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黃佳玉〈答案〉
  • 最後修訂日期:
這時侯,我坐在樹下守護著醉酒的父親,媽媽在一旁用斗笠揮趕著成群的蚊子,這兒的蚊子不比平常,在將雨的悶熱裏,是很難擺脫他們的攻擊的。    媽媽剛剛從家裏來時,告訴我說大伯一家人正在吃午飯,早上爸爸讓蛇咬傷,現在醉在園裏,他們是知道的,或許,吃過午飯後他們會來幫忙攙扶爸爸回家。而現在,午後一點,仍然只有我和媽媽守在這裏等待;我當然不會再巴望大伯他們的到來,哥哥們在外地工作,我們母女倆對醉酒的父親一點辦法也沒有,使耐心等待那半瓶高梁的酒精完全揮發吧!只是,我們已經在這兒足足等了四個小時,為什麼父親依然昏睡?    大伯他們一家人,此刻大概也正在午睡吧!    其實,父親醉酒是常有的事。在我們鄉內,黃家是大家族,我們世代務農,掙了不少田地,用血汗和著歲月掙來的。爸曾說過,上幾代的祖先,每天清晨四時即起,喝完稀飯配鹽巴便開始一天的 工作。每一寸土地,都是這樣一點一滴攢起來的,甚至連建造三合院所需的石材,都是他們到深山裏一塊塊搬回來的。他們赤手空拳,白手起家,就靠著苦幹不懈的精神,在這兒立足生根。從來耕耘必有收穫,除了老天,沒有人有權利去決定些什麼,我的祖先相信這是一種永恆不變的真理,而數千年來的傳統,不正是如此的嗎?    但是,也只是一下子的功夫,我們大片的用地被徵收了,我那辛苦了一輩子的祖先,也只能在年老的時候,眼睜睜看著一塊塊田地自眼前消失。當時年輕的祖父,和他的兄弟們,面對著老一輩的無奈,卻又無力挽回,心裏會是一種如何的衝擊呢?    就從祖父那一代起,家裏才開始在附近的山地種植果樹。我可以想像他們是如何再一次以勞力、歲月為賭注,與天爭食,經營另一種從沒有嘗試過的事業。如今,這一帶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橘子園,全都打著黃字號,祖父彎駝的背脊,就是在這種精神與生活雙重壓力下的產物吧!    正因為在地方上我們是有名望的家族,父親便不可免地同其他叔叔伯伯一樣,從年輕起就不間斷地醉酒。我不懂他們的社會,我只是不喜歡父親一次次地醉酒,尤其祖父過世後,父親每醉一回,便軟弱一回。父親向來是我心目中的神,永遠守護著我們,只有在他醉酒,哭喊著祖父母的時候,我才知道在他失怙失恃的心中,我們今日已是他的全部所有。    父親這回醉酒,卻不是因為貪杯。我記得很清楚,今早八點多他自果園回來時,我正安閒地坐在家中玩鋼琴。這幾天我拒絕去幫他除草,寧願選擇到興建中的倉庫去做更粗重的工作,剛巧今天不上工,我心下也樂得輕鬆。我看見氣急敗壞的母親在找高粱酒,我還沒有弄清楚狀況,父親便已一口氣喝下足足半瓶的高粱。然後我才明白他喝酒是想要解除身上的蛇毒,沒想到酒精的作用也使他醉倒在再度前往工作的果園中。    這陣子,父親每天忙著清除果樹根部的蛀蟲。我見過父親的工作情形,他總是跪在果樹前,先拔去叢生的雜草,再拿出他的工具敲敲打打,找定了目標,便把藏在樹根裏的蟲兒一尾尾抓出來。在這個時候,父親是高明的醫生,只要果樹生病,他都能治,像小時候到處可見的啄木鳥一樣,在他治下,沒有任何害蟲可以僥倖生存。為了這些抓不勝抓,年年一樣多得煩人的害蟲,父親每天起早睡晚,而媽媽昨天又發現了兩粒害了黑柑病的橘子,噴灑農藥的工作己是刻不容緩,偏逢這種欲雨的日子,誰也不敢輕易用價格昂貴的農藥開玩笑,就怕來一陣雨,血本無歸,工作因此擠在一推,過兩天父親又得參加在台北的農業講習,這一來又將耽擱不少的時間,父親在心急之下有所大意,才會受傷的。    