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陳慈惠〈流傷〉
  • 最後修訂日期:
像一部因年代久遠,而畫質不清的影片般,你的臉在記憶中,斑駁、搖晃,黑色影帶,嘎滋嘎滋播放著。竹籐椅上,白髮垂首的你,手裏搖著椰膜乾方扇,揮去夏炎,扇去秋涼,在某個不明析的時節,掉落在冰封冬雪裏。灰塵,訴說遺忘。    斜陽暉染門軸,漆剝落,躺在時間流道裏,方外禾田,十行新切蔥齊乎黃桿,身子,早被綑成一紮紮,幾何錯落在棋盤,另格,汪汪一片碧映黑綢,綠芽淘氣,翻出捲墻,訴說新悸。    你躺在潭心,汪汪的湖水,泛淺綠,泛消毒藥水味,電腦螢幕,一波一波,記錄生命軌跡,在時光流波裏,你的帆已傾歇,擱淺在生命邊際,不真正屬於哪個時空,亦無法尋得定位,潭水,一盪一漂,你猶如沈睡的嬰兒,憶起搖籃裏的時刻,亦或那豐富、柔軟的胸懷,均勻迫切地吸吭,不是奶汁,是一股新鮮的氧氣。走到他旁邊,摸摸他光白的頭,在耳邊輕喚;爺爺!爺爺!他仍舊呼─噓─呼─噓─,我看看電腦儀表,猶兀自一波一波,記錄表放在桌上,寫著餵食記錄,再隨意翻了翻,一行紅字,緊攫我的目光,無無無無─語言反應。    窗外,陽光照得隔壁白色樓頂發出銀白花亮的光芒,嘩啦一片,我瞇起眼睛,試圖適應眼前這光景。街上的車,依舊穿流不息,路上的人們,匆忙雜沓紛絏,時針,從我頂上越過,嚐雜、人群穿我左右而過,我揮排層層人群,企及爺爺的身影,卻遠不及他沈睡的步伐。爺爺!爺爺!聲音遊盪壁岩間,迴響應聲遊撞壁谷間,撞擊我內心,最深沈厚重的那扇門。    其實早已很遠了,遠得您聽不見我的聲音;放假時,習慣早起,端鹹粥,迎晰曦的揚光,到隔壁間房,擰毛巾,幫你擦臉擦手,用柔軟的棉花棒,沾一球水,輕輕地淨潤您每一顆牙。用湯匙,一小口一小口餵您,在清晨靜謐的空氣中,飄浮著對街饅頭、油條的焦香味,腦中影現你夾雜人群中,買豆漿的身影,有時我也與您買去,太陽剛剛伸出一絲絲溫熱的觸腳,蹲坐矮凳,一口饅頭,一口就豆漿,看您札巴札巴地吃泡豆漿的鰻頭,金黃的觸腳,將我們環圍,烙燙我心中,黃金般永久的版畫。    籐椅在陽光下,泛耀歲月的鉛華,也承載著您的寂寞。那把扇子搖啊搖,在微曦的涼風裏,撲呀撲,殲滅夏夜裏,每隻企圖盜血的蚊子,微駝身子,在廊沿,陪伴您的是一輛又一輛過往的車子,只有寒休暑假,我習慣穿梭往返迴廊間,沒事經過時,就調皮地;爺爺!在晒太陽啊!爺爺!在抓蚊子呀!日子像水流,感覺它在流轉,當不經心時,很難察覺,彷彿此時和先前流去的,是同一刻。我蘋紅的笑替,流轉在每一悸燭光,聚會,驚奇,和偶爾莫名的傷愁中,矯捷的步履,奔踏在沙崙乎闊的沙灘上,往來課堂廊迴,眼中的光芒,是天上的星星來嵌鑲,笑容,流藏在每一朵過往的花靨間,我以為這是生活,大聲歌唱,輕靈跳躍,歡欣迴舞,卻在不經意轉身時,望見姦峨的古樹,我心中盎綠穩實的老榕,散落滿懷的褐乾葉羽,一片、二片,哇!以我不及防備的姿態,向我覆掩,我原想再如小時候仰望綠蔭華蓋,在午后毒陽裏,梳理拉耍那粗鬚,搖盪在綠蔭懷裏,碰!枋鬚嘎然而斷,我跌坐在兀自的茫然裏,一陣風來,ㄎ一啦丁一啦,捲褐的記憶,捲向一個無從追尋的未知。    病床上,還是廊沿竹籐椅上的您,腳邊捲曲的小咪,不知貓蹤何去,溝邊的萬年青,已長得玉米樹般,水依舊嘩啞嘩啞溜溝裏去,一條河靜靜沈流時,總不令人經意,當油污、廢水污染了它,我們往往措手不及,尤其當細菌是生、老、病、死,這些我們不願意碰及,卻又天生已潛伏的因子時。    溯泳回那些日子,你除了乘涼還是乘涼,隔壁的阿嬷麼後,您連生氣鬥嘴的機會也沒了,偶迸的寒暄問暖後,是更廣闊的沈默。生活是菜市場─騎腳踏車─晒太陽─回憶、睡覺,非必順勢,卻是五者交互排列組合。漸漸地,連腳踏車也無法騎乘,更常見您在籐椅上陣日,不是打盹,便是閉目冥想,想得是什麼呢?無非是過往的記億罷,像倒轉般,一幕又一幕,漸漸地,磁帶已非您所能控制,它時而前轉,時而後轉,最後終將記億軋混成一團,人事古今顛倒錯置,餵您吃飯時,您會告訴我叫阿嬷煮魚去,阿嬷早已沈睡多年,叫我和媽媽哭笑不得,在您自我的國度裏,你是最佳導演,那無遠弗屆的地方,所有因時空錯肩,而不得圓滿的人事,在這裏都得以歡會。當您還能走路時,我在路上騁躍,偶遇您的身影,頂著斗笠,拾著塑膠袋,在路上踽踽獨行,我除了熱情、快樂地大呼一聲爺爺外,從不曾駐足聆聽您沈默背後隱藏的孤寂。    「爺爺!我來看您了!」小心地喊著,深怕太用力,牽動臉上肌肉,淚無法乖乖地停潛在眼眶,只好一味地輕娑您的頭,睡夢中的您,依舊呼─噓─呼─噓,安詳而均勻,嘴邊微微上揚。    影帶猶嘎嘎地轉動,如果生命的影帶可以迴帶,讓流影回到我錯過的地方,讓我抱著小咪,蹲在那尚嫩綠的萬年青旁,聽您娓娓喜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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