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楊維晨〈寺課記〉
- 最後修訂日期:
Ι鐘聲
第一次鐘鳴之前,是全部的水聲。
由於暑假,我來到花蓮山上的一座寺中,參加他們的齋戒學會。這兒離喧鬧的都市非常遙遠,每天研究經典,加上早晚課,光陰溜得十分迅速,我似乎是逐漸遠離紅塵了。可是這些天來,我發覺情況並不能這麼肯定。這兒的空氣也許新鮮,環境也許安靜,可是人們心上的灰塵依然厚重,重得無法隨鐘聲一同自在地飛出。
這天,我特別起了個大早,等待那天天都比我早,而把我吵醒的鐘聲。是了,當遠遠的水聲充滿我的耳中時,我的心靜極了,彷彿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都是潺潺的水聲;還有我整顆心也是的。我已忘了在等待什麼,我只知道我在等待一樣東西、一次事件、一個現象,還有就是全部的水聲、水聲、水聲……
直到第一聲鐘鳴撞出。
此刻我才突然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我彷彿從一場夢中醒來;是的,就和平常一樣,我從睡夢中醒來,卻又進入另一個夢中;今天也是的。一剎那間無數的領悟從我思想深處飛過,我還未來得及辨識它們,第二聲鐘鳴已經闖入了。雖然第一聲鐘鳴尚未消失,片刻之中我依然跟著第二個飛走;我從窗口瞥見已經微亮的天色,不遠處寺中做早齋的炊煙也已飄在空中,大地逐漸醒來。是的,此時大部分的寺僧與學員也正在甦醒之中,大地逐漸醒來。是的,此時大部分的寺僧與學員也正在甦醒之中,而我正想攫取些東西時,第三聲鐘鳴又響了。忽然間又有無數個領悟重新出現,我忽然感受到剎那剎那的迅速,而我要攫取的,其實是存在於兩個剎那間的永恆中;我急急想把領悟到的轉換成語言思想,我真是錯了!我為什麼要執著語言文字的認知形式呢?這一來就慢了。當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是長久以來我自己建造的象牙塔,成了我圓滿智慧的障蔽;這就是我如明鏡般的心上厚重的灰塵。第四聲鐘鳴飛出。我同時也知道,寺中的人該都醒了;可是一醒,意識與欲望立刻開始作用,把世界透過個人自己的象牙塔來認知,來思考,如此一來就變形了,就錯誤了!所有的眾生莫不是如此。由於歪曲的認識和執著,心便隨著外界的境界而轉移,於是剎那剎那的領悟也失去了,成了時間裏的動物。事實上什麼是時間呢?它只是我們執著不同的錯誤時,所見到現象的差別變化;事實上哪有時間這樣東西呢?我們不過是來不及在它們不斷變化的同時認識它們罷了。
鐘聲紛紛羽化而去了。一位小師父見我在沈思,很有禪味地拍拍肩膀問我:「共修!鐘聲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И山雨
於是便下雨了;那是在濃密的雲層逐漸淹沒我們之後。單調而規律的雨聲,迫使我察覺到其中潛藏著巨大的寂靜,彷彿時光之雨綿密寂靜地灑落。
雨落在荷塘裏,雨落在荷葉上,驚起佇立的蜻蜓。牠正凝望著蓮花,建造她的塔宇,編織牠的春天;春天在塔裏,塔在花上,花在淡藍色的雨中。
水塘旁靜靜的我開始嘆息;蜻蜓仍然凝望著蓮花,如同飛蛾讚美火炬,牠也正陶醉於牠的春天,最後也將在裏面焚化;這是無在避免的。我嘆息,我緩緩走開。
我在雨裏走著,雨溫柔地落入山井中。我開始猶豫:雨若不入井,則將永遠無法入井;若落入井中,則將永遠無法出井;雨存在於井口的剎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我猶豫著:人也是時間裏的動物,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絕對地影響他的後來,再難反悔。人存在於每個剎那,面臨每個選擇,他們知道嗎?他們考慮過嗎?是什麼支配著他們做一切的事呢?他們的存在又是什麼呢?我走著,我猶豫著,雨仍然不斷紛紛地落入井中。雨落在遠處的大海上。海浪一波波地衝來,撞擊著岩岸,激起浪花。我坐在山腰的巨石上專心地望著;那浪濤,一波又一波衝來、激起浪花、消失;一波又一波……消失;我思忖:海浪是為了什麼呢?如此的洶湧,就只為了這短短的浪花嗎?旋後立刻消失無蹤的浪花,值得付這樣大的代價嗎?我思忖;海浪仍洶湧地衝來,洶湧地在岩岸上殉身,激起一波一波的浪花……。我嘆息,走回山裏,雨落在我的嘆息中。我走著,遠遠,傳來鐘聲,我走回荷塘,走向蓮花,我嘆息,我彷彿變成了一隻藍色的蝴蝶……。
雨落在每個人的心裏;遠遠,鐘聲飛入綿綿的雨中。
Ш心道
寺課結束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幾位年輕的法師和我們聚在講堂裏,要我們談談十幾天來最大的感想和收穫,或者想發表演說也可以。其中有位學員就發表了一篇短短的演說,精彩極了;不但理念獨到,聽得人心欲動,而且氣勢磅礡,念來朗朗如詩;他說:
「我不知道除了心之外,還有什麼值得我們去做更多的瞭解?除了心的掌握之外,還有什麼值得我們做更多的努力?除了心的滿足,還有什麼值得我們日夜追求?除了心的歡樂,還有什麼是更大更深的歡樂?」
我不明白何以人們常本末倒置,不斷地求諸外界,而不向自心出發?歷史上,這一條路由於境界的差異,往往發展成宗教,進而誤解頻繁,最後變得莫名其妙!何時我們對於心的研究,能像科學般公開而合作?何時人的各種情緒和欲望可以相互討論,因而得到應有的瞭解與控制?何時對於各種感覺能提出深入而正確的解釋?何時對於生存和死亡,能保持健康的態度與適度的超然?
從歷史上看,人類的物質文明的確在突飛猛進,但人性與智慧,卻顯示了愈來愈嚴重的退化和危機。如今世界的紛亂就是最好的證明。何時人們才能將一切研究發展的努力指向本身?因為,除了心的和諧統一,世界不可能和諧統一,除了心性的真正教養,人性不可能真正高雅;除了對心的認識和掌握,人類對世界不可能有更正確的認識和掌握。
為什麼心的發展最後會變成道德和宗教?我隱隱覺得,一切可以公開;即便是佛的涅槃,即便是基督的天國,一切可以溝通;關於不同的層面和境界,一切可以連接;而我們的工作便是為這連接鋪路。換言之,一切學習的努力方向即在此;教育的根本目的即是心性的提升,是理性和欲望的調和。對於生命的奧祕,境界的層次,可以像階梯一般,拾級而上;也許最後是人性完全自在的飛翔。
一切可以公開,我隱隱覺得。
那整個晚上,他奮飛的意念就不斷縈繞著我;他鏗然的語聲不斷迴盪在我胸臆間;直到我入睡時,彷彿仍然聽見他滔滔不絕地,向整個寂靜黝黑的山色淒美悲壯地演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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