三千人的芳名。古代帝王有畫師幫他畫美女圖，他卻只能憑第六感的直覺。好不容易選定了，猛一抬頭，是他的國中數學老師，輕閉雙眼，舉手撫摸他發光的前額，站在他對面，思索女優的名字。 把名單一丟，老闆娘給他一個號碼牌，叫他到後面的小廟去排隊。 「什麼？還要排隊？不可以直接拿呀？」他可不想後面排著老師。 「急什麼！你是多急呀？大家都排了呀！你這樣叫我怎麼做生意？去去去……！不想買就走！」老闆娘不耐煩的說。 沒辦法，錢都付給老闆娘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去排隊；希望自己的臉上也能打上馬賽克。 後面的小廟，根本就找不到，被人龍給包圍得看不到隊伍前頭第一個人是誰！台灣人愛排隊，自古皆有，這個場景，現在什麼葡氏蛋塔、甜甜圈排隊的情況，根本不夠看。把風的小弟，把盆地之外的風，阻斷到外頭去了。繼續忍受著市民大道上汽機車排放的廢氣，路人經過投射的好奇眼光；幸有光華橋可遮陰，躲一躲趴在地面，酸辣的太陽，。度秒如日，已濡濕的手，緊握著號碼牌，吸取牌子上，鐵片尚存一絲絲金屬應有的溫度。他不敢回頭，後悔沒有聽媽媽的話乖乖待在宿舍裡，只希望叫取號碼的大哥哥，發片的速度可以再快一點。 迎面而來，嘴角被滿足牽起的人，手裡拿著一包十分有厚度的牛皮紙袋，裡頭包裹著今晚他的夏日情人夢。他將不再寂寞；他也是。就這股動力，他有繼續等待的決心。 終於叫到他，「387號！」興奮地把號碼牌交給對方，偷偷掀起紙袋封口，終於與她碰面！他趕緊將紙袋收進背包裡，以百米競賽的速度，逃離現場。 知識無限，在這裡廉價出售。 地下室，除了賣成人電影出名之外，還有一些散發不出書香的舊書。他曾經想要在這書海裡找尋便宜的教科書，心想；這麼多本、這麼多家舊書攤，要找到他想要的書，應該沒有什麼困難吧？ 要邁入這塊人口密度極高的崖口，不免要先在外頭大口呼吸，讓頭腦清醒一些，以免走進地下室失去了理智。然而，理智還是被這些擺放混亂、人們紊亂的呼吸與視線給截斷；每一家舊書，從來不知道老闆擺放的原則在哪裡，好不容易選定了一本，卻是已經被強姦過，畫滿紅字的破書；翻過書背偷看定價，跟原本價差不到一半。 若書有魂，他們是已經死過又再死一次的魂魄，被主人隨意丟棄轉讓，這裡似乎是書本的亂葬崗，一堆堆的無名塚，土饅頭；日夜發出令人悲憫的嘆息，等待親人的召喚。我們就像是在這亂葬崗中，尋找還尚完整的屍骨，將他重整，試圖回復他完整的靈魂與血肉的撿骨者。 他曾經在只有40燭光小燈泡當作照明，書本堆積，是資源回收場，書體被書蟲吃得發生陣陣霉味，穿鑿附會的洞，吸食文字的黑洞。 容納這些屍骨的書架，幾乎撐不住重量，扭曲成一張張皺紋滿佈，老人的臉。安排走道只能容納一個小學生的寬度，老先生動也不動地坐在門口，發呆的一間舊書攤；找到符合他需要的一本書。他準備結帳，老先生用他青蛙眼大的眼鏡，仔細端詳，用原書六成的價格將書賣給他。他把錢遞給老先生，接觸到長滿斑，歲月腐蝕風乾的雙手時；老先生用一雙疑惑、心虛，接近關懷的眼神觀看他；讓他後悔，想把書還給老人。也許這不是他認親的好時機。 每筆舊書攤的交易，都是那麼空洞；賣書的人，多半心虛；買書的人，不再有如獲至寶的感動。現在，人們只在那種垂吊著水晶琉璃燈，有咖啡可喝，伴隨高雅的音樂環境中選取書籍。舊書攤，不再是讓人尋寶的天堂，是知識回收場。 只能成為記憶的空間，終將消失於台北市街頭。 年老體衰的光華橋，不再符合時代需求，耐震結構不夠良好，無法承受過大的重量，拆除工程連帶著它所孵育的光華商場。店家已經搬遷完畢，商場門口僅存兩張女優的海報，展開雙腿，守護這雙眼空㿜的蝦蟆；張著嘴，任憑怪手啃食牠的骨與血肉；所有第一次與污濁貪婪的慾望，化為紛飛在空氣中；厭惡、毀滅的粉塵，散發出它身上酸、鹹的味道。 關於他的事蹟，難道就只能像儲存檔案一般的，在旋轉的硬碟裡悠遊，這一縷遊魂，會在哪一個空間出現？轉身投胎，進入另一個地腹之中。脫離母體出生的嬰兒，帶來新生、歡愉，他將在成人的襁褓中，成長茁壯，繼續化育每個人的夢；等待下個十月週期的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