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邱曼瑄〈醒著作夢〉
  • 最後修訂日期:

醒著作夢

 

母親是愛我的,無庸置疑。

 

我的出生絕絕對對影響了她,成為她的聆聽者,一個不勝任的角色。

 

平衡了家中的陰陽,上有兄下有弟,在還沒聽過女生愛男生羞羞臉,用性別劃出一條楚河漢界之前,就懂得男女有別。父親和兄弟是一國,我和母親就是鄰國,交惡與交好,時好時壞。

 

我得要扛起這份職責,聆聽母親的孤獨,身為女性的孤獨,她一輩子的孤獨,無法拒絕,因為難逃其咎。她的孤獨,是一生一世,即便打開了話匣子,動了筆、寫了字,能夠排解的不過是千頭萬緒中的一絲一縷。

 

愛不是天經地義,是有情有義,於是她剖開肚皮,而我呱呱墜地,哭得驚天動地,竄改了她的天、她的地。為母則強,以後的淚只從小孩眼皮底下落。

 

就那麼一日,我躺在母與父的雙人床上,我說話,她也說話。日子裡受得委屈太多,像是她常年過敏的那塊皮膚,反覆流膿又結痂,癢了沒忍住去摳,以為要好起來的一片片落下,血又流出來。不過是我躺出的一點褶皺,床單糾結起來,空氣顫抖,哽咽地下起雨,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

 

旅途慢慢、過程孤獨,彷若跋涉太久的旅者,跋涉太久再也走不動,遇上一場雪,也只能將手覆在頭上試圖遮掩。我努力跨越長得太高大的自己,伸手擁抱母親,笨拙地把塵埃一片片拂去,即便逃離不了濕氣。

 

我一直都在嘗試做一個好女兒。還是女兒貼心,聽話。聽話與聽話,我都做得不算太好,但勉強及格。

 

她有很多故事,總是一再重複,細節不同但結局相同。時常聽得膩了就草率應付,事後回想,才發現那是她命運輪迴的悲劇,年年上映,劇情老舊觀眾疲乏,已無人心疼、無人掉淚。人們只想轉台視而不見,略過千篇一律的劇情,同一塊肥皂已經太老,搓出再多的泡泡也只有過時的味道。

 

只能對我說了,一個女人的孤獨要另一個女人來明白。但現在,母親宣稱自己是一位女性主義者,痛罵沙文,把傷口裡爛的都抖落出來,學過的字變成句子,一句句浮在社群,中年婦女紛紛留言交換血淚。她說朋友問:「妳不怕老公看到嗎?」母親說就怕父親沒看到,一篇篇都傳給他了。父權帶來的痛堆積在體內,使她發胖,是時候要輕盈一點了,減肥是一輩子的課題。

而我是記起來了,俗爛的八點檔我也摻了一腳,台詞倒背如流。

 

小時候全家下鄉,陪父親回家。那裡上演俗濫的八點檔:彎了腰的媳婦;挺直腰的老婦,大聲說話的小姑;無言沉默的丈夫。在無數個很黑很黑的夜裡,父親丟了魂,舉杯望明月,忘了歸處。睡著之前,孩子的任務是找父親,女兒貼心,所以女兒出勤。

 

隨著高速公路的呼嘯,與妻兒住在都市裡的父親,和回到鄉下做回兒子的父親,一陣風就換成另一個人。

 

記得我穿門而出,走進一群面容模糊的親戚裡,喚著父親的名,一家喚著一家,披著睡袍如被單,尋找父親的身影,要把他拉進妻兒的夢裡。夢是臭的,酒精在父親身體發酵,倒在角落睡著,僅有鼾聲大作。在不足十歲的年紀,我扛過那麼重的人,不能開口的母親,習得沉默的兒子,貼心的女兒要手拉手,用稚嫩的嗓音堅定哄騙:「睡覺了,你明天要帶我們回家。」

 

父親分裂成兩個,在不同的家。

 

