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林素津〈父親的雙手〉
- 最後修訂日期:
二十四年的漫漫歲月中,我對父親的認識,來自他的雙手遠勝於他的口。對我而言,父親始終是一本極抽象的哲學書,年少時因不懂箇中的深理奧義而產生畏懼甚至逃避,稍長後又常因誤解而否定他的存在價值,如今,隨著年歲的增長才逐漸地體會到,他沉默而嚴厲的封面後所蘊藏的有情天地。
父親是位平凡的人,和世上很多人的父親一樣,就連那雙手也是那樣的乾枯、粗劣。然而,午夜夢回,當我凝視著六十多年來,那雙手所留下的每一道痕跡,所繪下的每一幅圖案時,每每令我驚嘆不已。他沒有詩人靈巧的筆桿,却寫下了壯麗的生命詩篇,沒有畫家空靈的顏彩,?也成就了繽紛的生命圖案。
父親自幼在貧困的環境中長大,排行老大,上有雙親,下有二弟六妹,十七歲就得養家活口,又因祖父中年即罹患氣喘不得操勞,祖母於生育小叔後,雙目亦隨之失明,於是責任感使他勇敢地將一家重擔擱在雙肩,用堅忍、刻苦築起一道牆,擋去了陰雨,遮蔽了風霜。直到母親來歸,方齊力治家,為弟妹完成婚嫁。接著八個孩子的相繼出世,又迫使他馬不停蹄地為生活奔波,所幸有母親的溫婉聰慧相助,方能有所喘息。無奈,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由於經年累月的殫精竭慮,操勞過度,母親原本極健美的體質,在身心雙重的摧殘下,經過八年的奮力掙扎後,終因熬不過病魔的癭纏而屈服於絕症─肝癌,徒留下一場未圓的夢,也開始了父親另一段更艱辛的旅程。
記憶中,父親那雙冷峻而嚴厲的雙眸,一直是我童年所深懼且逃避的,也因此對它印象特別深刻。直到十一年前的一個夜晚,當母親在他的雙臂環繞下,無奈的嚥下人世間最後一口氣,留下最驚心的一瞥時,我才在那雙微抖而不勝負荷的雙手中,邂逅了真正的父親。在他悲痛而無言地自母親手中,接下那份沉重的包袱─那場未圓的夢,至今,多少年來,他將所有的苦難化解成奮鬥的勇氣,一路上咬緊牙關,用自己的雙手撐出自己的路,肯定自己的尊嚴,他的心路歷程是堅苦而又孤獨的。生命中一次次的打擊,已一刀刀地將他雕的珠圓玉潤,而他始終是一位勇敢的鬥士,絕非悲觀的人,因他生有一雙生滿厚繭的瘦手。
年少不經事的年歲裡,日記本上曾理直氣壯地寫著:「世上最不懂愛的人是─父親,因他總是不把最好的給我,只給我冷峻、嚴厲和責備……」直到有一天,當我在山頂上不經意地發現;鳥類中的老鷹,時常喜歡將它保護下的雛鷹引到絕壁頂上,推它們下去,好使它們知道自己有飛行的能力,倘使雛鷹遭到了危險,它便猝然下降,把它們背在兩翼之上。瞬間,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父親是愛我最深的人,要我迎向危險、苦難和試煉的,是父親那雙理智的手;為我喚來成長、茁壯與豐碩的,也是他那雙深情的手。因他確信,姑息謬妄的溫情,只能成為生命的摧殘,而磁器上的畫,必須經過火燒,纔能永久存留;就像山項上的松柏木,必須經過疾風的搖盪,才會植根更深。於是在父親粗糙的雙手中,我看到了人性中最高貴的愛,我不再迷惑,為什麼花生堆中,他總是從最小的吃起,把香而肥的留給我;漫漫長夜,當我自飄渺的夢中醒來,我不再追問:「爸爸!為什麼您手中的扇子總是不停地揮動著?」因我明白,愛,縱使在最細微的地方也不遺漏,任憑對方早已滑入夢中,也會全然不自覺地守護著她。
