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鄭玉枝〈少女與狗〉
  • 最後修訂日期:
春山含碧秋山瘦,又是秋天,滿山的蘆葦花白了山頭,老了山頭,連綿的遠山起伏有致,耶洛嶙峋的身軀有如起伏的山陵,我家耶洛是一隻堪稱仙風道骨的老狗,秋山迎風的蘆葦花就像牠搖搖晃晃的尾巴,人在山中,心繫家園,滿山的白蘆葦都化成耶洛的影子。 在外孤獨的日子,格外想念耶洛,耶洛是我的影子,小弟常說:「若果將來二姐將出嫁,耶洛跟你一起嫁掉。」耶洛是一隻黃毛色的土狗,我們因其毛色喊牠Yellow牠的中文名字我們音譯為耶洛,牠來我們家已經快十年了,有人說人活一年,狗就要算七歲了,哇哇!耶洛七十歲老太公了。我們是九口人家,添了耶洛一口,真是十全十美。牠是一條頗為「夜郎自大」的狗,傲嘯全村,拈花惹草,整個村子的小狗幾乎都是牠的傑作。在村子牠雄霸一方,誰家的狗都不敢打我們家經過,不是繞道而行,便是賊頭賊腦地探著看,媽媽常笑耶洛的霸氣得到我的真傳,當我還是各小不點的時候,那加小孩要經過我們家門口時,總要先讓我打一巴掌。 耶洛是我的跟班,故鄉的清晨和黃昏,牠常和我在成大那片羅曼蒂克的大草原徜徉,「少女與狗」那樣的畫面,常出入於成大的人都會記起。少女跑步,狗就和她並排齊步跑;少女在草地上躺著曬太陽,狗也四腳朝天躺仰著,少女在樹蔭下看書,他就如一尊石像地蹲在她的腳畔。耶洛頑皮又愛玩,只要我喊牠「耶洛,我們到成大。」牠就歡歡喜喜地跑在前頭,又打滾又跳躍,當草上還沾著露珠,我拿著書或日記到成大校園的石桌寫字或看書,耶洛會在草地上翻幾個筋斗,或是把別人家的母狗追逐地西哩嘩啦地亂跑,讓早覺會的太太頭痛萬分。但常常牠是安靜的,牠靜靜地偎在我的腳畔,守護著我,偶爾碰到過來搭訕的大男孩,耶洛最看他不順眼,牠就怒目猛吠作勢要咬人,把那個自作多情的男孩嚇得逃之夭夭。 北上讀書,小弟又說:「二姐,帶耶洛去,你會比較有伴,而且耶洛可以保護你。」媽媽卻說:「在外的日子,三餐都難以打點,又如何養一條狗?何況臺北租房子,都是公寓,也沒有庭院讓一條狗活動。」我真的很想帶牠一同上臺北,但我哪裡去為我的狗找牠要吃的骨頭,我也不能帶牠坐公共汽車上學,整天關牠在閣樓,豈是牠原野奔慣的血流所能忍受的? 耶洛是一隻怪異、可怕靈透的狗,從我要走之前的一個星期,牠就開始落落寡歡。走那天,爸爸用車子幫我帶了一箱書,姊姊幫我題皮箱,耶洛跟前跟後,團團轉轉地繞著我。我們走出了家門,牠也跟著來,從村前走到村後,趕牠回家也不去,牠真的準備跟我走似地,用石頭丟牠,牠跑回頭幾步,但我們一轉頭,他又追跑過來,我不得不停下來,牠也停在原地,僵持地瞅著我,可憐牠不會說話,那表情該有千言萬語。我走過去摸牠的頭,平常我常和牠說話,我認為牠聽的懂我的話,我溫柔地告訴他:「耶洛回去看家,我要去臺北讀書,不是不要你,以後我還會回來,我們在去成大。」果真,牠轉回頭回去,可是跑了三兩步又回來看我,那樣的頻頻回首,那樣的依依難捨,我看牠消失在眼線外,我的眼睛已經模糊了。 耶洛是一隻很可愛的狗,牠會撒嬌也會吃醋,牠的醋勁奇大。有一年暑假,二舅的兒子文恭到我家渡暑,我們常在屋子裏彈吉他唱歌,耶洛在門口坐立難安,不時晃到我的跟前,把牠的身子往我身上猛靠,像個要討人疼撒嬌的小孩子,一直往我身上鑽,牠就是如此地不甘寂寞,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大電燈泡。那個暑假,我們跑很多地方,耶洛也跟著跑,牠實在不識趣。有一天,我們要坐火車上關仔嶺,那麼遠的路,實在不願帶牠去,但牠也跟到火車站,耶洛唯恐跟不上,三級一跳就往月台衝,入口檢票的先生也阻止不了牠,我們上了車廂,牠也跟進,也許牠以為坐穩了不買票的霸王車,可以無憂以待,就安靜地在車廂的一角打起盹來。