由父親、母親、兄弟和我構成的家是一層獨立公寓,一把鑰匙只能打開一戶的門。除了父親沒有人喜歡遠在鄉下的阿嬤家,很多時候我猜想,父親也是不愛的。以至於他早早成年,早早離家,上了台北,見燈紅酒綠,走車水馬龍。

 

偶爾的偶爾才回去,回去曾經養育他的那片田野,母親已然年邁,田野的作物來不及採收,就都老了,乾癟枯黃。鄉下的家不是一棟房子,也不是一間公寓,是鄰里串成的宗族,男孩把姓氏一代代傳下去,一個家族挨著一條街。一瓶酒晃一條街、走一張圓桌,吆喝著就是一杯又一杯,黃湯下肚,沒能喝到孟婆的那一碗湯,階級是忘不了的,只能走一遍又一遍,繁華的台北城終究沒能拯救一個鄉下的窮小子。

 

青年變成了壯年,一直想著未酬的壯志,娶了妻、生了子,起過厝,階梯連著階梯向上的透天厝。女兒是父親的公主,他曾經造過一雙玻璃鞋,而夢想匆忙退伍,找不到另一隻腳。

 

留長髮,每一天的髮型都要精心設計,母親的手編了又編,將榮光的夢編進髮絲。手牽著就走進了百貨公司,買一套套隔年就穿不上的昂貴童裝。補過一點才藝,在行雲流水的書法底下舞蹈,以為自己的身軀就是行草。

是的,我在都市裡夢過奢華,當過一回午夜的灰姑娘,穿過華服,晃進喧鬧的大廳裡與貴族舞蹈,還不懂自卑。誰料到後來的女孩頭頂捲髮,雜亂如同鳥窩,從此下令只能紮馬尾辮,更後來乾脆剪去長髮,短得像T。

 

再也走不進冰冷的專櫃,拿不出大鈔,往往走訪市場、二手地攤,買三件兩百一件五十的舊貨(如今文青流行古著,套上七八O年代的衣物,在燈火通明處買精心整理的昂貴過往),流連萬華與老人斡旋,堅信被遺忘之處皆有寶藏,攢著腋著藏著的被磨去了光,總要有人拭去汗漬使其發亮。

 

不會再隨著電視裡的公主轉圈了,懶洋洋的身體難以逃離被窩,偶爾扭動身軀在夜裡的live house,頹青們唱著厭世的歌,大聲嘶喊沒有的未來,更平凡的青年們全身拍打節奏,衝撞著稱不上藝術的舞蹈。都市樓起樓落,人來人往,醉漢癱倒路邊構圖,點菸換眼前朦朧。

 

父親起過的厝,沒怎麼住過就賣了,甚至是貸了款的。我的大姑姑,據說命苦,於是賭,拿別人的賭還了自己的債,她盜領經手的保單,像彩票兌現鈔票,鉅額的賭博無人擔保,拿著拿著就上了法院,法院上著上著就賣了厝。鄉下的城堡倒塌,屋子裡的人另行出處,我爸那年邁的母,搬去了對面,一間蓋在田中央的農舍,鐵皮搭建、廁所在外,冬冷夏熱,如人冷暖。

 

都市的水泥、鄉下的泥土,並沒有什麼分別,踏不穩的腳步仍是搖搖晃晃,要怎麼斷言醉著的人和醒著的人一定是同一個, 做夢不易,只能借貸建構。

 

父親的信用卡失去信用,水泥換成鐵皮,賺得薪水先扣一半,還夢的債。如今我也回來,參與故事的輪迴,扛債買夢想,用貧窮豢養富有。就算經濟學家說階級流動已然困難,念台大的學生都住大安區,還是得讀書。

 

沒錢補習又不上進,江山易改但本性難移,念了私立卻付不出翻倍的學費,做個讀書人的代價是畢業後的四十萬債務,半工半讀中半夢半醒地生澀識字,日日夜夜的睡眠障礙,就算一個翻身就清醒,也要做著翻身的夢。

 

十二歲,灰姑娘歸還華服。念了社區不升學的國中,當時名次倒數的我終究讀了大學,往昔的同學去了林森北,談笑風生交流權貴,也夢了一回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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