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李淑芳〈棄船〉
  • 最後修訂日期: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玉兒寫信來如是問我。    喔!我的天!我用鉛筆搔搔我滿頭糾結盤纏的長髮,懊惱這個小孩子在期末考前夕丟了這麼一個炸彈來給我,弄得我情緒惡劣,就像媽說的:「丫頭!妳又吞了八個炸彈在肚裏頭?」    「不信!」我打電話告訴玉兒,聲音狂大而激烈。她那一端則是一脈甜甜的笑聲。她說:「吱!老貝貝!可是真的有這種事呢?」我急急地告訴她:「別傻了!你!好好唸書吧!這些閒話考完再聊!期末考來了,在道個關頭裏我只相信一份耕耘、一份收穫!我看你呀!閒了一個學期,明午和學弟們相親相愛去好了。」她那邊吱吱咯咯地笑開,說:「老貝貝,你可愛得像一條牛。」她從容地掛上電話,卻叫我有措手不及的感覺,我塔然若失地看著電筒﹔「嘟──嘟──」彷彿看到電話彼端,玉兒熱情的臉上,一雙冰冷的眼睛。    玉兒是個很‥‥很與眾不同的女孩。說與眾不同應該對吧!在眾人裏,她平凡無奇,但每個和她有過些許來往的朋友,熟的、不熟的,每個朋友的眼中,她都有一番迥然不同的風貌與魅力,風華不同,吸引力則一。在我的眼中,她是個對自身完全不負責任的女孩,她說一些莫名其的話,做一些傻里呱幾的事,想一些很脫軌的想法──簡言之,她非常任性,任性地給自已一個四度空間。然而,她的這個四度空間是如此地迷人而有趣;在黃昏的外雙溪邊,她用「狗顛屁股」來形容一株風裏搖曳的蘆葦;上軍訓課,她認認真真地載起不輕易戴上的近視眼鏡,仔細打量哲生樓窗外的青山,傳紙條告訴我說﹔「山美極了!像個貨腰娘。」我們莞爾而笑,真的知道那座山的美處。她並且用「毋忘在莒」四字形容班上的美女佩佩……。打量她的眼色、態度,我看明白了在這些不正經的形容詞之下,玉兒是多麼喜愛遠些名字的主人。    而我一向對她那種虛虛實實的話,採取全部相信的態度。她這個人,不論言語、行事,絕對都是心內其實的感覺,絕不會故意說反話、做反事。只是,她表現正、反的方法,日三門深奧的學問。例如那枝蘆葦,她堅持認為「狗顛屁股」是一句極美的形容詞,唉──    期末考,人心惶惶的。我和玉兒在不同的教室裏考。每每遙望她倚在樓梯的扶手上,閒閒地似笑非笑地把書翻看完一頁又一頁。考完,我去找她,忍不住劈頭就問:「考得好不好?」她敲敲那本重重的史記,說:「吱!殺人似的。」看不出她的表情沈重或是輕鬆,我追著問:「殺人是容易還是難?」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容易嘛!一刀一個呀!」    步出文學院,滿遍天涯的陽光與風便迎面兜來。啊!真是好日子!這麼一大操場的陽光,肯定咱們玉兒又要有驚人的瘋言瘋語了。    我看著她一步一步地繞過操場,陽光下淡漠著一張臉,向校外走去,啊!這怎麼回事呀!這可不是咱們的汪玉倫呀!我叫她:「汪玉倫,你上哪兒呀!」她轉過頭來,笑,告訴我:「回家呀!明天考文選。」我知道明天考文選……但……    玉兒靜靜地告訴我一句話,她對這片陽光是「哀莫大於心死」了。    我對她陌生了起來,一向玉兒是看重陽光甚過一切的。她可以曬一整天的陽光,連功課快要扣考了也絲毫不動容,她以往的「大無畏」精神,一向是我最勸諫,然也是最欣賞的了。