我們趁著牠不注意,溜到別個車廂,不久牠發覺被遺棄,慌張地下了車廂,在月臺上跑來跑去往每個車窗口張望,牠看來十分焦慮,不知該上那一個車廂,但火車沒有等牠選擇好車廂,就隆隆地開動了,我們躲著看牠黯然神傷地目送火車走了,擺脫掉耶洛也實在得意極了。那天,我們玩得很開心,但是晚上回家,耶洛以沈沒抗議表現了牠的心跡,牠不理我,不睬我,不搖尾弄姿,不再對我殷勤,文恭成了牠的眼中釘,每看到他就衝著他大聲勢地猛吠,真使人受不了!三天後,牠氣消了,又開始跟路了。 清晨,我們去尋訪古剎,那兒菩提樹鎮大殿,而相思子卻結在僧房去。出門時天色還好,卻突然風狂雨?下個不停,只好攬一部計程車回家,車子給人坐,不給狗坐,耶洛跟在車子後面跑,但一下子被甩得看不見影子。來時,牠一路上拉腿往樹幹撒一泡尿,狗是藉著自己身上的尿味識路的,而如今雨水沖掉了牠經營的路線,耶洛將如何回家?好一陣子,雨停了,耶洛還未到家,我不放心,出去尋找牠。出去不久,耶洛成了湯水狗氣喘喘地跑回來了,姐姐說:「牠一進門就衝到我們的房間,看不到妳,又到爸媽的房間看,然後弟弟的房間,家裏的每一個房間,牠發狂也似打轉地找妳。」這就是我家的耶洛,多麼像一個在戀愛中的男子,牠多麼愛我!我很難瞭解牠那分感情,但是牠真給我無限的安全感,牠和我的生活相結成環,每當清晨,天還黑黑,和牠摸著路出門,我一點也不害怕,牠像一個可靠的朋友伴在我的身旁。如今在臺北,晚上放學回家,自己一個人走著黑路,真是提心吊膽,心又驚,肉又跳,要是能有耶洛和我同行,我將不會懼怕,異鄉的孤單,更撩起我對耶洛的想念。 山上的蘆花由白轉為枯黃,正像耶洛漸漸老去的毛色,耶洛的大尾巴像一把掃把。假日我在山野奔跑,採了一大束蘆花,山裏人家問我是否用來綁掃把?不是!我把蘆花供在瓶中,插成一枝獨秀的姿態,它們多麼像耶洛獨特的尾巴,很多狗都是無毛的小尾巴,但是耶洛不同。夏天時,它向一把大扇子,當牠繞在我身旁搖動牠的尾巴時,我感到有涼風襲來。耶洛個子不小,身長如一列火車,曲線如起伏的山脈,突起的是骨頭,凹下去的是瘦肉。對門住的廣東阿董常說:「耶洛一身都是瘦肉,最香最好吃。」他狗肉吃多了,狗看了他都不順眼。他也坦白講,要不是耶洛是我們家的狗,他早就把牠連骨帶皮吞進了肚子消化完了。阿董愛吃香肉,耶洛愛吃香腸,隔壁旺叔在路旁擺了個攤子烤香腸,每當他推著車攤經過我們家門口,香味四溢,耶洛就垂涎欲滴地跟著人家的車子,若果還有烤了未賣出去的香腸,旺叔就丟給牠吃,香腸吃出滋味來,每天晚飯牠都懶得動,巴望地等旺叔收攤子回來,香腸是要本錢,也沒有那麼多香腸給牠吃,所以牠就瘦成了秋的風姿。 當初耶洛饞嘴像個小孩子,我們用飯時,牠常在桌子 下轉來轉去,常喜歡把牠的長長下巴擱在我的膝蓋上,用牠溫柔的兩個大眼睛一直瞅著我看。有時候牠真的拗得很,用牠的屁股推人,牠最喜歡人家摸牠的頭,捏牠的鼻子,看牠那付打著瞇眼陶醉的樣子,實在太幸福了!牠的嘴饞,差點賠上狗命,殺狗者的有毒肉包子好吃,大麻袋口也張著向牠,牠一路上嗚嗚而哀地跑回來,口吐白沫,地上打滾,把我和金龍、淑宗都嚇呆了,也不知誰先想起媽媽曾說過中毒要用黑糖泡火油,金龍匆忙跑去小店抓回來,我一手他一手地做起灌腸急救工作。但是耶洛的眼睛一直無神地漸垂下去,抱在我身上的身體漸涼而僵,沒有一絲氣息,那最後一眼,牠的眼眶泌出了兩滴淚水。「耶洛死了!耶洛死了!」我們的眼眶也是濕潤地,三個人無助地楞在那兒。不知有多久?夜暗下來,蒼蠅繞著耶洛,像兀鷹要分食死去的獅子。死亡的氣氛籠罩著我們。媽從田中回來,一看見她,我就哇啦大哭起來,抽抽搐搐地告訴她耶洛的事。媽媽想起她老祖母的秘方,聽說地氣可以去毒,我們趕快把耶洛的四條腿拉開,以腹部匍匐地心,放在花圃陰濕的泥土上。