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三名
  • 適用身份:紀姵妏 〈北方的城市〉
  • 最後修訂日期:2017/10/18

 

  那天晚上七點鐘,我突然意識到:能這樣站在溫州街上淋雨,是多麽奢侈的幸運。

 

  看著眼前因雨水而顯得白茫的街景,對面一整排的書店像是噴上一層霧漆的油畫,唯美而不真實。我不禁在心裡自忖,自己究竟是在這座潮濕城市裡生活的幸運兒,還是睡醒後便什麼也想不起來的夢遊者?

     

  老家住在高雄鹽埕,北緯22度,熱帶。小時候每年初二都會北上外婆家,台中豐原,北緯24度,副熱帶。爸爸的車穿越北回歸線,在地球上移動了兩度。小時候的世界小小的,台中是我對世界想像的最北端,像是北極一般的存在。

 

  印象中,車程非常久,車子不斷往前、再往前,車窗外歪斜的電線桿和樹不斷地被拋到後面、更後面,可是台中怎麼還沒到?七八歲大的我,心想著我出生在一個陸地無限寬闊的國家,好似整個世界就是台灣那麼大。高速公路旁的景色單調,草原的外圍還有草原,墓地的遠方還有墓地,多個影像快速重疊成一條條邊界模糊的綠色及褐色線條。

  

  我坐在左方後座,胸口橫著一條讓人窒息的安全帶,幾乎瀕臨崩潰的臨界點,屁股貼在椅子上像是一塊生肉躺在烤肉架上,發出滋滋滋的聲響。但為了維護胸前那枚隱形且發著光芒的「乖小孩勳章」,憋著淚也要遵守與爸媽之間「不能吵鬧」的打勾勾約定。我盯著手錶,一圈、兩圈、二十圈默默地數著,忘了秒針究竟繞了幾千幾百圈,車子一路駛向北,車輪以圓周的倍數一圈圈地測量好長的路,畢竟那是世界的最北端啊!

   

  上了小學之後,看著生活課本上整面A4全彩的台灣地圖,最北端有個紅點標示著一個叫做「台北」的地方,老師說那裡是我國首都,表哥表姐說那裡有很多大學,新聞氣象播報員說那裡時常下雨。我凝視著課本上解析度不高的圖片,總覺得那個北方的城市太過遙遠,我的想像力不可及,真的有那個地方嗎?我輕易地在月考考卷上選出「A. 盆地」、「C. 直轄市」、「B. 雨季」等正確答案,九十幾分的考卷像是暗示著我:你很熟悉那個城市。

  

  

  然而,我沒去過台北。從來沒有。

  

  

  隨著年齡的增長,每年過年全家仍一起回台中外婆家,車窗外樹木的年輪一圈圈地滋長,而我胸前的乖小孩勳章也日漸透明,甚至消失。在同儕之間,叛逆甚至是彼此認同的門票。  

  

  十八歲那年,高中畢業,終於脫掉修女般的灰色連身裙制服。當時在家裡鬧了第一場家庭革命,執意要到台北唸書。那已經是三年前夏天的事了,現在回想起當時填志願表的爭論,只剩下母親對著我嘶吼、哭泣的臉孔,腦海中那是一段全程靜音的紀錄片。那段紀錄片很長,鏡頭特寫著不停變換形狀的嘴型,眼淚滲進皺紋凹縫,在臉上畫出兩三條透明的線,並緊緊地繫在我的身上。影片的最後是我坐在電腦前填志願表,十幾個志願全部填了台北的學校,中文系、外文系、社會系、新聞系。「喀——啦——」指尖輕輕點下滑鼠左鍵,那是我與台北交疊的第一個聲響,清脆而扎實。

 

 

  至今我仍說不上來,到底是怎樣的執著,讓一個十八歲女孩像是迷戀素面為謀的網友,不顧一切地深信在那個看不見的北方,有座城市一直等著她,甚至帶有一點「非我莫屬」的傲慢。

  

  高中的時候,在學校對面的文具店買了一個十元指北針,讀書累的時候便從書包底層拿出來,我的視線跟隨著紅色箭頭的方向望過去,也就是講桌的方位,講桌後面是一面厚實的白牆。

  

  我什麼也看不到,但好像也什麼都看到了。

  

  後來,我托著29吋大型行李箱,裡頭幾乎什麼東西也沒裝,一路朝著北方,就這樣來到台北,開始了一個人的大學生活。

    

  

  生命的前十八年,每天總是無止盡地重複:灰色制服、紅茶蛋餅、早自習、第一大題字音字形、木質課桌椅與我之間的溫度、一個音節也不曾改變的鐘聲。上了大學之後,不定時翹課成了一種日常的變奏。跳上一台不知道幾號的公車,看著它開往越來越陌生的地方,帶著一台微單、一支藍筆、一本筆記本、一本詩集,最後抵達哪裡也沒有人知道。

  

  還記得,初見台北的時候,彷彿聽到這座城市藉由捷運車輪與鋼軌摩擦的高頻聲音,一次次地向我訴說:「所有的夢想在這裡都可以實現喔!」士林的斑馬線總是覆踏著各式的高跟鞋、皮鞋、帆布鞋。垂直仰望東區的天空,放射狀的高樓從四周集聚到視線中央。我把自己的瞳孔設定成十秒鐘的長曝光,便看見馬路雙向的車輛高速穿梭,繼而相互交疊成橘紅色的線條。

  

  喜歡在城市的迴腸裡迷路,這個水窪上踩一下、那個路口的紅綠燈柱摸一下,偶爾會在百貨公司電扶梯上的把手烙下一彎指甲半弧形的痕跡,聚精會神地記住弧形的模樣,有時用手機把它拍下來,期待著未來某一天將舊地重遊,我想找回這個弧形的印記。

  

  在這座北方的城市裡,每一秒鐘都是那麼夢幻,那麽奢侈。這是夢嗎?