小時候一直猜不透,當主管的父親在辦公室裡,他那雙手究竟都在忙些什麼?但我清楚知曉,父親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地卸下西裝,換上破舊的工作服,荷起鋤頭往田裡忙,非到摸黑他是捨不得回家的,隔天大地尚在昏睡之際,他又荷起鋤頭踩著露珠上田去,直到上班時間到了,才又匆匆地趕回來,十年如一日從不改變,有時禁不住要問:爸!究竟是什麼力量使您甘心情願地守著這串枯索的日子呢?而他總是淡淡地回一句「還不是為了你們。」只可惜那時的我尚體會不出個中的辛酸,每當找尋不到父親的影子,總會暗恨那把鋤頭,嫉妒它與父親相處的時刻比我多,且父親對它的關愛遠勝於我,故聽見父親在找尋鋤頭是常有的事,却不曾聽他找過他的么女兒,除非我生病,於是,我成了兄弟姐妹中,最愛生病的女兒。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恨那把鋤頭,因鋤頭裡有愛——有著父親對我們無盡的愛,透過那雙手。雖然我們常打趣地說:「父親那雙手,生來就是為了拿鋤頭。」然而,當他放下鋤頭,握起毛筆揮毫時,連唸中文系的我都得退避三分空嘆望塵莫及,尤其驪他揮灑著:「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倒頗有山谷圓融內斂之神韻,一如父親為人之情性。
自從母親仙逝後,父親那雙被公認為粗枝大葉的手,不知何時竟也變得既體貼又細膩。當我生病時,當他扭起一根針線或晾起一件衣衫時,我總會在那雙笨拙的手中看到母親的影子。而每逢我用無助的淚水,將他的胸襟泛濫成海,他總是默默地將雙臂圍成一座溫慰的港灣,供我停泊,為我療傷。當我所依靠的愛,使我失望,傷了我的心;我所攀住的手好像鬆開,把我拋棄;當我搖晃、軟弱、顫抖的時候,他立刻伸出援手,把我緊緊挽住,免我顛蹶。在煩惱、憂傷甚至孤寂的日子裏,是他伸出強有力的雙手,?鬆我沉滯已久的心底泥土,為我挑起信心的種子。正當人們用響亮的喉音,唱出生命的樂章時,他?不知不覺中,用沉默的雙手,將自己扮演成嚴父也扮成慈母。
曾幾何時,他也在自己的創痛中,學會了安慰之術。因此,他那雙黝黯而拙裂的瘦手,遂成了我們心靈上最靈巧的醫治者,和最善解人意的褓姆。然隨著歲月的遞嬗,我不難發現,他之所以能這樣包紮別人的傷口,擦乾別人的眼淚,並非出於偶然,乃是付過重大代價的。我仔仔細細地檢視著他漸遠漸淡的足跡時,我不得不震驚於六十幾年來,他生命中所承受過的苦難。但有誰知曉,他也曾目睹那懸掛生命之燈的繩索漫漫鬆開,曾親見他喜樂的杯被摔在地,曾站在怒潮旁邊,烈日之下;而這一切的一切正是促使他成為褓姆、醫生所必須經過的歷程。
簾垂人靜之際,每當視線觸及到銀盾獎牌上的字:「賀林輝煌先生膺選七十一年度齊家報國楷模」,眼前總會浮現出那雙爬滿皺紋的瘦手。六十多年來,他一直邁力地用那雙手,將自己雕塑成一支水葫蘆,隨緣放曠,任運逍遙地漂浮在人生的大海上。他總是那麼堅強、那麼安靜,那麼有自信心,無論壓力從那個方向來絕不消沉。當荷花以純潔脫俗的丰姿,為撫育她的污泥作辯護時,他却以孜孜不倦的雙手,為自己的生命作詮釋。
有道是,一個人體會到多少生活,他就征服多大的曠野,種植多廣的田地,他的生命和他的領土就伸展得多麼遠。父親平生雖未達官顯貴,但在他平淡的歲月背後,我却看到了一片廣闊的原野,一幅清淡幽遠的山水畫——他將身上的朵朵疤痕,黏貼成蒼松的樹皮,用恒河沙數般的汗珠,渲染成淡淡的山水,而懸掛在山澗中的瀑布,是他偶而滑落的淚滴。我珍愛這幅畫,並非在於它的格高境遠否?可貴的是,在那雙爬滿厚繭的瘦手裏,他讓生命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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