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王家珍〈那一蓬悠容的火〉
  • 最後修訂日期:
●    一個孩子,在寒假中用大灶燒    全家的洗澡水,在盡情的火苗    竄起消落中,他的心靈的奔跑      ●    新房子後面有一個三坪大的簡陋小房間,大概是設計用來放雜物的吧。一等房子過戶,覬覦這個小房間不少時日的媽媽立刻宣佈:「我們 要有一個灶!」她的神情溫和中有著堅定的神氣,並且就毫不拖延的找來一個工匠,仔細的督促他,倚著牆角起了一個大灶,並且,從屋頂伸出去一根高高的煙囪。    只是,午輕的工匠畢竟不能理解灶的神聖意義,做出來的灶中看不中用,媽媽才不過試著燒了一鍋水,就龜裂處處,尤其是煙突的地力,更是慘不忍睹。    媽媽看了直搖頭歎氣,和了一些細砂水泥,自己充當師父,與致昂然的修補起來,一面修補,一面微微地笑著,好像看著她心愛的物件一般。等水泥都乾透了,媽媽坐在灶前,起了一把火試試。嗯!除了沒有煙火薰出來的污漬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很像娘家用慣了的那口大灶,而,一開一闔就嘰嘎嘰嘎響的灶門,更是叫她想起那些年少的歲月。    她的那個脾氣最壞又最淘氣的小孩,更是一反懶散的習性,央求媽媽將每日夜裏燒洗澡水的工作交給他。他把兩隻手抓著媽媽的臂,輕輕搖晃著。媽媽一面說:「隨使吶!你愛,就去燒吧!」一邊在心裏偷偷的想:你這個小淘氣鬼,才放假回來一個月的短時間,就儘量頑皮好了,頂多是收收你的爛攤子。     ●    我一直就堅持著生命應該熱烈的燃燒、盡情的發光,所以有時候對一些小事不免顯得散慢些。這次獨霸了灶前的小板凳,卻意外的細心起來,珍重的收集每一塊可以燃燒的廢物,放好在袋子裏,每天晚飯後,像是赴約一般,在一盞小黃燈泡的陪伴下,就坐在灶前,起一灶神氣飛揚的火。    有時候,就連在書桌前撕掉一封信、揉掉張稿紙,都會因為想到有一個灶可以盡情的燒化,而忍不住心神愉快起來。    剛開始幾天只燒紙,那是因為不曉得如何讓一根堅硬的木柴保持燃燒的姿勢,就算是勉強燒起來,也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無可奈何的看著這些生病的火焰們,我覺得熟悉,卻又感到困惑。我曉得一個成功的生命一定是執著著一份價值觀和嚴格自我要求的,同時,還要有睿智的眼光為自己尋得一根燃燒的火柴。就像是楊喚和安徒生,這兩個不凡的天才,各自尋得了生命中的火,不但點燃了現實的苦難和生活,而且也昇華出美麗的童語世界,叫後世千千萬萬的大人小孩,一齊浸浴在他們生命的輝光中。    而我呢?我堅持要盡情熱烈的生活,可是,我卻沒有能力把我的生活變成漂亮的花朵和燦爛的噴泉,去詮釋世界的美麗、去飛揚奔放在天空中、在山之顛、在紛紛擾擾的眾生之上。    我是只能在灶前默默思想的弱者啊!    火在灶裏,極端神氣而自負的竄起長長的火舌來直舔灶門,陣陣熱氣逼得我皺眉嗆氣。    生而為火,自然要經歷一場最激烈的燃燒,生而為人當然不能例外,只是,那裏去尋那一根點燃的火柴呢?就算找著了火柴,又不可避免的要遭遇那如何點燃的勇氣和方法的惱人間題了。    費力的想著,火焰鮮活的跳著。    心中是一片濛濛的渾沌,埋不出個頭緒來。     ●    只要把紙塞進灶裏去和火親近,火就會讓紙張們有一個最熱烈發光的機會,也讓我這個烈火的小信徒著迷其中。有時候竟會把水燒開了還不知覺。這可是一樁很嚴重的事呢!媽媽要來嘮叨一陣子的:「你這孩子,那麼愛玩火柴,天氣再冷也沒必要把水燒開了呀!這些廢紙木柴,雖說不值錢,可還都是有用的物件,不可以隨便糟踢的。」我知道錯,卻用狡賴代替了認錯,比方吐舌頭或是眨眨眼。媽媽習慣了我的壞毛病,也不多說什麼,可是,她就坐在身邊陪我一起燒水,我也沒輒了。    不同的紙在焚燒時會發出不同顏色的火焰,有的是藍色的,有的是黃色綠色的,甚至會是紫色的呢!好像各式「火焰神」得了大好機會出來蹓躂一般。