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知然〈開到荼蘼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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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花事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金剛經》

 

我被分配到的大學宿舍就坐落在山坡一頭,越過前邊的建築群和幾片小空地,遠遠地便能眺望操場的橢圓跑道和翠生生的草皮,運氣好的話還能隱約看見外雙溪沿岸的坡堤,劃開了球場和溪谷的分界,另外圍成一條筆直的柏油路。宿舍樓不高,恰好三層,而我被分配在三樓,房裡是上床下桌的格局,而桌邊有窗。

 

日日透過窗看那遠山如茵、碧水潺潺,作為一個天天在教室和宿舍間來回奔走的學生,除了爬梯的腳力在短期內有了明顯長進之外,暫時還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我為了求學而偏居在這都城的邊界,一個人拖著沉重的家私毅然決然的往北前行,迄今為止也已經過了半年光景。

       

        我在老家那間住慣了的房裡,也有扇對走道的窗子。

        我慣常把房裡的大燈關上,就留著外頭走道和樓梯間的小燈,既能睡得著,也不那麼害怕。

        至少小時候都是這樣的。

       

  曾經也有段時間裡,明明身後躺著早已經睡習慣的枕頭和床,又有熟悉的氣味縈繞在我的鼻尖,耳際是聽慣了的冷氣運轉聲和電風扇葉發出的低頻雜聲,那些帶給我安全感的絨毛布偶和其他枕子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小小的房裡只有昏黃的燈光,四周的牆彷彿平白在一夜之間就生出了四肢和思想,逼仄地向我走來,收緊它們一同圈成的網,誰都逃不走。

       

  於是整個世界只單單剩下我的倒影,我只勉強還能擁有自己。

        我還是隻身挺過了無數個夜晚,愣愣地看著門窗,卻連半分逃離的慾望都升不起。

  起因於發現自己不能情緒自理,對著其他人的情緒敏感得不行,卻拿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胸悶、心痛、過度換氣、緊張而焦慮。

        那真是個可怕的盛夏,日光是涼的、雨水是燙的,張著翅膀,在積雲的邊際盤旋,左轉是冰冷的光源,右轉是火熱的塵埃。

       

意外合情合理。

       

  想像自己是一把差點噎氣的秧苗,當地表逐漸變得濕潤,任何一點縫隙都被軟糯的雨點填補得嚴絲合縫,全身被浸潤在生命力裡,慢慢出芽、茁壯,向下扎根,向上生長——雨是很神奇的自然產物,一點一點洗盡所有生靈身上的所有汙穢,填充了埋藏在世界深處的所有煩躁,只站在雨裡,直接碰觸到雨絲,不論夏冬交替,不論它大小規模,人總是輕易變得赤裸,什麼都藏不住。

       

  我不喜歡撐傘,但我不得不。

  好比我不喜歡這個人間,但我很多時候不得不。

  

  在傘下隔出的小空間裡待著,是異常寂寞的。

  寂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以為它有一天會好,它可以痊癒,但其實往往都是自己想太多。從一個小小的透氣口,慢慢、慢慢地向外擴張,它貪得無厭,一不小心就長成了巨大的黑洞。

  在黑洞裡,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碰到什麼更可怕的事,不過,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的:我永遠只有我自己。碰見其他人,甚至得到所謂「救贖」的機率幾乎為零,直到心臟被徹底絞碎,被徹底輾成碎肉沫的那一天。

       

  我沒有「Happy Ending」。

       

  心理師一慣會哄人,藥物可以給我的也不過是化合物作用下的錯覺罷了,當我第一次從一個男人的口中聽到「心疼」這種字眼,而這個男人和我半點關係都沒有。

       

  又或許是他那該死的同情心終於勝過了另外的同理部分,所以才有了更後來的細瑣表情。只是這種被憐憫、同情的感覺,讓我更加焦躁——即便我知道,他沒有這個意思。

  他的職業素養恐怕不允許,他也確實明白我並不需要這種虛偽的情感折射。

       

