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王妙櫻〈老屋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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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總在我最久遠的記憶裡。 　　 那時，我剛滿三歲，祖母雙手懷抱著我，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喃喃地說些什麼，只隱約聽到似乎有關「三年」這一類話語；當時我只是似懂非懂地望著祖母，自以為她老人家是在指我的年齡。隨著年歲增長，我方能明白祖母說的那些話乃是雙關語；因為後來母親告訴我，老屋有著與我同樣的歲數。 　　 這件事母親常愛提出來講，所以記憶中又零星摻雜了一些想像；那是一個古老的、典型的故事，其中卻包含著母愛的偉大和辛酸……。因為祖父不幸積勞成疾，致英年早逝，留下年輕便守寡的祖母，和八個嗷嗷待哺的小孩——最年長者不過十四、五歲，最年幼者?來不及出世，連自己父親顏面都從未見過。在家徒四壁的情況下，祖母含辛茹苦，歷盡滄桑，獨力將孩子撫育成人，並使個個孩子都稍有成就，因而獲得「模範母親」的榮銜，這是令祖母感到欣慰與驕傲的一件事。因家中經濟始終是處於拮据困厄的狀態，以致二位伯父不得不棄學從商，甚至父親於大學畢業後，亦不敢奢望再繼續深造，直到我出生前幾年，從商的大伯、二伯及五叔，因當時經濟景氣極佳，賺了不少錢；而父親也工作數年，於是大夥兒便湊足了數目，買一塊地，就開始大興土木。我出世那年，老屋也恰好落成，這時可說是我們家最興旺的時候。在老屋未建之前，我們一直是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老屋興建期間，也曾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才見其落成。所以，在老屋三週年紀念日時，仍會令祖母憶及往事，而生無限之感歎。 　　 老屋一直是我們巷中那一整排房屋裏最體面、最漂亮、最高大的建築物——縱然它僅是一棟三層樓房而已；它的外表很吸引人，路人從外面經過，總會好奇地駐足探頭向內瞧瞧。後來，客廳中增添一部彩色電視機，家中門口便常有幾位小客人佇立著；尤其在卡通影片的放映時間，這種情形屢見不鮮——因當時彩色電視剛上市，一般人家是買不起的。叔叔們不甚歡迎這些不速之客，因為他們多半是些髒兮兮的小毛頭；但慈愛的祖母總是吩咐叔叔不要持此種態度，有時她還會請這些小客人進來家中坐著看電視。小客人進門後總是東張西望地投以羨慕的眼光，使得身為小主人的我，頓時感覺十分得意；而偌大的客廳，却不曾因人多而顯得狹窄擁擠，只因為它充滿著祖母的慈祥與和悅的氣氛。祖母雖然連小學都沒畢業，却比身為大學生的叔叔，更懂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 　　 老屋的後院十分寬敞且種植茂密，直可謂為「庭院深深」；那地方曾是我們幾個小孩與茱莉歡樂的天地。茱莉是一隻大型的日本牧羊犬，叔叔曾在後院加蓋一個不算小的房間給茱莉住；我們也常到後院找茱莉玩，因此茱莉在我家的時候，那兒充滿一片生氣。但好景不常，茱莉因為能適應臺灣的氣候而致病；在它被帶回日本之時，我才初次嚐到離別的滋味。從此，後院便乏人問津，遂顯得淒清空盪；尤其是到了晚上，更會予人陰森之感，若無大人陪同，小孩是不敢獨自到後院去的。 　　 老屋興旺的時期，亦即祖母苦盡甘來的日子。雖然她有讀過多少書，?執著地希望她的後代能接受高等教育；在家境逐漸轉好之後，姑姑、叔叔帶著家人的鼓勵，憑著申請到的獎學金，相繼地出國留學。這期間，我常看到祖母在人前顯現欣慰的歡顏，在人後却忍不住落淚而泣，真是所謂的「天下父母心」啊！幸而那時祖母已是子孫滿堂，含飴弄孫之樂，令她漸漸淡忘生離死別的悲傷；也幸而姑姑、叔叔出國留學，否則老屋便會容不下我們新生的一代了。祖母一直是最鍾愛我的，從小我便伴著她老人家一起睡；夜闌人靜時，祖母常會語重心長地道出往事來，就像一般祖母臨睡前說故事給孫女聽一樣。其中也不乏有可憐動人的情節，但她總以最輕鬆、毫不在意的口吻帶過，為的是怕我難過落淚；可憐年幼無知的我，並不能完全體會當時家中的困境，但從祖母說話的神情中，我能看到她堅毅剛強的一面。 　　 時光稍稍地從指縫間溜逝，不知不覺地，一晃又是幾年過去，老屋已不再突出，而鄰近也已不乏見到三、四層的樓房。父親有感於大家庭生活的複雜，幾度和祖母商量，想搬出老屋另立門戶。祖母並不表示意見，只是私底下和我提起，她老人家是比較喜歡大夥兒住在一起的。當父母及兄弟高興地搬進新家時，我執意留在老屋陪祖母——即使老屋中仍住有我的堂兄弟們。最後，還是祖母答應我，每逢週末便回來老屋住，我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和父母搬進新房子；臨行前，我留一個心愛的洋娃娃在老屋陪著祖母，我天真地以為這樣或許可以減少祖母獨處時的寂寞。 　　 