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紙上的松痕
中午臨時接到學長邀約,問我有沒有興趣晚上去林森北路的居酒屋喝一杯,是家在台北頗有名氣,可以吃到生吻仔魚飯的老店。正巧我手上的工作剛好完成,算是一個休息日的下午,想到很久沒見學長了便欣然赴約。
休息日傍晚惠風和暢,每年這個時期路上總有幾枝山櫻開的十分漂亮,因此我決定先慢慢從民權西路站沿著捷運走到中山,再到光點台北看場電影。岩井俊二的新片已經上檔了,我不想錯過。
好久沒來的中山站周邊早已往日不再,一兩年前開始的翻修計畫終於在去年底大功告成,被重新打磨的線形公園造型華麗,入夜後閃閃發光。雨水剛過的晚上天氣正好,可以感受到空氣中傳來絲絲春天觸感,微涼的氣溫更讓人心情雀躍了起來。我獨自走在改稱爵士廣場的線形公園裡頭,也能夠看到好幾對情侶依偎在兩旁的磨石椅子上。我拉起圍巾走過,妨礙別人的戀愛似乎會被馬踢,而我並沒有這種嗜好。
離開爵士廣場鑽進一旁的小巷後各種特色小店便逐漸在黑暗中盛開了起來,繞過中山運動中心就到了台北光點。個地方曾是中華民國政府與美國依舊維持著外交關係時的大使官邸,現在已改建成附設咖啡廳的電影院,專門放映小眾的藝術電影,雖然我並不確定岩井俊二算不算小眾電影。
買票後走進影廳,人很少。
我很喜歡岩井俊二,森見小姐也很喜歡。當年我還在日本的時候,還有跟森見小姐一起去代官山後面的老電影院看過。是情書,還是花與愛麗絲我已經不記得了。
跟今天一樣也是三月的某一天,但卻是個乍暖還寒,小春日和的日子。午後有些飄雪,夾雜著些許雨水散落在街道上。那時我剛到日本沒多久,還是櫻花盛開的日子,起初我並不知道櫻花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可能是因為開在台灣的櫻花總是林林散散地開在枝頭上,連做為青春的妝點也稱不上。日本呢難道不也是這樣嗎?
直到森見小姐在某個晚上帶我到目黑川欣賞夜櫻時,我才知道原來櫻花燦爛的比蜷川實花的照片更要來的有破壞力。粉白色的風暴披天蓋地得朝河川兩旁襲來,大量的花瓣被春風吹落在細細流動的水面上,從中目黑一直延伸到池尻大橋。有時會有幾條魚翻出水面,卻更像是春天乘著馬車行經這條大道上所留下的痕跡。森見小姐拿著櫻餅,嘻嘻笑看著目瞪口呆的我說:「少年怎麼樣?很美吧。」
那年的我只有十七歲,第一次見識到了比暴力更暴力的美麗。
我跟森見小姐是在語言學校所舉辦的交流會上認識的。早上我先到鎌倉走了一下,再到學校參加活動。聽到我上午去鎌倉,森見小姐笑說少年現在去一點也不是時候耶,湘南海岸太冷,長谷寺的繡球花也沒開,此時的鎌倉什麼都沒有噢。原來森見小姐就住在鎌倉。那鎌倉現在有什麼呢?我問。「要來江之島嗎?」森見小姐一口把櫻餅吞下肚,問我。
於是我們約定了一個時日。她帶我走過長長的辯才天橋前往江之島,在島上吃了名產章魚鐵板燒跟生吻仔魚飯。江之島很高,所以到處都有方便旅客的電扶梯,只是需要而外付費就是了。我們早早就放棄走路,搭著手扶梯愉快地前往最高處的燈塔觀覽。要去最深處的奧津宮嗎?森見小姐問,我當然點點頭,雖然最後並沒有過去。
下午我們去看鎌倉大佛,還在路上被大學生詢問對於世界遺產的看法。最後我告訴森見小姐,雖然離花期還有好遠好遠,但我還是想去長谷寺看看。這個時候已經有點晚了。
森見小姐微微笑說:「好呀,我們走吧。」於是我們匆匆跳上江電前往長谷寺。