眼前的汪玉倫真是個乖巧的大學女孩。…也好,回家唸書,難得玉兒肯做這些正經事。我陪著她走過冤家路,走過牌坊,沿著白亮亮的銀欄杆看外雙溪的河水陪著我們的腳步向前。「玉兒!」我叫她,她轉過頭來說:「我們來唱歌。」她自顧地唱起來:「啊給我講那好聽的老故事/往事難忘/往事難忘/啊給我唱那甜蜜的老歌曲/往事難忘/不能忘/……」我看著、聽著,心裏眼裏都不舒服了起來;玉兒從來就不是會一個人悶聲唱歌的,現今顯然有事,而她居然不肯告訴我,只是唱著她的歌兒。    快走到車站了,玉兒問我:「你搭255?回社子是不?」我點點頭。她說: 「那你慢慢等吧!我先走了。」她又補充說:「我這兩天都走路回家的。」走路?走路回天母?我拉著她,滿臉驚惶,她那廂吱吱咯咯地似乎笑得很開心,她說:「吱呀!有什麼關係!走著路、唱歌、曬太陽,兩三個小時就到了!」我放開她,曬太陽,好!顯然還是玉兒,沒有失常。    我搭上255,走了。車漸漸地行遠,我看見玉兒消失在窗外大片的天空裏。 星期五文學史考完,我就天下太平了。玉兒則還有星期六的一場奮戰。她仍然走兩三個小時的路,唱著歌兒回天母。只是眉眼間,神采開朗了許多,不似考史記那日的晦暗,眼見她又漸漸地光亮起來,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去挖出前些日子叫她眉眼陰暗的理由來。怕重新提起,她又要「往事難忘」了。然而,不提吧!誰知道這個小孩是否真的療養好了自己?    這天,死黨四個約好了去至善公園看看杜鵑開沒?一路上,玉兒幾哩呱啦地沒完,她扳著三根手指頭,問我:「老貝貝你知道為什麼中指最長嗎?」「不知道?」我恨本不願意思考個愚蠢的問題。她一本正經,認真而嚴肅:「因為,它──高──興!」眾人噓罵了一頓,說玉兒準是考試把腦袋兒考壞了。玉兒急急地分辯著:「不是,不是考試,是失戀!」失戀?青玲低聲吼叫著:「你又失戀了?你替我去死吧!一天到晚失戀!老實說你這回又染指了誰?阿利叔叔?哎呀我的天!哈!」青玲開始笑起來了,她是每回一想到阿利叔叔便要笑的,阿利叔叔和青玲,兩個話口袋子一搭起來,那簡直是「天道地設」。看到青玲的笑態,我們不免也都笑了,彼此看著彼此的笑態,笑勢一發不可抑遏。玉兒橫眉怒目地笑罵著:「笑!笑死一群牛!……嘿!我講真的啊!我真的失戀了啊!可是不是阿利叔叔。」阿利叔叔!這四個字讓青玲、小加菲稍微斂止的笑聲再度爆發,我則在笑聲裏想著那個得到玉兒垂青、才華橫溢的男人。我們這群小女孩都叫他阿利叔叔。    阿利叔叔其實並不老。認識他的時候,我們大一,他則在準備研究所的人學考試。他一手英氣飛揚的毛筆字,細膩纖秀的人物工筆,活動、露營、晚會一向也辦得呱呱叫,常常國家慶典上的大專學生代表亦是他。在不高不帥的外表下,他有一股非凡的親和魅力──不是那種招搖的光芒萬丈。他這個人,我所知道的弱點是歌唱得極難聽,一首「松鼠、松鼠,你搖一搖尾巴」的歌,唱得叫人欲哭無淚!在我們十九歲的世界裏,他以二十四歲的「高齡」輕易地帶走了有重度「戀父情結」的玉兒,我們則用很快樂的心情看著天空底下多了一對有情人。    汪玉倫這個人,擁有一副最欺騙世人的外表;她髮長、皮膚白,講話細聲細氣,乍見之下,總叫人疼憐她的文弱,又焉知,她上樹、翻屋頂,為她所謂的「江湖義氣」賣命,彯悍得很哪!然而,只要她肯純然的安靜下來,連阿利叔叔這類智慧型男人都會被她騙走。幸好──玉兒的朋友們如是說──幸好玉兒安靜的時間並不多。