看看這些美麗神妙的火焰,我不由自主的要生出幻想來,也常常做一些思想上的惡作劇。恰好小燈泡的好光闇淡,頗有神秘詭異的氣氛,是很適宜的背景。    拿來一本高中歷史,先板起臉來斥責它以「曾經壓榨一個少年」的罪名,撕開並投進火去燒得它枯捲皺縮。如果,拿到一本「當代醫學」時,那幾乎是一件恐怖的事,書裏面一定有許多照片,赤裸裸的展示出各種疾病的患部來。相片中的人一律戴上「黑眼罩」,一付無關乎生命的冷然。我厭惡這種感覺,就不肯撕開它,一大豐硬生生塞進去,火勢一下子暴烈起來,像是感染了我的忿怒。這時侯的嗅覺也是緊張的,好像是在焚屍爐邊一般的坐立不安。    這樣的遊戲玩多了,也不曉得是純粹的頑皮和是什麼其他因素,竟會覺得自己像個隨心所欲去濫殺無辜的暴君如夏桀、幽王或是尼祿。    我就想:一個暴君可以隨著興致去訓斥生命或壓迫靈魂離開肉體去流浪,可是,斥責別人總是容易的事,給別人判定罪名也很輕而易舉,若要把自己的骯髒去貼向炮柱、把自己的污穢去投向生命的烈火卻是一項艱鉅的挑戰。    自己選擇了一條又一條路途,任性的走過以後,又老是想做下來懊悔,而心中轉來轉去的是怯儒、是如何去消減遮掩過去的錯誤醜惡,然後,出去找一些新的,容易的路來安逸的走著。    對於聖經中「倘若你的手使你跌倒,砍掉它!你殘廢進入生命,比有兩隻手而往地獄裏,到那不減的火裏去更好。倘若你的腳使你跌倒,砍掉它!你瘸腿進入生命,比有兩隻腳被投入地獄更好。倘若你的眼睛使你跌倒,剜出它來,你一隻眼進入天主的國,比有兩隻眼被投入地獄裏更好。」的這段,總是躊躇張望著,而但丁神曲地獄篇和煉獄篇的插畫中,一群群痛苦而扭曲哀號的美魂們,也總叫自己難過害怕。有時候會懷疑自己能不能肩負起一些責任?有時候也因了堅信自己是個懦弱的人而沮喪萬分。但是很慶幸的,在害怕和退縮的情緒裏,我硬是闖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腰桿不曾彎折過,膝蓋也不曾屈斷過。    我一面往灶裏塞紙,一面在心中輕柔的想:或許,真如自己所想的,一些暗地裏的發抖和淚水,也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歷程吧!    哦喔!亂想一氣,竟然把灶裏的所有空間都塞滿了紙,不但火苗竄不起來,就連底下承灰洞裏也是滿滿的灰。拿來一根短木棒,先把灶裏的紙拍打一陣,再取來一方扁扁的木片,一下、一下,鏟出灰來放進大紙箱裏。媽媽吩咐過的:「院子裏那塊新整理出來種天人菊的長方形花圃需要肥料喔!別糟蹋了那些灰!    我輕輕地鏟著,紙灰還是胡亂飛揚,連我的身上也是細細勻勻的一層。於是,先把小木片擱下,立起身來彈彈表裳,順便伸了個懶腰。    你看!細細的灰在空氣中飛著呢!你們這些淘氣的灰呀!不要跑到我的衣服上來閒盪一氣,你們可明白?    無恥的罪惡,經過火焰的洗禮,就是明日善良的種子。    廢棄的紙灰,經過掩埋的考驗,就是鮮活生命的根苗。     ●    腳邊有一小箱子待燒的信件和卡片,是高中時候留存下來的,那時候熱衷於交朋友,信寫的多也收的勤快。要燒它們之前,我堅持重看一次,想留下「好」的,燒掉「慘不忍睹」的,所以,火焰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消沉極了。    幼稚的筆跡和郵戳上久遠的歲月,叫我一剎那間的思緒千般起伏,不能自己。    那是年少年無知而背負著聯考重壓的日子,一件件塵封的往事,固執的霸住我的思緒,叫我難過、叫我痛心。對於現在的生命而言,這些記憶是累贅,這些時日的盲目無知是羞恥的表記,我多麼、多麼想忘卻啊,我想用火趨除,用最熱烈的火焰燒!    只是,我如何能燒得去那時日呢!這二十二年的生命,就像鐫刻在我的皮膚我的肉上骨頭上,不能遺忘也不能抹除。年少的癡情心思和追逐夢想,都在過去的日裏一分一秒、刻骨銘心的笑過哭過生活過,我豈能揀出好的而丟棄我不喜歡的呢?這又豈是一把火就能夠燒去的呢?無情永遠也不能戰勝有情,現在就算燒光了提供記憶的紙和字,可是,看這火光幽戚,是否試圖喚起生命中屬於那段日子的魂魄呢?