  於是我們一起去挑了一本全新的日記。

  我在寫日記的時候還會定時念一部分給他聽,他很安靜,聽到我在說什麼關於他的或誰的壞話,偶爾會停下來抗議。

我從沒見過這麼不講道理的。

  我大概是真的不擅長應付這種人,他總是翹著二郎腿,整個身體靠坐在皮質沙發上頭,手掌撐開來往後扒拉下他的瀏海,懶懶地笑。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的頭髮被剪壞了,所以我還戴了頂長假髮。他順勢表現出有些好奇的樣子,我便直接當著他的面,把假髮扯下來了。直到我現在零零碎碎地想起這段畫面,還覺得分外尷尬。他後來笑得多了,一個小時裡至少有四十分鐘咧著嘴角,讓我更弄不懂的是,他明知我在抗拒著諮商,而我也刻意將這種抗拒掛上了嘴邊,但他卻笑得更高興了。

  可能是因為我快離開那裏了吧。也可能是他早早盤算著要辭職。

  我覺得更可能的是,真的沒有「痊癒」。關於各種感官的疙瘩、關於社會人際的疙瘩,甚至是對整個世界的疙瘩,他曾經都看見過,而現今也還在那裡,但我心情低落的「樣子」,已經不多見了。

  他可能覺得,我既然已經懂得這樣去試圖保護自己,那好像也就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了。

       

  認識心理師以後沒有多久,學妹過世了,上吊自殺。

       

  我那時候曾在靈柩前為她祈禱,還以為她只是睡著了。她有妹妹,有愛她的家人朋友,還有個男孩子暗戀了她十多年,但才剛剛要準備開口而已,他們的關係之間全是來不及。

來不及青春,來不及笑鬧。

我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玫瑰花放在她的睡顏旁邊,然後為她放飛一顆氣球。我偷偷的在氣球上為她打了一個蝴蝶結,還以為綁著結,就能變成蝴蝶,拍拍翅膀就可以飛呀飛地,飛進那些哀痛大哭地人們心底——最後開成一朵不會凋謝的玫瑰花。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結束,也不曉得會不會有下一次,只是眼淚會散播,空氣都被沾濕了,而它們始終沒有變作珍珠。

       

  「那逝去的像流水,像雲煙,多少繁華的盛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多少人事在其中,而沒有一樣是留得住的。」

       

  那年年底,在一片佛語呢喃下,我正式皈依佛門清淨地。

  曰:「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皈依,帶個「依」字,但我還在人間漂泊,並不因此有了庇護。我想,我骨子裡的叛逆因子和慈悲的佛是扯不上關係的,祂們為世而生,我卻厭倦了這個莽莽紅塵,我不懂為什麼,我甚至不能懂我。

       

  世本無佛。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惟心造。」

       

  而我不能。

  求不得苦,苦不得求。

       

  我在城市的喧囂中成長,被慢慢磨去開口說話的本能,喪失了正確使用語言的能力,我聽不見自己在說話的聲音。我在喧囂中成長,但我從未茁壯。

       

  我以前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我想以後應該也是;用這種激進而殘忍的方式反覆鞭策著自己,首先不把自己當成一個人,好像就會催發出某種特別的化學反應來。

  這應當也可以算是一種「愛」吧,就是「愛」,就是「我愛你,但是我要離開你」;不是飛也不是逃避,單純給自己找一個合理的藉口來優化自己對於孤寂的特殊偏好,滿足那個近乎變態的、在心理上自我虐待的、當作消遣而感受到一點點愉悅的自己。

  就是可以在嘴上說著「我愛你」,但我心裡到底有沒有那麼一點點波動,我自己也不知道。

       

  挪窩到台北的這半年來,尤其顯得涼薄。

 

好比我並不很熱衷於返鄉與家人會面。

  我從來都是對著奶奶得寸進尺的孩子,我很少去探望她;此前她還在家的時候她待我千好萬好,她腦筋糊塗的時候我卻抓著一點小事不肯鬆口;此後她因為阿茲海默症而搬到養老院去住,我也不愛去那個地方,每次去了都要碰見其他或許也生了病的老大爺和老太太,我一不願承認,二是赫然發現我遠超自己可以負荷地感到心疼。