到時已經完全黃昏了。沉重的木門還沒關上,但我們彼此都已經知道沒有希望了。就好像象徵著什麼,卻也不知道到底象徵著什麼一樣。森見小姐安慰我說沒關係噢,等到花期到來,我們一起來看吧。於是我們在門口的土產店買了紀念品,買了要給寄宿家庭的禮物。她給我一塊手帕,一塊淡紫色和柄繡球花模樣的手帕。我說了謝謝,把它放進提包內部的夾層。這是四月的某一天。
我們在五月的交流會上再次見面,二次會大家到了學校附近的居酒屋,我還不能喝酒,森見小姐也就陪著我不喝酒。已經五月了,我留在日本的日子一天天減少。我喝光手邊的烏龍茶,在日本不能喝酒的話,就是只能喝烏龍茶。因為色澤跟啤酒很像嗎?然後我憂傷地告訴她我快要回國了,不知道到底趕不趕得上花開時節。森見小姐笑著告訴我一定沒問題的噢,馬上就要入梅了。
入梅,就是繡球花開的季節了。
當天晚上我們從進行到一半的酒局偷跑,到代官山的電影院看岩井俊二的電影,但我不記得到底是哪部片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點了一根吉拿棒給我,我只記得最美好的回憶。
某個星期五是我在日本語學校的最後上課日,星期天我就要回台灣了。我特別起了個大早,就為了收拾情緒好跟同學、老師們告別。我邊吃早餐看著晨間節目,在快整點的時候開始播天氣預報,裡頭的主播說梅雨季即將來臨,請大家做好準備,具體而言是什麼時候呢?就在那六月初。我切掉電視前往學校,電車經過目黑時,我看到本來被粉紅色包圍的目黑川已經是翠綠一片了。啊,櫻花季結束了嗎?
兩天後前往成田機場,風涼涼的,跟今天的台北很像。長大衣已經被我塞進行李箱的深處,我身上穿著輕便的針織衫。出境時海關看了我的護照後問:「いい旅をできたか?」我回說:「いい旅をできたよ。」他笑著遞還回護照,告訴我可以走了。買完免稅品後,我想把護照收起,便打開提包夾層。
然後我在裏頭發現一塊淡紫色和柄,上面印著繡球花模樣的手帕。
這天是五月二十四號,離雨季來臨的六月,還有一個星期。
成年後或因旅遊、或因工作,我曾多次前往日本,但我再沒有去過鎌倉。也因為時間與地區的限制,我與她便沒了連絡。後來某個年節時分臨時起意寄了張賀年卡給她,兩個星期後,我收到回信,是一張印著七福神,櫻花柄的明信片。
當年六月初,我跑到了陽明山去看繡球花海。
是某年六月的某一天。
走出電影院,想要把這些因岩井俊二而起的回憶通通打包收好放回內心深處的雜物間,找來大鎖銬上再一頭鑽回中山區的巷弄中。我走的很急,回過神來時已經到廣場了,與學長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三分鐘。我拉上圍巾,走進人群的深處中,直到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背影為止。
我跟學長會合後一起前往居酒屋,它開在林森北路的六條通,日式風格、布局,窗戶上貼著的好像是真正的窗紙。這時有一道強風吹拂進巷子裡,跟那天一樣。那天我們本來要去最深處的奧津宮參拜,沿著小路拐進海邊就到了。路很窄,森見小姐走在我的前面,她蹦蹦跳跳非常開心,還在小商店買了汽水喝。可是過了幾個轉角後風突然變強,她的長裙也被風吹鼓起。一開始還壓著裙子往前走,幾步後她難為情地回頭看我,問可不可以下次再來。
我耳根發紅,頻頻點頭。
酒過三巡後我走出店外想要抽菸才發現,窗紙上的松痕,原來已經被吹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