搭配著玉兒的伶俐,阿利叔叔則是深沈、睿智的人,他會和我們跑跳著放風箏,口無遮攔地鬼吼鬼叫者,卻用一顆沈澱了的心看那隻風箏;一張紙、兩根竹片、七八條充當平衡舵的紙條,被一根長線牽引,從我們手中飛出。他是這麼凝煉的人,如同玉兒玩笑不拘的外表下,那顆我所深知的靜蟄的心,恰恰一樣。我很看好他們兩個,認為這就是天下絕配的典範了。    杜鵑沒開。小加菲忿忿地喝著:「眼看一季就要過去──你這杜鵑──怎還不開──‥‥」青玲和小加菲約著去佳和吃雞腿飯,問我和玉兒去不去,我看了玉兒一眼,要去的吧!考了一個禮拜的期末考,這麼好吃的雞腿飯不會被拒絕吧!玉兒笑說:「不去。我在失戀咄!失戀的人不能吃雞腿飯,只能喝淚水過日子,不然,憔悴不來的。」青玲說:住嘴吧!你。瘋瘋癲癲的,要敢傷阿利叔叔一根寒毛,我和小加菲用雞腿飯把你壓死。」小加菲忙附和著說:「吱!對!用雞腿把你壓死。我們幾個好來染指阿利叔叔。」四個人又笑開了,小加菲和青玲去佳和吃雞腿,我和玉兒則買了四人份鹽酥雞,慢慢地踱回玉兒天母的住處。     ╳   ╳   ╳    「你到底相不相信一見鍾情?」玉兒固執地問我。 我看著她,背後的落地窗簾被拉上了,簾外的黃昏正透著簾隙一步一步地逼進屋內來。竹燈籠光芒幽幽的,「some Where in time」的音樂四處飄揚;……一向要在這種昏暗、見不清顏面的地方,她才肯說心深處的話;她一向的熱情大方,係因不甘心,真要觸到一點點有關她真心之處,她就如此畏縮而害羞了。「不──信──。」我篤定地告訴她。「不信?為什麼?」她的眉毛揚得好高,我輕笑了起來:「不為什麼!就是不信。第一印象多半是不準的,你就是最好的證明。」玉兒也忍不住笑了,這時候,這一樁事實倒是一個很可愛的反證。玉兒吵著:「噢!你別跟我鬧呀!跟我講正經的。」我說:「講正經呀!我不信|你倒是老實告訴我,你和阿利叔叔怎麼樣了?」「沒怎樣啊!他唸他的研究所,我讀我的書,東西線俱無戰事。」「沒事!那你三番兩吹問我,相不相信一見鍾情是為什麼?為什麼?」「沒嘛!只是想知道你相不相信而已嘛!」就這樣子?就這樣子。我不喜歡欲言又止。好吧!汪玉倫,你不說就乖乖地坐著聽音樂、喝紅茶吧!我用眼睛告訴她。    「老貝貝」玉兒又怯怯地開口了,我看她一張,堅定而柔和,鼓勵她繼續說下去。「貝貝,你覺得,女孩子可以同時擁有兩個男朋友嗎?」「同時?」我揚著眉,相信自己的眼裏盡是滿滿的疑問。「同時,那不可以。」「那,棄舊取新呢?」我瞪大了眼開始懷疑自已的耳朵。「玉倫,你在說什麼?為什麼要棄舊取新?…你認識了誰嗎?」玉兒遲疑地點了頭,看著我:「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我嘆口氣,說:「你這傢伙,他和你一見鍾情了?」玉兒沒點頭,沒搖頭,只是笑。我感嘆地加了句 ;妳真太濫情了!」玉兒驚跳了起來,他嚴厲地問著我:「我濫情?我是嗎?」我急忙著安撫她:「不!玉兒,不是!那句只是我順著口氣說下來的驚嘆號,我不是責備你。況且,這沒什麼值得責備的,根本沒有什麼嘛!真的!‥‥只是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緊張,像要咬人的蛇似的。玉兒不說話,久久地才告訴我:「老貝貝,我心虛,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濫情。