說來奇妙,第二天清晨,媽媽聽到有剝剝地抓門板的聲音,開門一看,真不可思議,耶洛眼神發亮地站在那兒。「耶洛由鬼門關回來了!」我們小孩子一古腦兒地爬下床,又叫又笑,一個抱耶洛的頭,一個拉耶洛的尾巴。撿回這條命之後,耶洛真應了「一朝被蛇咬,見了草繩也害怕。」自此以後,牠不再隨便吃人家的東西,這也就是牠如今依舊能傲視全村,和牠同一帶的狗朋友,或者後一代或更後一代的都相繼遭了劊子手的補殺或毒死,只有耶洛老而彌堅,風流依舊。 耶洛是隻鬼精靈,媽媽常說養耶洛比養我們這群小孩管用。耶洛會看家,每當我們上學,爸媽下田,家裡唱空城計時,媽媽只要耶洛叫過來叮嚀一番,牠就會乖乖地守在門口,身子直擺在屋裡,把牠的長鼻子整個擱在門檻上,眼看四面,耳聽八方。鄉下人總是穿門走戶地把別人家當小路走來走去,但走過我們屋子的人,只准放下東西不准摸動東西,耶洛隨時鼓起勇氣準備撲人。農忙時,媽沒時間上市場,常託旺嬸買魚丸下湯,旺嬸走進門,把整包魚丸放在桌子上,耶洛尾隨地看她的一舉一動,使旺嬸心都會慌,連讓她的手摸板凳的份兒也沒。最教人不敢相信的事,在院子裡養了許多雞鴨,和左右鄰居養的沒有兩樣,我都分不清楚那是誰家的雞鴨。但是耶洛一目了然,絕不容許那些到我們雞槽來混水摸魚的的隔壁人家常看牠一番雞飛狗跳大追擊,把牠們咬的羽毛脫落,我簡直不懂牠為什麼那樣聰明?也難怪媽媽常對人說:「若果有人拿十萬快要買耶洛,我也不賣。」 每當我們放學回家,才走到村口,耶洛已經跑出來歡迎我們,然後一個箭似又跑到媽媽的廚房裡傳一圈,做一個無言的通告,接著又很快跑回我們身旁,又跳又躍,耶洛的歡迎是熱情的,牠會把前面兩隻腳攀上我們的胸前,以一個熱情的擁抱,每次我回家,老遠就喊耶洛,牠就那樣歡歡喜喜地奔來。 春秋兩季,暖洋燻的人也動情,耶洛有本心,整天不安,每每到了春秋季節,牠就魂不守舍地從家裡溜掉了,去打架,去求愛,次都掛彩回來,不是=耳朵被咬傷,就是毛被拔了,事後,牠總想偷偷地溜進門來,若果被我一眼逮住,我就調侃牠:「羞!羞!羞!風流耶洛回來了!」牠竟也會害羞,低著頭,夾著尾巴,相當不好意思的樣子。 山中多雨,雨夜的山中是淒清的,風兒喀喀地敲我的窗,遠處人家的狗在山野長吠,蛙在鼓噪,蟲在低鳴,風吹如簫,環繞著整個山谷,時而高昂,時而低咽,瘋狂雨肆,誰和我雨夜共剪西窗燭火?越是淒寒的天,在自家越是溫暖,冬夜我們常在大土?考地薯,一家人圍著爐火旁,把話題繞在黃狗老耶洛的身上,牠就靜靜地躺在我的腳畔,似懂似羞地埋著頭聽我們糗牠的風流韻事。山中夜雨,常常撩起我綿綿的鄉愁,越是想家愁越煞! 冬天的日子,我們把耶洛由院子喚進屋裏,爸爸為牠特製了一張床,為牠舖了一床厚布。他喜歡睡在我的房門口,每當清晨的散步時間到了,他會剝剝地抓我的門,用一種低低嗚嗚的聲音叫我起來,牠不會看鐘,但牠的時間觀念十分精準,牠真的是一隻很有趣的狗,當我們散步成了習慣,縱然春天牠常瘋得今天不回家,但是時間一到,我打開了屋子的大門,牠已經精神抖擻地等在門口了。 真是說不完耶洛帶來的樂趣,牠的事我們津津樂道,使我們的冬天也洋溢著生氣。但是如今,秋色漸老,北地的冬天我將沒有一室溫暖的燈火,也沒有家人的言語歡笑,誰為我倚閭而望?在故鄉的日子,耶洛常在冷風中等我歸來。伴我歡喜地進了屋子,而異鄉的夜,一屋子的漆黑和冷清,這怎是一個愁字可以了得?一個人除了父母、親人,有朋友能十年朝夕相處嗎?耶洛陪伴我十年光陰,我由年幼而年長,牠看我長大,我也看牠由小而老,一隻狗能活多久?能有第二個十年嗎?姐姐來信說,故鄉的耶洛寂寞地望著長天,一季又一季地等我回家,耶洛已經不復昔日那樣活潑,我心也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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