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盧思岳〈今之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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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認為「真」本身就包含了善與美,但如果對真、善、美做一種比較嚴格的分辨,那麼在目前的社會上,活得善、活得美的人尚不難發現,若要找一個活得「真」的人,可能就要「尋尋覓覓,冷冷清清」了 。    大體而言,每個人都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價值觀,且與他人相較必有或多或少的差異。然而一個社會的價值體系一經形成,便像孫悟空頭上的金箍圈一般,如影隨形地囿住人們,要想突破,而去實現自己的價值觀,便非得有過人的勇氣不可。那些能夠突破的人,或許活得不夠美、不夠善,但他們往往是活得較為真實的人。    讀國小時,每逢寒暑假一定到鄉下外婆家住一段時間。那些日子,除了給我的童年留下美好的回憶外,還認識了一些活得很「真」的人,他們的影像時常在我的腦海中盤繞迴旋,久久不能消散。我想,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掉他們罷!    頭一個就是住在隔壁的阿玩婆。    阿玩婆的丈夫早死,她三十歲時就獨力挑起家庭的重擔。雖然逢人就抱怨她那「死鬼丈夫」,但畢竟她把兩個兒子都養大了,並且都已娶了媳婦、生了孫子。那時阿玩婆已經六十幾歲了,身體仍然非常康健,好像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似的。她的兒、媳為了體貼老人家,不讓她下田工作,她只好留在家裏??飯、洗洗衣,做一些輕便的工作,偶爾早上就走到田?上坐著,「指揮」兒、媳做田。最妙的事常發生在?午過後,那是她感到最無聊的時候。    我們那排老屋的背後有一條小溪,對面住著賣菜的阿旺嫂,阿玩婆跟她素來不睦。往往阿玩婆睡完午覺,就精神飽滿地走到屋後溪旁,開始指天戟地的駡起阿旺嫂來。這個時候阿旺嫂也已經從市場回來,她當然不甘示弱地也站到門口和阿玩婆對駡。她們駡的話之鄙俗實在令人不能想像。不但各種「器官」朗朗上口,連祖宗八代都給拖出來駡了進去,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往往讓許多經過那裏的村人掩耳逃走,連大家公認最粗鄙的工頭火獅也不例外。    兩個人站著對駡,時間久了當然會累,常常就各自回家搬一張椅子坐在門口,繼續又駡下去。這種「午後的對駡」往往抹續一、二個小時,一直要等到阿旺嫂實在不能不回家煑晚餐時,阿玩婆才得意洋洋地搬著椅子回家。起初外公、外婆和舅舅看她們那種氣勢??的樣子,好像就要打起來似的,都會走出去勸勸他們,但往往遭受池魚之殃,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到後來發現他們都非常「君子」——只動口,不動手,也就見怪不怪了。    阿玩婆很疼惜小孩,但那時候她的孫子都長大了,不是到外地做工就是在城裏唸中學,因此阿旺嫂那兩個唸國小的兒子竟成了她疼愛的對象。往往趁阿旺嫂不在的時候,她會走到溪旁把那兩個小孩叫出來,然後用報紙包一些糖果餅乾,甚至是鷄腿,丟到對岸給他們吃。但是又礙於面子,所以常常隔著溪叮囑他們「不要給你阿母知道」。這件事一直被引為笑談,村裏幾乎無人不知。    另一個令我忘不了的人是村長阿貴伯。阿貴伯是外公最好的朋友,做人熱心,又因為唸過私塾,能夠識字,所以被村人選為村長。他有一個嗜好聞名全村,就是吃餅乾。無論走到哪裡,口袋裡總會或多或少的放一些餅乾,因此他成了最受小孩子歡迎的人物。    印象最深的是每逢過節或拜拜,他常常會帶著一盒餅乾來送給外公,然後就坐在客廳和外公喝茶聊天。只見他很自然地就把餅乾盒打開,要外公嚐嚐他又新發現的一種「最好吃」的餅乾,接著就不客氣地把餅乾一塊塊的送進嘴裏大快朵頤。每次聊天總在阿貴伯洪亮的笑聲中結束,這時盒裏一定半塊餅乾都不剩了。而我總是發現外公吃的不到他的十分之一。    在村尾開雜貨店的阿財叔也是一個「真」得令我難忘的人。他是人如其名,愛財如命,吝嗇的遠近馳名。到他店裡買東西的顧客一定要有一份「忍耐」的絕頂功夫,要是急著用的話,寧願走遠點到村頭阿彬哥那邊買,千萬不能光顧阿財叔的小店,否則真會「急死人了」!他秤東西錙銖必較,買一斤糖絕不會多給你半兩,但也不致於少給你半兩,單看他秤東西那種小心謹慎的慢動作就是一絕。更麻煩的是他的「三三制」——算錢必得用算盤算三次才安心,找錢則必點過三次方找給顧客。這個算三點三的「三三制」在村裏是一大笑料,他也並非不知,只是他依然故我,從來不肯改變其「規矩」,真是固執得可以。    阿財叔有一個最轟動的事蹟令他「盛名遠播」。    有次淋村的阿福到本村訪友,順道向阿財叔買了些東西。照樣經過「三三制」的檢驗,他把錢找給了阿福,阿福就這樣騎著新買的機車回去了。過了不久,阿財叔突然發現他多找給阿福十塊錢。這下非同小可,他馬上整裝出發,走了半小時到鄰村找阿福要錢。偏偏阿福堅不承認他多拿了十塊錢,於是阿財叔又花了半小時和阿福吵架,最後他總算要到了十塊錢,然後再花半小時走路回家。但是事情並沒有了結,因為阿福仍然堅稱他確實沒多拿十塊錢,只是被吵得受不了,才給阿財叔十塊的。於是,這件事成了兩村有名的「懸案」,到底是阿財叔的鐵算盤發生問題呢?還是阿福貪小便宜?我看只有天曉得了。    莊子所謂的「真人」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這種順物而行、隨時而化的人乎不可能出現在現代這個接觸頻繁、限制特多的社會。如果針對現代社會來意會「真人」,那麼阿玩婆、阿貴伯和阿財叔這類人便是名符其實的「真人」了。    然而就是這種真人目前也不多見了。現代人飽受報紙、收音機、電視、電影等形形色色傳播工具日夜侵襲,經過他們的衝擊,各人不同的價值觀很容易在表面上屈服於社會的價值體系,而他們的價值觀卻依然存於內心深處。這種矛盾往往使現代人在心靈上築起一道高牆,而把真我鎖在裡頭。他們臉上掛著微笑,手與手互相緊握,嘴裡說著漂亮的禮貌語,其實彼此的心靈並沒有真正的接觸,充其量只是從牆上探頭偷窺一下對方罷了。    當然,一個社會若沒有一種大體一制的價值觀的限制,那麼這個社會將會產生極大的混亂與不安。因為真必須與善、美配合,否則一任各人表現「真我」,很可能就淪於你偷我搶的境地而善與美便是這個一制的價值觀所該建立的。如何建構這個價值體系,才不致引導善與美入逾歧途,應是當前知識份子的最重要課題。    然而,若講求美、善而不講真,那麼所謂美、善變都只是騙人騙己的玩意,離開了真則根本毫無美、善可言。在我們肯定傳播教育的功能之後,是否也該回找尋一下久已迷失的真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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