我濫情嗎?貝貝?」我看玉兒,她安靜地坐在桌腳旁,頭髮沿著臉頰披著,那種文弱的感覺籠罩著她,這幾日,她是真的肩負著沈重的心理壓力吧?她一向要強,禁不起人家當面數說她的缺點,尤其是她自己也心裏有數的「缺點」。她總是小心翼翼地發現自己,在不為人知處將自己悄悄地磨鍊。而這回,她若要「改掉」她這樁「濫情」的「缺點」,就得要斬掉她那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我想告訴她,和這個人相遇,並且一見鍾情,不是缺點,不必改;但,我又想到了阿利叔叔……。    我用輕鬆的口氣跟玉兒笑著說:「哎呀!你別敏感嘛!你平常大大小小的豔遇有好幾樁呀!當個笑話被你說說也就打發掉了。而這回,我們都沒聽你提起這個人…」玉兒說:「貝貝,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個濫情、隨便的女孩:」「我知道,我知道!青玲、小加菲、阿利叔叔也都知道。」「我認識他一個月了。一個月來,只是通信,面都沒見一面。但在通信的信件裏,你知道嗎?他塑造了一個我終生嚮往的精神世界,那個世界,阿利看不懂,也不想去懂,更別說阿利能和我一起營建那個世界了。」我靜靜地看她,約略能懂,阿利叔叔樣樣都好,但在文學的領域裏,他確是輸玉兒好幾籌,而這文學的素養一向是玉兒所引以為自傲的。玉兒亦曾和我抱怨著,阿利聽不懂她的莊子,她的陸游,也不想去懂,他認為文學只是生命的飾,但玉兒卻認為文學便是生活。在這一點上,阿利和玉兒確有分歧,亦曾為此鬧過氣,但卻不曾見過阿利為玉兒多背一首詩、一闕詞。恐怕這個人就是乘此虛而入的吧!玉兒又說:「你知道,在同學眼中,我可能是蠻有一些文才的。」我點點頭,表示贊成。「今天我若沒有這些才,阿利對我的感情、態度,是不會有任何改的;但,我若沒有這些顯現給那個人,陳執彥,我相信他不會對我如此珍重。所以,在陳執彥面前,我的價值在於那些才,但在阿利面前,我的價值在於我只是我。」「這樣不好嗎?這才是真的愛呀:阿利的這種態度,是每個追求愛情的人夢寐所求的。」玉兒回我「或許是吧:可是,你該知道和阿利交往兩年,也從不感覺到我的才的珍貴!而我又是如此地看重自己的這一項:如今有人,和我自己一樣地看中這點:‥你知道?我真有知音的感覺。」不對不對!玉兒不對!她真的是還小,追求的愛情世界簡直虛無,像一座夢中的樓閣。而我不願在此時制止她,因為好不容易,她肯告訴我她的心話──雖然我不贊同。    「噢!貝貝!你別罵我,這個月來,我真是對他魂牽夢繫!」「玉兒!你別傻了!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他這個人或許寫得一筆好文章,用信件上的文字遊戲騙了你的心。你別忘了他二十八歲,年紀那麼大的人,世面見得可多了!你只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女孩!」「是我的一廂情願嗎?我──覺──得,不是。貝貝,你該知道我也算是蠻謹慎的人了。我也想過是不是自己一廂的想法,也想過認識我是不是只是他的一種成就感…我想了這麼久,終於決定,不是。否則我不會讓自己的感情如此不受控制……」這倒是其的,平日裏玉兒傻里傻氣,真遇事時,她的理智是冷靜的。我努力維持的鎮定恐怕要崩潰了,我真害怕,見到我最不想見到的局面;阿利叔叔成我們這一群的陌路。    