鄉下蛇多,這種悶熱的天氣,我們家這片密密的橘子園中更是隨處可見。父親生肖屬蛇,常自認是蛇王,園裏那些小蛇是不敢動他的。我還會不明白嗎?今早面對急壞了的母親,父親還可以朗朗地笑著重複他的這種海口:「我沒事。你放心,在蛇王面前,諒那些小蛇不敢玩什麼大花樣。」母親心裏一定更明白。    父親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母親一直都在幫他整理雜亂的頭髮,我看見很多白髮在眼前晃動,還有母親撫不平的皺紋。我在想,父親的酒量當真隨著這些而變淺嗎?年輕的時候,總因為酒量過人而醉倒,母親也跟著折騰多年,這時候的母親,一定更願意拂去父親傷口的疼痛,和仍在揮發的酒精。我卻這麼希望母親鬱結的眉心能夠先行綻開。 我呆在一旁凝視父親俊挺的臉龐。那是張有才氣的臉,如果不是祖父的堅持,當年的全國優秀青年,不會放棄大學而屈就於師範學校,最後在鄉下度過三十幾個年頭的教書生涯。我們鄉內人都知道也承認,在父親那一輩,就屬父親最出眾。可是媽媽說待在這個鄉下,即便有志也難伸,更何況又是在世代務農的大家庭呢?我想這該是父親莫大的遺憾。    可不是嗎,從十二年前我們分家起,父母親好不容易徵得祖父的同意,在這片六分多地的田裏,栽了七百多株的橘子樹,都是些很小很小的樹苗。那些年我們過得很辛苦,因為在橘子樹成長期間,我們只有耕耘沒有收穫,父母親得好好計算僅有的兩份小學教員薪水。除了養我們,教育我們,還要按月償還農會的貸款,可笑的是那筆貸款所建造的房子,隸屬三伯名下,而我們居然得為它分攤三分之一的債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辛苦、能幹的會計,也是那個時候開始,我深深地相信巧婦無米也能成炊。看看如今健康活潑的我們,看看我周圍這片年產相當於大伯數甲土地的收穫量、所得二分之一於三伯所有土地的收入,而總面積只有六分多地的橘子園,我對父母親智慧、耐心與毅力的成果,真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父親本身也一定是想要證明些什麼吧!    我知道自己是應該為這片爭氣的果園感到驕傲的。很小的時候我就很驕傲了,仗著我出身黃家,仗著父親傑出的身份,還有母親,他是鄉內老師中令人豎起大拇指誇讚的一位。不過,我最得意的大概還是我們家附近那一大片似乎望不盡的橘子園。後來,祖父名下的橘子園都成了伯父們的財產,父親所擁有的只是這塊旱田,和位居遙遠已近乎荒廢的茶園。伯父們年年百萬元的收入,對我日夜為債務,為肥料,為每雨必漏的房子發愁的父母,將是多大的恩惠啊!我親愛的大伯在新莊添置洋房,親愛的三伯大興土木建了一棟豪華舒適的花園洋房。    那時候,我好像一點也不羨慕他們,我每天安於父母親清晨荷鋤,下班後伴月自果園一同歸來的日子。有時候媽媽會提起祖父的偏心,爸總是那麼一句話——分祖產只是分享祖先的榮耀和福氣,我們靠自己打天下,不是很好嗎?當時我心裏也這麼覺得,老一輩的人,總會有一些他們堅持而我們未必能懂的傳統,不管合不合理,財產是祖父的,他願意如此分配,我們便接受吧!不過,我還真捨不得那一大片鬱鬱蒼蒼的橘子園,所以當田裏的橘子樹終於開花結果的第一年,我內心充滿壓抑不住的興奮,對從小在橘子園打滾長大的我來說,那些碩大的果園真算不得什麼,我高興的是我看著父親播種,接枝到移植的一株株幼苗,如今也開花結果,活得茂盛。那是一種對生命終於燦爛的欣慰和感動。    也才感動幾年,小哥便說我愈來愈愛慕虛榮,對這件事我很生氣,當時與哥吵了一架。