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白之衡〈我親愛的獸〉
  • 最後修訂日期:
習慣漆黑的房間,總是有意無意留下一盞昏黃的燈光,照亮墨黑的筆跡,讓我在似醒非醒的深夜之間,還有能力追尋思路之源而不致斷線;照亮徐徐上升宛如窈窕鬼魅之影的細細白煙,讓我確定自己的靈魂還是活動著的,或者被燃燒著的;照亮房間陰冷冰涼的角落,因為我懷疑在某處總是有一對深邃而飢渴的雙眼,閃爍著一絲貪婪卻懦弱的光芒,狠狠盯著我。    我親愛的獸,是你在凝視著我嗎?    你一定躲在某處,我知道,即使我不曾見過你的臉孔。你的腳步細碎而輕巧,連沉默的老壁鐘都感應不到,因為你的步伐是那麼精,當你的腳尖輕輕點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未揚起一絲塵埃,而時間的齒輪搬動至下一刻度的聲音,總是恰恰好把你的腳步聲給悄悄吞嚥抹盡,不帶一聲異議。房裡很靜,好靜,檯燈發出的嗡嗡聲都比你的呼吸更叫人感到不安而難受,我忍不住屏息。    你騙得過時鐘,但瞞不了窗簾。當你試圖沿著牆壁尋向我的書桌來時,簾子飄動了,只是輕輕那麼一下,仿若呼吸,微微在我兩頰擦過,就像一渦漣漪,閃瞬即逝。畢竟,房裡實在太靜了,當窗簾晃動了,沙沙聲未止,我的心也抽動了一下,浮起一股莫名的心痛。我知道,你在靠近我。    我迅疾回頭,想要捕捉住躡手躡足的你,企圖逮住你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神情那一刻,這樣才能彌補我被你竊笑與玩弄的難堪與心痛之情。    然而,我什麼都沒看到。    揉皺而雜亂的床褥與被窩,那是你弄亂的嗎?牆上映著好大一軀黑影,抽動著肩膀,狀似哭泣。你,你是不是就躲在黑影之中?我彷彿看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咧開雙唇拉出幾分淘氣幾分邪惡的訕笑,像在宣告你的勝利,宣告你又一次遁逃於睡夢與停頓的現實之間。我尋不著你的身影,禁不住感到垂頭喪氣。於是,房間又再度陷入寂靜,僅剩我紛亂的心跳。    我親愛的獸,你總愛在這樣夜裡開我玩笑,卻又不經意揪痛我的心。出來嘛,讓我看看你一眼,一眼就好,我可以認輸嗎?始終躲藏在暗處與角落裡,難道你就那麼怕生嗎?    記不得什麼時候開始,你就這麼大膽地闖入我的生活。    小時候,我害怕在夜裡孤身入眠。在我的意識裡,房間某處,總是有一對眼睛直瞪著我瞧,分不清是出於惡意還是友善,但老是透露出一股飢渴的氣息,對寂寞的飢渴,對荒涼的飢渴,對孤單的飢渴。這股氣息圍繞著我,凝視著我,直教我打從心裡最深處發毛,於是把伸出被子三吋的腳指縮了進來,將膝蓋抬到胸前,我裹著自己,也裹著不經意裸露的膽怯,就這麼瑟縮直到天亮。    要是,睡不著的話,我乾脆奮勇爬起身來,告訴自己,沒什麼,沒什麼好怕的,我是勇敢的男孩,於是我把燈全部打亮。通的一聲,房間裡頓時明亮了起來,照亮雪白的牆壁。牆壁,很冰冷,冷靜,靜止的慘白,好像指間輕輕一觸也能敲碎一般,實則堅硬厚實的教人心寒,那好像我就被禁錮在這裡了。而空氣好沉重,壓著我的心,連呼吸都讓人感到吃力。    而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屜,作業本靜靜地躺在裡面,你呢?沒有,你不在裡面;我打開衣櫃,直條條的制服掛在裡頭,搖呀晃呀,擺擺手跟我說,沒有;牆角,沒有;床底下,沒有;書包,沒有;枕頭下,沒有;窗外,沒有…。    做著這些動作,我格外膽戰心驚。其實我害怕看到擁有那對神秘雙眼的主人,究竟長什麼模樣,會是青面獠牙,張著血盆大口?還是三頭六臂,足足有我三倍高?抑或只是一道可任意變換輪廓的黑影,可鑽到衣櫥與牆壁間的空隙,可鑽到我的被窩裡,亦可在我呼吸換氣之間經由鼻孔鑽到我的腦袋瓜子裡?無論你是什麼長相,我知道一被你糾纏上了,就很難脫身。    然而,我又唯恐搜索你時動作過大,讓你有所警惕,一溜煙就不見蹤影。今天不抓著你,明天你又來教我煩心。    而我什麼都沒看見。    好安靜,安靜到我可以聽見自己骨骼摩擦的聲音。那股飢渴的感覺卻更加沉重了,壓的我喘不過氣,幾乎要流出淚來。我好想要奪門而出。    接下來,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那也許是我開始意識到你的存在了,我親愛的獸。    之後,我學會在睡前嗑向枕頭,虔誠地默禱,詛咒你在濃黑如稠霧的深夜裡迷失方向,終究消失殆盡,以換得我一夜好眠,但那沒用。我也學會把你的模樣畫下,畫下我想像中你的模樣,折成紙船之後,順著小溪讓你的肖像,以及我對你的恐懼一併流走,但那也沒用,根本沒用。    你就這樣死死糾纏著我,難捨難分。