我惶惶地再問她:「阿利呢?他怎樣?」玉兒抬起眼來,說:「沒怎樣!仍然無憂無慮地和我談著戀愛!」「你騙他?」「沒有!我沒騙他──沒有主動提起而已。他也沒問,他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況,我想……」她的口氣輕弱,帶著滿滿的猶豫:「女孩子是有權利多交往幾個朋友的,對不對?」「對!」我說:「只要你說服得了自己,只要你的良心和道德允許你,那麼,你要腳踏多少條船都可以。除了你自己;世界上沒有哪個人譴責得了你。」玉兒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唉──對!要先說服自己。我就是說服不了我自己。我自己也覺得我的行為是一種背叛,所以我告訴青玲、小加菲說我失戀,其實,戀還沒開始,是下定了決心要失這麼一場……失的是陳執彥,不是阿利。」    情勢陡然轉回到這個局面,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拍拍玉兒,告訴她:「你要惜福。阿利對你的好,加上他本身的優秀條件,這種男孩子去哪兒找?」「我知道。」知道就好,我點點頭,相信玉兒會是個有分寸的女孩。     ╳    ╳    ╳    放寒假囉!收拾好行李,我們這一群在德州炸雞前笑著吻別。玉兒收了兩份,另一份我們特地送給阿利叔叔的。玉兒!要好好的呀!二十歲的日子裏,沒有哪一樁感情打得倒人,除非自己要沈溺自己,除非你汪玉倫要讓自己陷身在陳執彥的漩渦裏,否則,只要有著我們這一葦、有阿利,你隨時要抽身出來,是很容易的。我用眼睛告訴她,不敢確定自己的想法對不對,畢竟我沒戀愛過,不曉得自一樁感情裏抽身出來是否易事?然而,我們的玉兒這麼強、這麼彯悍,一向不是個婆婆媽媽的女孩,處理這樣一樁陷身不深的感情,應該像考史記一樣,殺人似地容易。    寒假的波濤洶湧來自於阿利的一通電話。他告訴我,玉倫和他分手了。不卑不亢的語氣,簡直叫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噢!我的天!玉兒,你不是說你說服不了自己的良心嗎?你不是說你知道阿利的好,你會珍惜的嗎?阿利問我:「知道怎麼回事嗎?」我說:「我只知道她認識了一個人……」「會營造一個我覺得沒有必要的世界給玉倫,是不是?」阿利反問我。我不語,用緘默表示點頭,玉兒的確是這麼說的。阿利大聲地問我:「你問問汪玉倫,她到底要什麼?這兩年來我這樣對她,她還不滿!你問問她,她到底要怎麼樣?……」「阿利,你冷靜一點嘛!」「冷靜個鬼!這兩年來,我以為是我在忍耐她的吟花誦月,沒想到,竟是她在忍耐我的不會吟花誦月……哼!我還為此被拋棄了呢!」「阿利!」我叫他,卻被他打斷了,他繼續告訴我說:「貝容,你們不明白,愛情不能這樣子談的。我們不會永遠二十歲,風花雪月的事情不能永遠。你知道嗎?玉兒一直不肯長大,不肯和我一起面對現實世界。我面對現實世界的能力被她稱為市儈,你說,我該怎麼辦?」我不曉得該怎麼辦,不曉得該是誰對誰非,愛情這種東西,真個是剪不斷、理還亂。我問他:「阿利,你對玉兒:‥:現在,怎麼樣了…‥」「我告訴過她了,現在也告訴你,我不會和她分手的,我等著她回來,我不能讓她連一點反悔的機會都沒有。是不是?她和她那個「新歡」感情建立在風花雪月的信件上,我相信他們不會長久的。順便你告訴玉倫.