  

  一整排的書局就在眼前,我知道只要再往前跨出十步路,就可以觸碰到書店的銀色門把,推開門迎面而來的會是紙張的香氣。漸漸地,我迷戀這座城市裡的一切,喜歡潮濕的人,也喜歡因潮濕而如同海浪般的書籍內頁。

 

  總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頭獎的幸運兒。

 

  這幾年,我不停地在北緯22度到25度之間來回。我總是選在大學生五折優惠票的時段搭乘高鐵回家,整個車廂都是與我年紀相仿的面容。我想像著,如果將眼前這一車廂的大學生往前快轉十年,眼前將是一車廂的小朋友,手上拿著糯米餅乾,尖叫的尖叫、哭的哭,衣服上鮮豔的不規則色塊拼湊成一個失控的場面。如果往後快轉十年,將會是一車廂的上班族,西裝筆挺,窄裙、領帶以及皮帶,高跟鞋與敲打筆電鍵盤的喀喀聲。噢,還有帶有一些紅酒的氣息。

 

  我想這就是時間的流動吧。小時候的我大概也沒有想過,在遙遠的十幾年後,票根紀念本裡夾了厚厚ㄧ疊「台北—左營」、「左營—台北」的車票,並熟練地在一個半小時內切換自己的身份,一個是大學生,一個是女兒。

 

  我不後悔來台北念書的決定,一點也不,只是每次星期日晚上坐車北上的途中,我仍感覺到十分鐘前與母親的擁抱時,她的指尖在我背後微微下陷的力道,仍感覺到她的體溫滯留在我的衣服上的那種愧疚感。

 

  還記得小時候很喜歡看迪士尼的卡通,那時還是使用錄影帶的年代,媽媽幫我用遙控器按下一個向左箭頭的方型按鍵,我聽見磁帶在播放器裡旋轉的嘎嘎聲,媽媽說這個功能叫做「倒帶」,卡通畫面魔法般地從結尾回到開場。白雪公主昏倒了、白雪公主咬下蘋果、白雪公主拿著蘋果、白雪公主遇到巫婆、白雪公主在唱歌。小時候覺得回溯過去是不合理的,但很美妙,它可以讓我回到白雪公主還沒吃下蘋果前的美麗時光,這功能讓我感到快樂且安心。我獨自坐在高鐵列車右側靠窗的位子,車窗外歪斜的電線桿和樹不斷地被拋到後面、更後面,斜率比記憶中爸爸車窗外的線條來得更大。我試著把手錶逆時針轉了幾圈,但高鐵列車仍一路向北,而我胸口前媽媽遺留下來的溫度,也漸漸降溫。

 

  我知道,一路向北的疾速,誰也停不下來,不能也不該回頭。

  

   

  二十一歲那年暑假,往東飛越半個地球抵達紐約甘迺迪機場。那年寒假,往西飛越半個地球抵達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機場。十四小時的飛翔,感知上沒有小時候從高雄到台中那樣漫長。我的地圖不斷地朝更北邊的城市擴張,世界的最北端延伸到北緯50度的德國領土。我總是習慣愛上一座城市,熱戀過紐約和巴黎。但我很驚訝,當我注視著紐約帝國大廈,眼前浮現了101的輪廓。當我隔著鏡頭拍下巴黎香榭大道,快門提醒著我東區香堤大道廣場的那兩排樹木。旅行的過程中,兩個相似的影像不停地在我眼前交疊,呈現兩個半透明的畫面。

 

  合成兩個半透明畫面的動詞叫做眷念。我從包包裡拿出指南針,將它指向心中那座北方的城市。

 

  如今已在這座城市裡居住一千多個日子,我的生命裡有將近六分之一的時光與它重疊。我很珍惜在這裡的每一個步伐以及呼吸,耳機裡傳來一段英文歌詞:「I woke up with a new tattoo. Your name was on me and my name was on you. 」

 

  以前會說「去台北」,現在習慣說「回台北」。

 

  記憶像是大腦中一格格的抽屜,把影像及音檔分門別類,每個抽屜外面有標籤標示著:高雄、台中、台北、華盛頓、紐約、巴黎、漢斯、布魯塞爾、阿姆斯特丹......,每一格抽屜保存著許多零碎的方塊字或拼音字,記錄著當時心情的發音。而「台北」是唯一上鎖的抽屜,總是格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任何一個稀哩嘩啦的音節都不該被遺失。

 

 

  「已經把這個月的零用錢匯到妳的郵局戶頭囉!」母親說。

 

  每個月月初,總是從電話的彼端傳來這段話。

 

  「謝謝媽。」生活費一個月一萬,外加五坪的士林套房,月租一萬。由衷地感謝父母給我的支助,我在記帳本上默默記下每日的開銷。

 

  放學後,路過公館捷運站附近的一間自助餐,裡面傳來新聞台播報的聲音:「這週末北部地區局部有雨……」

 

  不同於以往全家人坐在客廳吃飯,隔著電視螢幕聽播報員講著360公里外那座潮濕城市的氣象預報,這次我是真的站在雨中。是真的,真的站在溫州街的雨中。

 

  小時候課本上的雨季,是此刻睫毛上的一滴雨。

 

  我站在大雨中,右手握著口袋裡的指北針,幸運得有點恍惚。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三十七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