有一回，我和祖母談起「生死」的問題，正當年幼的我，並不能完全明瞭「死」的意義，便毫不避諱地問祖母：「奶奶，人為什麼會死呢？」祖母回答我：「人老了自然就會死的。」我又問：「那怎麼樣才算老呢？」祖母笑著說：「奶奶現在就是老嘍！就像你以前住的舊家，現在也可算是老屋了。」無知的我卻又問道：「奶奶，你什麼時候會死呢？」當時，祖母不但不責備我，反而和藹地對我說：「孩子！等你長大之後，祖母遲早是要走的；因為總有一天奶奶終究是要離開你們的，正如你們總要離開老屋一般。」我雖不太懂祖母的話意，但死亡的陰影卻已籠罩著我；我的心中突然感到異常的恐懼與倉惶，因為我是永遠不想離開祖母的，如同我不情願離開老屋一樣。自此以後，我便常溜回老家 即使那要走上半個時辰的路；因為老屋中有我最慈愛的祖母，我一直擔心她會不聲不響地離開我。 　　 就在我小學畢業那年，我的二位姑姑、二位叔叔先後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並相繼成家立業，因此想把祖母接到美國去享福；其時，祖母悲喜交加，誠不知何適何從？只得任由大夥替她辦護照，買機票。只有我，我自認為只有我，才比較瞭解祖母當時的心境；她老人家是捨不得離開我們，但也十分想念在美國的姑姑、叔叔們。在祖母的思想中，總是覺得「要是大夥兒能一起住在老屋中，那該有多好！」但這已不再是可能的事了。於是祖母就在依依不捨的心情下，離開了老屋，飛往美國；臨行前，她還一再叮嚀著我：「要記得常回老家看看喔！」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含淚地點點頭。 　　 祖母赴美後，老屋中就只剩二伯父與五叔二家人而已。而我因升上國中，功課也比以前繁重，升學考試的壓力，已不容許我再蹉跎歲月，故回老家的機會更少了；但我終始沒有忘記祖母臨行前的囑咐。我時常藉著春節拜年的機會回老家，而老屋已不再顯眼了，巷子中多的是高樓大廈，老屋已淪為較低層的建築物；且它的外觀已失去昔日的光采 非但不美觀，亦有陳舊之感。我心中頓時起了一陣莫名的悲哀。又過了幾年，我再度訪舊時，老屋落魄的景象更令我大吃一驚 它的門口貼上二張「查封」字樣的紙條；我匆忙進門問伯父原由，原來是伯父經商失敗，老屋遂成為抵押品，若在期限內無法償還債務，老屋將會被銀行沒收。此消息有如晴天霹靂，真令人無法想像：老屋竟會淪落到生死垂危的地步。我們一直將此事瞞著祖母，以免令她老人家憂心；另一方面，大家全心以赴地設法保留住這棟具有歷史性的房子。最後在全體的同心協力下，終於解決伯父瀕臨破產的危機，也挽救了老屋苟延殘喘的性命。 　　 經此一波折後，我便常抽空回老家，因為我覺得能再度成為老屋的主人，是件多麼不易之事。就在今年，我正好滿二十歲，老屋也有了雙十的高壽，為此，我曾欣喜不已，自以為老屋當可平安無事。不料，天不從人願，五叔於此時提出惱人的問題 自從五叔結婚後，一直吵著要分家，但二伯始終不肯答應；因為老屋是用五叔的名義買的，五叔遂想賣掉老屋，利用其中一部分錢購新屋，餘著便用來作生意。而二伯近來因經濟不景氣，商場上極為艱苦，一時無法於週轉資金之餘，尚且籌錢買房子；若是賣掉老屋，將另他們一家何適何從是好？但五叔全不念手足之情，一再促使二伯父搬家，令二伯十分不悅，以致兄弟鬩牆；父親一直居中調停，然至今尚未獲得任何結果。 　　 我嘗想，祖母要是知道這件事，不知該有多麼傷心？她老人家一直希望「大夥兒住在老屋中」，讓她得以安享天倫之樂，則於願足矣！然世事多變，家中情形雖不是「骨肉流離道路中」，卻也稱得上是「弟兄羈旅各西東」了；照道理應是「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夜鄉心五處同」才是！而事實卻是祖母一不在臺灣，老屋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波折；親兄弟也為了老屋起衝突，甚至鬧到要分家的地步，叫人如何不淚垂？猜想祖父剛逝世，家道中落，大夥同心協力、興家創業的那份艱辛；而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之情，已蕩然無存。難道人真的是只可以共苦，而不能同甘麼？是「守成不易，創業維艱」，還是「創業維艱，守成更難」呢？ 　　 前幾天，大姑帶祖母去逖斯奈樂園玩，曾寫信回來提起：「母親年事已高，走路已不快了，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帶她旅行；今後將避免讓她遠行，以免旅途過份勞累。……」此時，我恍然大悟，祖母已將達八十高齡了；即使她身體還很健康，然而「歲月催人老」，不容否認的，她已十足地算是「老」人家了，就像老屋已老一般。 　　 帶著萬分的感觸，我又回了老家一趟，看到它狹擠於新的高樓大廈間，不免顯得落伍之態，想想也該拆掉重建；方有此種念頭時，祖母的話忽然在耳際廻響：「你長大以後便不再需要奶奶了，正如大家會逐漸不要老屋。」不！我不能不要老屋，對老屋我始終有一份特殊的、執著的感情，因為老屋中留有我與祖母共同溫馨的往事，這是不容磨滅的；況且老屋是經得起風吹雨打的，它的壽命不應只有二十年，正如我最敬愛的祖母，該是萬壽無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