事實上我真不明白為何你要選上我,但我真的拿你沒辦法,也罷,此後就由著你去吧。    於是我學著去習慣你的存在。當我這樣想時,你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怕了。我發現,你與我有著極為相近的氣息,我們的心跳有著幾無落差的頻率。我們都喜愛那幾近孤絕的安靜,靜至心跳聲都可猶如撞鐘;聞到你身上的氣息,我知道你在靠近,我感到好親切,好安祥。心酸,但是親切安祥。    那像是陳年木梯扶手腐敗潮濕的味道,像是雨後漂浮在空氣中遲鈍而壓抑的鹹濕,也像是倒在後院破敗的老舊腳踏車那般散發出鐵銹的味道。那樣的氣息,透露著一種人煙罕至的頹喪與悽涼,卻又暗藏一股高活力的新鮮感。我愛死那樣的味道了,它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於是我感到放鬆。    對我來說,你可以是最親密的伴侶,因為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當我因為過度興奮而無法入睡時,我可以感覺到從你身上發出一樣的共振頻率;當我因為難過而把自己單獨鎖在房內時,你的呼吸一樣沉濁,一樣無奈。你跟我沒什麼兩樣,都在心裡擁塞著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無處發洩時,你會伴著我,一起睜大眼睛直到天亮,直到,天亮。    也許你不是那麼討人厭吧。我開始會這麼想,更暗自為曾經詛咒過你而感到內疚。也許,你只是在睡不好覺時,想要找個伴而已。找個伴,這個想法多麼溫馨而教人心安。    然而,我親愛的獸,有時候太習慣你的存在,反而讓我陷入險境。    有幾次,我差點就在睡夢裡,感到呼吸窒礙難行,胸口鬱抑緊繃,心頭一陣一陣揪緊。我直覺,那是你,於是我在深夜驚醒,緊緊摟著棉被,發了狂的顫抖,放肆的心跳像要穿破我虛弱的胸膛。我的汗衫濕了一大片,枕頭也是,而我的眼角乾澀。    我的情緒很激動,好像在睡夢中剛經歷一場如洩洪般的嚎啕大哭。那是你。在睡夢裡,我差點就被你入侵,被你取代,被你吞噬。    親愛的,我親愛的獸,你不覺得你過分了點嗎?你不覺得你有點玩過頭了嗎?我已經承認了你是我的伴侶,但那不代表你可以任性妄為的介入我的生活。於是,我怒不可遏,翻開被窩想把你揪出來好好修理一頓,但你躲起來了。我以前從不知道,比起我來,你是更加怯懦膽小的。    然而,當我無論如何遍尋不著你時,我卻慌了。我知道你還待在房裡,我感覺的到,然而我往四面八方抓去,只能撲向無形的空氣,望向每一處死角,除了寂寥,還是寂寥。我又心痛了起來,心痛逼至我的眼角又滴出斗大的淚珠。    事實上,若是你肯現身的話,也許我會緊緊擁著你,溫柔地安慰你,聽你道盡委屈,或者狠狠痛哭一場。我不太確定。    我確定的是,你只是寂寞久了,寂寞怕了。寂寞逼使你無法成眠,寂寞驅使你化作如氣體般來無影去無蹤的一頭獸,強占我的軀殼來宣洩你的不滿。你無能為力,經年累月的飢渴,讓你對有著相近氣息的我垂涎三尺,然而無能為力,你只能哭泣。這些我都知道,但你也必須明白,這一切終將是徒勞。吞噬一顆寂寞的心,並不能填補另一顆寂寞的心,那只會更加擴大彼此之間的空洞。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現身的話,我們也許會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難道你不同意嗎?    也許這就是你的天性,害羞,膽怯,孤絕,愛好神秘,貪婪,卻又渴望找人作伴。我親愛的獸,如果這就是你,我真的無力去改變,然而你很幸運,因為我願意認你作伴(如果這就是你所願),即使你今夜依然試圖作弄我。    如果我們注定要一輩子作伴的話,那麼我見不著你,起碼,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一陣沉默,我等不到任何回答,然而我感覺到了,你在啜泣著,附在我的耳旁,那濃重的抽氣聲。縱然沉默,縱然寂靜,空氣中的空白已經被無限的延伸,彷彿訴說著你好幾世紀以來的寂寞。我忍不住想到,等哪一天當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之後,你要找誰作伴呢?有誰能比我更了解你呢?想到這,不禁又一陣心痛,同時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沉默,既是你的回答,那麼寂寞,就是你的名字,我親愛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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