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鹿憶鹿〈小島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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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一開始,舅舅就從澎湖來信要我和陽妹、良弟回去玩,並且提起島上已裝了馬達發電,幾乎每家都有了彩色電視機。一看到電視機三個字,我不禁發出怪聲,無法想像這玩意兒竟會跟白沙島連在一起,簡直跟看到洪通開朋馳一樣不可思議。 爸媽有事要忙;兩個剛念完國一的小鬼要暑期輔導,要參加能力分班考試,放了一天象徵性的暑假後,第二天又扛著書包購買知識去了。我的假期將近三個月,爸說老是呆在家念史記也不行,總得常常太史公遊歷遊歷,因此帶著弟妹哀怨的眼神,坐上華航客機,半小時後就到了澎湖,我睽別三載的生長地方。 預先寫信告訴舅舅我的行程,因此抵馬公後,馬上就在港口找到他開來載我的小船;白沙島位在通梁和馬公之間,四面環海,平時對外交通只靠漁船一途。 雖然風平浪靜,但是一上船後,照例地頭暈目眩;剛和舅舅在夜市吃的海鮮有如波浪一樣在胃裡翻滾起來。在小島上住了十幾年,我一直害怕坐船,常希望有朝一日第二條跨海大橋能在島上出現;但是我又詛咒自己這種念頭,有了橋,一通車,小島就等於完了,喇叭聲和車禍代替了靜謐和詳和。 幸好痛苦的時間不長,打盹了半小時後,我聽到舅舅拋錨的聲音;舅媽在岸上招手。環顧四周,一切都沒變,幾條舢舨睡在海面,機動船大部出海作業去了,明天早上才回來。島上燈火通明,頭上的月亮變得昏暗多了,像鹽埕區或者西門町的月亮,記憶中小島的月亮是很明很大的。我問舅媽怎麼沙灘上都沒有小孩?「哦!他們現在幸運多了,每個人都有電視看,不像以前一到晚上只好在這邊玩沙堆、丟石子;你表弟看得吃飯也顧不了了。」她操著不太流利的國語說著。我忽然感覺那片沙灘、舢舨和月亮都寂寞起來。 小時候,白沙島沒有電,因此晚上漁民的休閒方式不是聽收音機,就是一大羣人聚在沙灘上閒話家常。而小孩子就是月光追逐、嬉戲、作沙牆城堡、串貝殼項鍊;累了,往蓆子一躺,海風掠過,作一個仲夏夜之夢,整個島上像一個大家庭。我無法想像這些都消失了,代替的是到晚上,每家老小就蹲在電視機前的情形。 舅媽告訴我,島上一有了馬達發電,雖然時間只是從晚上六點半到十點,但是每一家先後相繼地買了彩色電視機;有些未曾離過小島的人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成熟了,小孩子不會再光著腳丫去沙灘亂踩,去花生田奔跑,也不肯赤膊到處遊蕩,這些行為已被公認為是野蠻、落伍的。電視教人要穿著整齊、要舉止斯文、要彬彬有禮;熱熱鬧鬧的小島變得安靜多了。但是舅媽告訴我一件不幸的事,有小學生在看過太多古裝武俠劇後,竟然去廟裡偷了把劍刺傷老師,而小男孩還振振有詞地說:「老師無故打同學,我要仗義行俠。」「其實電視沒有錯,小孩子自己不學好啦!」舅媽如此說。我不知道回答什麼?只覺得島上一切全變了。 以後幾天,拜訪同學,重遊舊地;驀然驚覺昔日的小島已成為逝去的夢了。 小學女同學都已到高雄去了,到加工區、當店員、學理髮,我聽到父母們的抱怨:「沒辦法,翅膀硬了就會飛。」「過年過節不想回來,還一直要全家搬去高雄。唸了書還不是沒頭腦,家裡幾條船要到馬路上去開呀!祖宗牌位也不燒香了。不知道島上的女孩怎麼都變成這樣了?」不管外面有沒有風雨,或許每一隻鳥兒都想找更廣闊的天地。 幾位已經接到兵役徵集令的同學向我訴苦:「其實捕魚很好啦!一到海上,我就感覺偉大起來,不過當兵回來,我想去高雄當木匠。待在島上,小鹿,你不知道,會找不到女朋友,娶不到太太的。」看著幾艘此刻應該出海作業,卻靠在碼頭邊的船,想想以後停泊的數量會越來越少,不禁覺得悲涼起來。 島上有座小山,長滿合歡樹,成了那兒唯一的天然綠;以前常去樹叢中抓蚱蜢,數飄揚的細細碎碎的葉子。但是村民老是砍樹枝當柴燒;曾發了誓,長大後賺錢把那片合歡樹買下來,再也不砍它。這一次我竟然看到合歡樹出奇地茂密翠綠,原來每戶人家都有瓦斯爐,不用鼓風箱,不燒柴了。這項發現讓我雀躍不已,改變有時候是值得喜悅的。 獨自環著小島散步,走過墓地,一堆堆土饅頭中有一座大墳墓,非常的堂皇,有假山、花園、大理石墓碑;感覺上像是一棟在貧民窟中的洋房。後來跟舅媽提起,她嘆氣說:「那個阿!是阿丁伯的墓,他獨生子去年醫學院畢業後娶了個富家女,所以有錢弄那麼好的墓。這有什麼用?我說給你聽,阿丁伯要死時,兒子媳婦太忙,不回來,連三頓飯都沒得吃。喪事風風光光地辦了,清明節也不用掃墓了。阿丁伯拼老命到處借錢給他唸書,得到的是這種結果。書越讀越不明事理,還像禽獸呢!」阿丁伯的兒子耀祖是島上唯一的大學生,竟被視為禽獸,我無法想像耀組考上大學時阿丁伯那種神采飛揚的樣子?舅舅說電視唯一使一些孩子知道要求更多的知識,以前沒有人想要唸國中,現在也有幾位高中生了。除了知識,教育應該會給這群海的子女一些別的東西呀! 表姊正在辦離婚手續,開了島上破天荒的一章,姨媽每天絮絮叨叨不停,舅媽不時地去勸她:「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由他們去吧!」看著兩個未入學的小外孫,姨媽根本聽不進半句話。婚姻是契合,或許也是責任,我看到舅舅、舅媽和島上的許多夫婦,甚至不曾交談過,然而二、三十年下來了。人越來越懂得去追求個人的幸福,然而幸福的定義是什麼呢?沒有人知道。 住了一星期,我又再度地向小島說再見。上船時很難過地沙灘;昔日金黃色的一片已不復見,油污到處散佈著。下次再回來,但願小島不會變化太大,改變是必然,也是必要的,某一些事物的得到相對地也要失去一些,或許我只是一時無適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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