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很淡泊的,爸媽最清楚,那些年在這塊土地上,活躍著有我多少愉悅的汗珠,還有從不間斷的歌頌文字,以及用同學羨慕的眼光裝飾成的驕傲。那些茂盛的生命,都是我們一家人共同培植的成果,我也感動過,為什麼後來我竟會在每個歲暮裹重複著那個讓哥罵我虛榮的決心——今生誓不為農家婦——那不是我的錯。    那年的橘子,讓剛開放進口的蘋果打得落花流水。吃蘋果一直是我多年的渴求,為了始終滯留倉庫,最後爛成一堆堆的橘子,在那個正可以太快朵頤的年頭,我居然堅持抵制一籃籃唾手可得的蘋果。然後我看著我們的血汗和希望,爛成一片讓路人走過都要掩鼻皺眉,指責我們暴殄天物的茫然;我看到一群為了希望付出一切血汗,終於隨著血汗淹沒的農人,那其中,包括我。    我這才肯定自己心下原來是如此羨慕寒暑假可以無所牽掛地參加目強活動,而平日又沒有工作壓力的同學。開學期閒的假日,我曾經狠心地逃避園裏的工作,眼不見為淨地躲在台北,任由父母在烈日下,苦雨中操勞。而我仍然痛恨每年橘子採收期得耗上大把放寒假的日子,鎮日與勞累為伍。不單是有忙不完的活兒,我還要隨時擔心賣價是否符合父親的理想。年年歲暮,都在這種心力交瘁的日子中掙扎;我多麼多麼埋怨這塊父母用心血灌溉,而終於哺育我們成長的土地,我甚至寧願它已不存在!為什麼長久辛苦的父母始終不忍放棄這塊我們唯一耕耘的祖產?    其實,我很早就明白了。當年,在我們最艱難的日于裏,父親都不肯考慮別人不低的買價而放棄那塊毫無收入的茶園,現在父親退休了,可以全心投入果園的工作,是更不會丟掉這些的。父親就和當年的祖父一樣,和那些傳統的中國農人一樣,是富是貧,對他們並不是太重要的事,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守住祖先辛苦經營的產業,繼續他們的榮耀。我相信這是祖父分配祖產時所堅持的原則,也是父親始終想證明目己有能力延展祖先雄風的原因。    從稻農到果農,大地之子始終忠於每一塊土地,不論種植什麼,他們每天都吆喝著耕牛、揮動著鋤頭,為大地譜下最原始助人的曲調,隨著歲月的推移,往前再往前,從不間斷地演奏著,即使他們漸漸老去。    但我不是他們。對於這些年一成不變的繁重的工作,我有太多的怨言了,儘管爸媽從不曾強迫我們工作,我仍無法滿意這種生活。所以每天我看著即將成熟的橘子,高爾夫球般大小的橘子,心裏並沒有太多的感動,只是一逕地在為將噴灑農藥一事犯嘀咕。旁人絕無法想像父親在八月的烈日下,全身悶在雨衣裏噴灑農藥的滋味,就連我只是守在農藥的臭味旁操縱引擎,都不忘要為自己天生就得這麼操勞抱不平,對不曾間斷努力的父母,又該怎麼說?    這時候我坐在這裏,面對沈默的母親、昏睡的父親,忍不住懷疑自己怎麼會忍心去拒絕父親,而讓他委屈著日漸發胖的身體,跪在樹下拔草。這些日子,如果我肯帶著鋤頭去幫忙除草,父親的工作便可獲得加速,他也不必每天心急地忙早忙晚,更不會遭到蛇的傷害了。事情為什麼是這樣的呢?    天空為什麼不下雨呢?空氣悶得緊,媽媽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揮動斗笠,不停地撫摸父親黧黑的面頰。到底媽媽專注的眼神裏包含些什麼呢?大人一向都很複雜,我猜我研究不出來。也許,就像現在的天空,將雨不雨,烏雲之上有太陽、有月亮,還有星星,而我什麼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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