  我們鮮少見面,但總相顧無話,她的面容依然溫潤和婉,和她腕上的玉鐲一般模樣,我卻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我在家的時候嫌爸爸囉嗦,在外卻很喜歡和他講電話;他就是那種很可愛的傲嬌直男,工作很累很辛苦,卻還是委屈他一個人把女兒養大;仔細想想,好像不管他要做什麼事,他都是自己一個,卻是世上最溫柔的人。

       

  還有我的伯父伯母。

  我在伯母去世的前一天,還跟同事抱怨了一會伯父伯母之間充滿了單方面控制慾的相處模式,當天晚上回到家,我和伯母說了好久的話,三位長輩和一個十八歲老小孩吵吵鬧鬧的,也算和樂,不曾想,兩個禮拜左右的時間,就有兩個人相繼入土為安。

       

  我爺爺祂也疼我,放心窩裡疼。

  可是那時候我正叛逆,爺爺躺在加護病房,一直努力撐到我去醫院看祂,握起祂的手,祂才終於心甘情願地緩緩闔上眼;我卻因為不能參加那時候的校外教學而感到難過,甚至在床上趴著哭了一宿。

  那時候的伯父告訴我,我要是去了校外教學,才是真的會後悔。

 

  我從那一刻起,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那七八疊高高壘起的紙張在其他親朋手中化作一朵朵蓮花的模樣、師父身上袈裟的顏色和每一個衣領的抓褶,其實我都記得,我還記得每一句經文,記得儀式中的所有鈴聲落下的所在。

  這種時候的我似乎都是異常冷靜的,從哪裡得知事實,而後吸收事實。

       

  我一一為其打破了藥甕,要祝祂們來世無病無痛。

       

  而今再想起心理師,已經頗有些恍若隔世了,在長輩過世的時候更甚。想著會不會他上回說是要辭職走人,就已經是我們倆這一生中的最後一次會面。就好比我那天一如往常的吃飯洗澡,便是和那位長輩永別一樣。

       

  仔細想想,自己這一生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地方,只是庸庸碌碌的盤算著生活和銀兩,然後努力呼吸,成為一介凡人,如果下一秒就這樣莫名猝死,也沒什麼不好的。從剛剛知道自己生了病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試圖告訴自己,什麼時候走了都不要緊,畢竟沒有什麼遺憾,也已經決定要把每一天當最後一天來活。

 

  這種瀟灑的感覺、不蓄意追尋什麼的感覺,特別舒爽。

       

        我的指尖在風中化成流沙,一點一點地侵蝕著夜裡僅有的涼意。

不冷,卻也暖不進心底。

我彷彿還依稀能見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就蹲在花圃邊,倔強地拂去了滿臉淚水,然後握緊手裡的娃娃,她說她要好起來,她真的想要好起來。

       

        嫩黃色的蒲公英種子隨之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開來,落在世界各地。

       

我曾試想過我的葬禮會是什麼樣子。大概是最簡單的那種公祭?寥寥幾位法師捧著我的骨灰,磕絆了也就罷了,散落在地上,三分之一在瀝青上被車輪輾過,或許會成為所謂「pm2.5」的一部分;三分之一和路邊的沙土合而為一,勉勉強強算是滋養大地;最後的三分之一被風帶走,它想去哪里,我就跟著去哪裡。

       

我像是城市裏的浪人,沒有刀劍就活不下去,也像是晚風裡的漁火,晃著晃著,不是熄了,就是滅了。

       

燃盡燈火都喚不回這一生,誰說還能有下一輩子呢?

        那些逝去的物什一如流水,一旦往下游走了以後,就不會再回來。

        海也只是它們暫時的居所。

        偏偏還要不捨晝夜。

       

        台北的雨總是冰冷異常,而且似乎沒有放晴的一天。

  又是一個需要早早起床盥洗,趕著早上八點上課的平凡日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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