─不要說是我說的,叫她好好地保護自己,不管是身體還是心。我不會計較這些的,只是擔心她自己受到傷害::…」阿利停一陣,又說:「不見得年輕就有犯錯的權利。你記得告訴她,還有,我等她回來。」他的聲音愈來愈低,終至沒有,「嘟──嘟──」聲音。在我耳邊刺耳地響著,我的心情沈落谷底,阿利!阿利,玉兒你。夫復何求啊!    開學後,再度見到玉兒。眉眼之間的神采仍未開朗。問她和阿利之間的狀況如何?她說有連絡﹔間和陳執彥呢她說沒斷。青玲說:簡言之就是腳踏兩條船。一個二八歲,一個二十六歲,而我們僅二一歲。小加菲不免驚嘆了一陣;這麼老?對於玉兒,我們三個都沒說什麼,只是陪著她,她取陣執彥,我們不反對﹔取阿利叔叔,我們舉手贊成。畢竟有兩年的基礎了,阿利有沒有能力欣賞玉兒的靈氣,似乎不是很重要的事.─青玲、小加菲、我都這麼覺得。    我們終於看到他了,陳執彥:玉兒生日,我們約好了去「如夢令」夢坊喝茶。來的男客不是阿利,而是他。小加菲簡直要哭了,雖然她不反對玉兒的取擇,然而還是在化粧間裏恨恨地跟我說:「這個玉兒,沒良心。」我安慰著她:「吱,好啦!好啦!天底下這種事情多得很啦!」    青玲嚴正著面孔告訴我:「我講真的,要玉兒真跟了陳執彥的話,請你們幫忙湊和阿利叔叔和我,我講真的。」我看著他們,忍不住啼笑皆非了起來。年輕的事,簡直有趣。    回房間,我開始細細地打量著陳執彥,其的是個仙風道骨的男人,一雙浪漫而多情的眼睛,唸的是理學研究所。他和玉兒正談到愛倫坡筆下的海倫,玉兒非常非常地專注,不知神遊何處,連我們的歸位她都不曾注意到。他的話少,不像阿利叔叔,阿利叔叔談起白宮,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諾曼第半島,談股票的發展趨勢,那種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直很能吸引我們三個──而玉兒總是三個之外的人。她總是看看阿利,看看我們,臉上是一架溫順而和氣的微笑。而今日的話題,全是玉兒所深深醉心的,她的詩人墨客、戲劇、歷史,陳執彥和她討論,和她爭辯……溫順和氣的笑,帶著些許的忍耐,轉在青玲,小加菲,我的臉上綻開。小加菲想哭了,顯然我們三個的來臨是多餘的──以往玉兒自己,是否也有這種感覺?我無聊地用指尖在牛仔褲上劃著,打量著屏風上四處纏繞著的藤蔓,想念阿利,如果他在的話,我們就不會這麼無聊了。玉兒仍和陳執彥談,談到莎士比亞的情詩了。他的言論果真是鋒芒萬丈,不是臭蓋吹噓,全是下過功夫,用心讀來的。愛讀書的人不變壞─然而,一輩子這樣談累不累?玉兒,我真想打斷你,問問你累不累?一輩子的事耶!    結束後,玉兒和陳執彥與我們分道,小加菲、肯玲、我,無言地走著。想起了寒假之前,前玉兒鬧著說她失戀,失的是陳執彥,怎麼今天,我們見不到的竟是阿利?阿利,好想你呵!也想起了阿利叔叔說他會怎麼等玉兒回來的,他確知她會反悔而他不能讓她沒有反悔的機會……玉兒肯讓阿利等她回去嗎?天空裏,春天的白雲飄呀飄,外雙溪的河面上映滿了雲的影子。-後來陸陸續續地,我們知道了許多有關陳執彥的事。他有個女朋友,漂亮、精明,是個對待現實世界極有能力的女人,不懂莊子、不懂陸游,認為風花雪月是一種無病呻吟!他所嫌棄她,一如玉兒所嫌棄於阿利的。天…怎麼會有樣的兩對情侶?這樣子的軌跡交錯,簡直是一種孽。小加菲又酸又甜地笑說:「唉,你們簡直,乾柴烈火啊!