我也不曉得也不清楚。只曉得明天再來坐在這小板凳上起火的,是依戀過去的美麗光采,卻背棄往日遺憾痛苦的有情弱者。     ●    努力搜刮了幾日,烈火的小信徒還是山窮水盡了,不得已,只好到地下室去搬些細木柴來燒。    無所謂的,先在灶裏平舖一些小紙糰,再放上細木枝子,芽到紙糰燒完了,細木枝子上已有火苗在散步,我想,反正是燒不起來嘛!把一堆木枝子都丟進去,門一關,也就不去理它們。恍惚了好一會兒,聽到沸騰的水聲嘩啦嘩啦響著,我才驚覺那一灶烈火飛揚!    啊!原來道理是一樣的,只要給火足夠的木柴,它自然會把木柴燒的燦爛而徹底。    看!一道道漂亮的火苗在每一根木柴上盡情的跳躍,白色的煙霧從木柴的每一個小洞,每一條細縫中冒出來,而,有些水泡就乾脆在木柴的這一端滋滋作響。不一會兒,一根堅實明亮的木柴就變成焦黑的瘦東西,一敲,就會碎的。    這真是件動人的事呢!    心裏一高興,就頑皮起來,也顧不得灶裏熱氣逼人,把耳朵就去貼在木頭這端,細細傾聽!    你聽!有一種奔跑的聲音,急速的飛奔,是火嗎?還是木柴的心跳呢?    我不曉得也不清楚。    可是我的心著急起來。    也不曉得自己在著急什麼,也不清楚這著急的本身是什麼樣的內容,可是,伸手去探探心臟,卻發現它在急促的心跳動。    我試著平靜下來,想木柴的堅硬、想木柴燒還以後的瘦模樣,想火焰的跳動,想烈火叢中一根根漂亮神氣的木柴。    我就靜靜的想。    啊!你也同時聽見火焰從木柴爆裂出來的噗哧聲嗎?你也聞到了一陣香馥濃郁的木頭氣息嗎?我試著去找,原來,是一段鋸成小塊的屋樑——是舊房子拆掉時,媽媽保存下來的。看它自在的浸洛在火中,悠閒而從容的把火從它飽實的生命中釋放出來,它並且就讓它的氣質隨著陣陣香氣揮放出來。    它是如此從容而悠閒。    它並且是這樣的自信而神采奕揚。    當它還只是種子的時候,就努力吸收養分水氣,以求長成最高大體面的小草;可是,當它發現自己是一株樹木的幼草時,它發誓,一定要完成伸向青天,迎向蒼茫四野的樹的欲望和責任。就算有一天,它被人鋸下來的時候,它已曉得自己理所當然的是一屋的棟樑。甚至於,二十年後的今天,它輪到這種被投入火裡燃燒的命運時,它仍舊是一根最耀眼的木柴,並把它的生命發散成陣陣香氣,飛升到天空、到萬雲之上的天邊。    當然,它的生命不是為了這次的燃燒,盡情盡性的生活是生活的本身,歸向火焰則是生命的一個完美的句點和新生的契機。    這是一棵樹的生命歷程,同時是一個孩子衷心想望的慾求和氣質。    我自然而然的懂了。     ●    那天,最後一鍋水燒好時,把沒有火焰,燒成紅色的木頭打碎,光芒一閃一閃的,像是會呼吸一樣。從腳邊拾起一張紙,平放進灶裏,烘熱的氣息使它顫抖皺縮,然後在一剎那間,蒸騰燃燒,整個灶發出一聲轟燃聲響,是這一張紙所有的情懷震撼了這小小空間。    之後,火焰倏然收止。    我的心因此而劇烈震顫。     ●    回到書桌前面,仔細的想著,直到很深的夜裏。    猛一下子,把抽屜打開,拿出玻璃瓶裝著的花香豆,並且刷!的一下把花香豆散灑在房間裏,它們四處滾動,濃郁的香氣一下子浸潤了這小小的房間。    身為窮學生的美月買這花香豆給我,本來愛是一種心情上的揮霍,我怎麼就這麼小氣的禁鋼了她?當然,我是同時也禁錮自己太久太久了。    我微微笑著,並且,在給金市和奕倩的信裏也抓了一把花香豆丟進去,封好。濃厚的香氣不住的從所有的細縫飛散出來。    我此刻的思緒和神魂追尋著一個理念而盪漾開來:是的,堅實的生命無須害怕禁錮,芳香的本質也不必憂心被掩藏,奔跑燃燒是生命的一種方式,可是悠容的行走,不也是生命的展現嗎?    恍惚之間,一些緩然躍動的火穿行過一絲絲香氣,而一粒粒花香豆,都快樂的在一道火焰的尖端嬉戲。    我忽然想起來火浴的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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