一玉兒嘩啦地笑開了,然而眉眼仍是緊鎖的錮城。我笑著他們,無奈,加上一點縱容‥‥阿利叔叔別來無恙否?    阿利叔叔約我們見面,包括玉兒。我們所知道有關陳執彥的事,阿利亦全從玉兒的口中知悉詳情了。這一對!簡直也是莫名得趣!玉兒倒老實一板一眼地絲毫不對阿利掩瞞。阿利說﹔「那個陳先生另外有女朋友,你們知道嗎?一我們點點頭。阿利拍起桌子,大聲地對我們說﹔「你們這群朋友怎麼當的?玉倫被人當船踩了,而你們居然不勸勸她?我知道你們是不想干涉她的感情,可是。起碼要在她走上歧路時拉他一把呀!否則她要你們這些朋友幹什麼?朋友不是吃喝玩樂用的。」他稍停了口氣,又說:「你們不應該這樣子做朋友的,你們仔細想想吧!玉兒現需要你們勸勸她,她才回得來,」我們不說話,看著他,帶著滿心的誠意;想對他點一萬吹的頭。他繼續告訴我們:「你們聽好下面的話,然後告訴玉倫;我李孟利這樣子被她拋棄掉,自尊心很受傷,這個月來瘦了很多,四公斤。你們告訴她。我很想她。心裏一直記掛著她離開了我的身邊,一個人孤苦無依,如果,她願意我再回來找她,叫她把這條項鍊寄給我,」阿利停止了說話,從脖子上取下一條小玉墜項鍊:從行李袋裏拿出個寫好姓名、回郵地址的信封,交給我,「貝容,把這些拿給她,勸她把這些東西寄給我,我會去找她的。」我點頭,收好,心裏有著莫名的感動。    當晚,我便把阿利所說的話,傳達給玉兒了,另把項鍊、信封交給她遂便走了。走出巷口,我就看見他了,阿利叔叔。他穿著一件尊貴的夾克,西裝褲,雙手叉在褲口袋裏,正在路燈下徘徊著。「阿利!」我趨前去問他:「你在這兒幹什麼?」阿利抬起頭來,看見是我,便微微地笑說:「我耽心玉倫要去寄信。一個女孩子摸著黑走,不太好。」我似乎笑非笑,揚著眉調侃他:「你這麼篤定玉兒會把項鍊寄給你?」他笑著,笑容裏帶點苦澀、帶點甜。他看我的身後,說:「她來了。」我轉頭看去,果然玉兒來了,頭髮垂披,遮去大半片臉,手上拿的正是個白白的信封。「玉兒!」阿利叫她,我聽在耳裏,感覺真是溫馨,真好!這是我所聽慣的聲音。玉兒抬起頭時,阿利已走過去了,他接起玉兒手中的信封,說:「我收到了。」玉兒看著他,眼眶裹忍不住是淚,阿利說:「我不懂莊子、不懂陸游,可是我懂你,畢竟我們兩年了。」玉兒點點頭,又哭又笑地說:「好了!你不要演了!」我在旁一愣,什麼?演什麼?玉兒看見了我的疑惑,走過來跟我說,聲音仍是硬硬的:「阿利早就知道我的處境了,我沈戀著陳執彥,卻又掌握不住他,覺得他是個危險的男人。阿利知道我的這些心事,鼓勵我跟他合好。我已經答應了。可是……可是……」玉兒此時又哭又笑聲音變得異常奇怪。「可是,我沒想到他還會來這麼一招,把你們找出來,罵你們一頓,叫你們傳給我這些話,還有信封、項鍊……我……」喚……我也想哭了,也想笑了……這個阿利叔叔,今天整天全都是他在演戲,為了要給玉兒如此冠冕的台階。我拉著玉兒的手,跟他說:「夫復何求?」她點點頭。阿利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說:「你不要告訴青玲和小加菲噢!我們玉倫會丟臉!」我說:「好啊!你拿錢來塞我的嘴嘛!」一百笑、一直笑,直到星月的昏暈如霧般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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